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伊萨克?巴别尔的敬意
2015/9/16 十点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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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点，陪你读书
文 | 多丽丝·莱辛
摘自《她们笔下的她们》
我答应凯瑟琳要带她去见小我许多的朋友菲利普，我们说好十一点出发，去乡下他念书的学校找他，可那天凯瑟琳九点就到了。她穿了条崭新的蓝裙子，脚下是一双时兴的新鞋。她的头发刚刚做过。今天的凯瑟琳，最像是雷诺阿 画笔下的可爱姑娘，红嫩的皮肤，金黄的头发，在生活里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凯瑟琳住的地方，是一栋白色的大房子，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河面上褐光闪闪的汹涌波涛。她帮我收拾整理公寓，干得很是投入，看那样子，大概觉得住小公寓要比住大房子浪漫许多。我们喝着茶，话题主要在菲利普身上。十五岁的菲利普，口味十分刁钻，从食物到音乐，都有自己的喜好。凯瑟琳看着菲利普的房间里排满四周的书，问我可不可以借伊萨克?巴别尔 的故事书在火车上读。凯瑟琳那时十三岁。我暗示说这些书对她会难一些，但她却说：“菲利普也读这些书，不是吗？”
一路上我一边读着报纸，一边看她翻着巴别尔的书，那漂亮的脸蛋上眉头皱得紧紧的，看来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自己成为能被菲利普看上眼的人。菲利普念书的学校非常好， 人都讲文明， 学费并不便宜。两个小孩很要好地聊着天，并肩从学校的绿地穿过，我在后跟着，看到两人凑在一起的头似乎都被太阳镀上了金光，明晃晃的。凯瑟琳的左手正攥着伊萨克?巴别尔的故事集。
吃过午饭，我们约着去看电影。菲利普先向我们表明，仅为了消遣而去看电影这样的事，绝不值得有思想的人去做， 不过他愿意为我们破例一次。两部片子正在小镇上放映，考虑到菲利普的缘故，我们选了一部严肃些的。影片说的是一位善良的神父救助纽约州罪犯的故事 。不过善良的神父，最终没能挽救其中的一名罪犯，只能看着他被送到毒气室里。凯瑟琳看着就哭了，我和菲利普便在暗处等着，等她止住了哭声，能见外面的亮光了才一起出来，傍晚霞光灿烂。
影院的门口处，看门的人早已经等着了，他在等那些眼睛红肿的观众。他用力抓住凯瑟琳的手臂，恨恨地说道：“哼，你咋就哭了呢？他犯了罪就不该受罚吗？”凯瑟琳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菲利普帮她解了围，他口气轻蔑地说道：“有些人即便向他讲明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们还是对错不分。 ”此时又有眼睛红肿的观众从暗处走了出来，看门人马上将注意力转到了他们身上。我们一起向车站走去，两个孩子都不说话，大概是有感于这个世间的残酷。
最后，凯瑟琳眼睛湿湿地说道：“太野蛮、太残忍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菲利普说道：“难受也要想啊，得想法子，不然的话，你想想看，这事还有了结的一天吗？”
在回伦敦的火车上，我紧靠着凯瑟琳坐着。她把巴别尔的故事集在面前摊开了，只见她说道：“菲利普真幸运啊!我希望自己也能到他的学校念书。您注意到在花园里和他打招呼的女孩了吗？他俩一定是好朋友吧。妈妈肯定不会给我做一套那女孩身上的裙子，太不公平了。”
“我觉得她年龄大了些，不适合穿。”
“噢，真的吗？”
接着，凯瑟琳低下了头，以为是要看书了，几乎同时又把头抬了起来，问道：“这个作家非常出名吗？”
“他是个非常棒、非常了不起的作家，最优秀作家中的一个。”
“为什么呢？”
“呃， 首先，他的文风很简单。你看他用的词， 多节省啊，却能写出这么有感染力的故事。”
“我明白了。您认识他吗？他住在伦敦吗？”
“噢，不，他已经死了。”
“哦。那您为什么——您谈起他的样子，让我觉得他还活着呢。”
“很抱歉。我想我压根儿就不觉得他死了吧。”
“他什么时候死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大概二十年前，我想是吧。”
“二十年。 ”她开始把书往我这边推，大概是想还我，忽然释然地停了下来， “到了今年十一月，我就十四岁了。”她做声明似的说道，那声音听起来像受了惊吓，只是眼睛还直直地看着我。
我觉得有必要向她道歉，却又不知怎么把缘由说清楚。还没等我没开口，她又说话了，一副十分专注、要问到底的样子：“您说他是被人杀死的吗？”
“对。 ”
“我猜杀他的人发现自己杀死了一位名作家，肯定后悔极了。 ”
“我猜也是这样。 ”
“他被杀的时候，很老了吗？”
“不，还蛮年轻的。 ”
“哦，他可真不走运，您觉得呢？”
“嗯，我想他是够倒霉的。 ”
“您觉得这里的故事哪个最好呢？我是说，您打心底觉得哪个故事最最好呢？”
我挑了一则关于杀鹅的故事 给她。她慢慢地读着，我坐在一旁等她，心里恨不得能把书从她手里夺过来，免得伊萨克?巴别尔伤了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她读完以后说道：“唉，有些地方不是太懂。他看事情的方式，真的很有意思。为什么男人的两条腿套在靴子里，会像是两个姑娘套在了里头 ？”最后，她把书朝我推了过来，然后说道，“真是个病态的故事。”
“但你必须明白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首先，他是俄国的犹太人。这已经够糟糕了。再者，他经历的东西，总也离不开革命、内战，还有……”
我可以看出来，我用的这些词，她是十分排斥的，就像是玻璃珠落在了她清亮的眸子上， 都被一一弹开了。我说道：“听着，凯瑟琳，为什么不等再大些读读看呢？说不定到时你会更喜欢他一些。”
她感激地说道：“好啊，那就等再大些好了。毕竟菲利普比我大了两岁，不是吗？”
一周之后，我收到了凯瑟琳给我寄来的一封信：
谢谢您这么好心带我去菲利普的学校看他。那天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我回来后一直在想《铁腕天使》这部片子。那天下午，它让我真切地明白了死刑是多么邪恶的东西，让我懂得了很多道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道理的，我会让它们跟随自己一辈子。我一直在琢磨您对俄国短篇小说名家伊萨克?巴别尔的评论，我现在明白了，原来他是有意写那么简单的文字的，毫无疑问，这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原因就在这里了。我现在练习学校作文的时候，也在努力模仿他的风格，有意识地学写简单的文字。只有先学着简单了，才能练出好的文字风格，不是吗？爱您的，凯瑟琳。还有，菲利普有没有提及我的派对？我给他写了信，他还没回我。请帮我问问他是要来呢，还是忘了回我的信。我希望他会来，有时我觉得他要是不来，自己都会死掉的。还有，还有，别告诉他我说了这些话，要是被他知道的话，我想我也会死掉的。爱您的，凯瑟琳。
(译自《多丽丝?莱辛文选》 ，多丽丝?莱辛著，英国乔纳森?凯普出版公司，1989 年)
她们笔下的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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