就剩下自豪了
2022/8/10 14:18:12 人间三角

    

     文｜西坡

     我热爱地域文化，但我厌恶互联网时代的地域文化，生理性的厌恶。

     假如没有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老舍笔下的北京，我们的精神世界该是多么贫瘠。

     郁达夫有一段民国几大城市的速写：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起从前，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吟唱一方水土，多么美好而浪漫。虽然有时候难免沉重而悲哀，但那叹息里也藏着数不尽的温柔。

     可是互联网时代的地域文化完全变了味，变酸了也变臭了。

     再也没有什么“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无论塞北还是江南，无论大城还是小镇，无论吃米还是吃面，全部都被互联网碾成了一个样，一模一样的嚣张与寒酸。

     人们再也不知道该如何体面地表扬自己的家乡，如何优雅地挤兑或羡慕别人的家乡。所有人一开口，都是一个师傅调教过的口条。

     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共享同一个名称——自豪村。自豪且不用解释，之所以是“村”而不是“市”，是因为今天再大的城市在精神上都是不超过村的层次。

     我们自豪村，是天底下最自豪的村。

     这是我们的村的路，这是我们村的人，这是我们村的大鹅。

     我们村的路啊，修的又长又直。足足有两千八百公米，每三百米有一个路灯，每个路灯都是镀铜的，三百瓦的外贸尾货。每个路灯都凝聚着全村老少爷们的心血。

     我们村的人啊，里里外外都是正能量。热情好客，淳朴善良。孩子打三岁起，就开始扶老奶奶过马路。七十岁的老头，在十字路口被车撞了，一声都不吭，自己拍拍土起来，没事人一样，绝不带讹人的，第二天照样下地干活。

     我们村的大鹅啊，全国新一线大鹅排行榜进过前十。张村的鹅太肥，李村的鹅太瘦，王庄的鹅太凶，赵庄的鹅太怂，只有我们村的鹅，不肥不瘦又肥又瘦，不凶不怂又凶又怂。

     这就是我们村，我们村的路，我们村的人，我们村的鹅。请鼓掌点赞，一键三连。

     不好，村东头着火了。

     我上网看看，谁在说我们村坏话。

     嗬!有人竟然说火是我们村里的老汉放的，还有人说我们村的大鹅挡住了消防车。虽然我不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但这纯属胡说八道，是对我们自豪村赤裸裸的嫉妒。

     你们村着火的时候，我们说三道四了吗？没有。我们非但没有说三道四，我们还派出了最精壮的劳力帮你们灭火。我们明明看见你们村消防有问题，但我们一声没吭。

     现在我们自豪村有事了，全村上下正在全力灭火，虽然我没调查，但我们村肯定没问题。即使有一点点问题，也会很快解决掉的。

     某些别村村民，仗着自己有个大喇叭，揪住一点点问题，就在那里嚷嚷。

     ……

     我无意冷嘲热讽。在一个自豪村与另一个自豪村争执的时候，我不想站队，也不想拉架。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观感。

     我也生活在某个自豪村里。当我们村走水的时候，本村村民与别村村民也曾爆发类似的冲突。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是隔岸观火的。

     我可以理解人们有自豪的精神刚需，我也并不厌恶任何一个自豪村。我所厌恶的，是人们对于地方，只有自豪这一种情感。

     逢年过节的时候，自豪一下可以理解。可是不论季节，不论天气，不论场合，不论时机，都要自豪。遇到任何事情，没有思考，没有诧异，没有疑问，就是自豪。

     这种肆无忌惮而空洞的自豪，其实是贬低了一方水土的丰厚与博大。

     互联网时代的地域论争极其无聊，基本都可以概括为：“我自豪”“你也配自豪”“我就自豪，你才不配自豪”……

     到底哪个自豪村才是最正宗的自豪村，我毫不关心。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来两个小孩辩论哪个奥特曼最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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