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新闻联播》里的塔利班
2014/12/17 六神磊磊读金庸

     文\六神磊磊

     首发\腾讯·大家

     原题:《读艾哈迈德·拉希德<塔利班>》

     一、先来做一个问答题:

     如果有一个记者,颠儿颠儿跑去问一个塔利班的大佬:“凭什么女人不能工作?不能上学?”你猜他会是什么下场?

     被当场砍死?被石头砸死?被一枪爆头?

     然而有这么一位记者老兄,名字叫艾哈迈德·拉希德,我下文简称他为“老拉记者”,就干过这么一件事。

     他找到一个塔利班大佬,战战兢兢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这个大佬是塔利班大名鼎鼎的“宗教监察部”的头子。

     老拉记者提问时,这位宗教警察头子正在签署一大堆针对妇女的禁令,比如“严禁女人走路的时候鞋跟磕出声音”之类。

     结果老拉被砍死了吗?没有。塔利班的宗教警察头子不但没有发火,而且几乎可说是温柔,“轻声细语”地作出了回答:

     “如果我们不开展妇女教育,肯定会招人唾骂。不过,安全是最大的问题。此外,妇女教育还需要专门的交通工具、专门的校舍等,这些东西我们都很缺。而且,我们之中有太多的败类,不知道怎么和妇女礼貌相处。”

     说完,他居然还笑了笑。

     在此我要提醒大家,老拉记者没事,不等于你这么干也没事。老拉记者可是巴基斯坦人,众所周知,巴基斯坦是一手扶植和力挺塔利班的最大后台。

     今天,聪明的你我都可以随时站出来,对塔利班头子的话进行深刻反驳:扯吧?你的队伍里有不尊重妇女的败类,那么你去收拾败类啊,收拾妇女做什么?

     问题是:就你我聪明?当初的阿富汗人就都傻吗?为什么让塔利班上台?

     要解答这个问题,我得先把一句诗按在这里:若要知叹息是从何而来?去问问当初的梦想。

     二、话说在1979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苏联入侵阿富汗。

     关于这件事,有一本很著名的畅销小说,叫做《追风筝的人》,出了中译本的。翻译者大概是出于无奈,煞费了苦心,把侵略者“苏军”统统翻译成“俄军”。

     这个翻译很有迷惑性,一些不熟悉这段历史的读者弄不好还以为侵略者是沙皇甚至彼得大帝呢。

     苏军铁蹄之下,阿富汗人那叫一个惨,反正诸如“家破人亡”“民不聊生”“十室九空”之类的词你随便用,肯定都没错。

     比如阿富汗的一座著名古城——赫拉特。它可真真是“古城”,不是咱老北京这种古城,它的历史多少年?五千年!

     想当年公元前5世纪的史学巨匠希罗多德跑来旅游的时候,人家这儿就已经是古城了!一些读者可能没概念:公元前5世纪是中国的什么时候?是战国才刚开头,秦始皇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生!

     赫拉特不但古老,而且富饶丰足,号称是中亚的明珠,文化艺术和手工业都超级发达。英国有个大探险家叫康诺利,在日记里是这么描写古城的:

     “……小村、花园、葡萄架、玉米田,四下流出无数条涓涓溪流,它们闪着银光,蹚过田野,把一切照耀得亮亮堂堂。”

     有那么一阵,古城差点被蒙古人毁了。蒙古大军的著名领导人拖雷先生——没错,六神磊磊负责任的告诉你,就是郭靖大侠的那个把兄弟,他曾在这里屠城,几十万男女老少被杀到只剩40人。然而古城坚强地挺了过来,两百年后又开始繁荣昌盛。

     一座座清真寺、经学校、公共浴室、图书馆拔地而起;地毯、珠宝、刀具、盔甲和瓷砖琳琅满目;天文台修起来了,历法和星象学发展起来了,细密风格的绘画蜚声四方,有一位宰相甚至自豪地宣布:“在俺们赫拉特,你每跨出一步,都会踢到一位诗人。”

     可惜,伟大的古城扛住了蒙古人,扛不住苏联人。

     苏联的坦克和航空炸弹,比拖雷的片刀儿牛逼。几次暴动和镇压之后,赫拉特光荣当选全世界被毁坏最严重的古城。啥样儿呢?“瓦砾遍地、弹坑密布,形如月球表面。”

     你每跨出一步,大概踢不到诗人,只会踢到地雷。

     三、于是,阿富汗人有了第一个梦想:把苏联鬼子赶出去!

     只见东风吹,战鼓擂,阿富汗反苏的圣战组织遍地开花,一打就是十五年。

     苏联越打越难受,为了侵略个阿富汗,在国际社会搞到没朋友,中国等国纷纷愤怒谴责抗议,是的你没听错,真的有中国。

     反之,阿富汗的抗苏组织源源不绝从境外搞到援助,美国、西欧以及沙特阿拉伯等众多伊斯兰国家共援助了多少?100亿美元。请注意,这些钱主要不是现金,而是武器。

     最后,打赢了!十五年抗战,苏联佬滚回家了!

     这下该庆祝抗战胜利、和平建国了?错!阿富汗人民傻眼了:怎么你们圣战组织之间互相抢地盘了呢?

     战争这种东西,一旦开始了,就有人不想它结束。各个抗苏圣战组织不断堕落,为了利益打来打去,全国四分五裂。阿富汗各民族之间也打开了花,普什图人、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彼此乱杀。总之,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比如南部的城市坎大哈,当时是个什么情景?你在祖传的房子里世世代代住的好好的,突然被一群拿枪的人轰出来,把你房子没收充公了,你敢反抗就要爆头;别说妇女被强奸,连男青年一不小心都要被军阀绑架了,爆得菊花开。

     老拉记者本人1993年曾在那里赶路,一共130英里的路,居然有20帮武装分子拦路设卡,要买路钱。相比之下我国的高速路简直是天堂。

     四、于是,苦难中阿富汗人有了第二个梦想:把这些腐朽残暴的军阀、圣战组织推翻!

     试想一下,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大声疾呼,要救国救民;他斥责那些堕落的圣战组织,并向人民承诺,要实现和平、消灭军阀、纯洁教法、捍卫统一,他将会得到怎样的拥戴?

     这个人真的出现了,他叫奥马尔。他创立的这个组织,就是塔利班。

     如果你去读一读塔利班草创时的故事,简直要被感动得掉眼泪。

     那些塔利班的创始人几乎都是过去反苏圣战组织的老兵,人人身带伤残,以至于后来塔利班有着世界上残疾率最高的领导层。

     打跑了苏联后,他们解甲归田,经常聚在一起忧国忧民,讨论阿富汗的未来。听听他们的倾诉,简直是一群标准的仁人志士。

     “我们要寻找救国救民的途径……我们转道前往坎大哈,和奥马尔共商大计。”说这话的人叫阿巴斯,后来当了塔利班的公共卫生部长。

     “为了扭转残破的时局,大家常常讨论到废寝忘食……我们都相信自己是沿着安拉和圣徒的足迹在前进。”这人叫高斯,后来塔利班的外交部长。

     “我们举起武器,是为了……打倒所谓圣战组织的统治,拯救饱受摧残的人民。”这是塔利班的一把手奥马尔。

     在我们的印象里,仁人志士们举义的时候,都要签一些让人热血沸腾的盟约、章程之类。奥马尔几个也认真草拟了一份救国救民的章程——建立和平,解除军阀,确保教法,捍卫统一,每一个词都让人心潮澎湃。

     给起义军起个什么名儿呢?最后他们选了一个朴实的词汇“talib”的复数形式,意为“宗教学校的学生们”,你可以理解为“学生军”。

     学生军出发了,他们觉得前方是星辰大海。

     五、那时的人们,尤其是普什图人,很拥戴塔利班。老拉记者写道,一些阿富汗人认为塔利班是“和平的使者”,“在塔利班身上寄托着无限希望。”

     广大人民群众中,到处流传他们除暴安良的故事。领袖奥马尔则被形容成了阿富汗的罗宾汉,行侠仗义,不求财也不求物。

     在革命的感召下,有志青年不远千里来投,成千上万普什图族的年轻人、在巴基斯坦的学生兵和难民源源不绝涌来。

     塔利班屡战屡胜,迅速攻城略地,打垮了绝大多数反对武装,建立了全国政权。当他们攻陷首都——喀布尔的时候,喀布尔的老百姓对这股新势力十分欢迎。

     然而,乱世中的选择,总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代价的。喀布尔的老百姓很快就要惊呆了。

     塔利班一进城,就做了一件很猛的事,猛得连其后台老板巴基斯坦和沙特都脸上无光,目瞪口呆。

     他们找到已经下台好几年的前总统纳吉布拉,先痛殴一顿,再三下五除二割掉他的生殖器,挂在皮卡车后面拖,拖到这哥们不成人形,最后一枪爆掉。

     天亮后,好奇的市民在交通指挥亭上发现了他脖子上拴着电线的尸体。

     紧接着是严苛的禁令:所有妇女不得参加工作,女子学校统统关闭,7万多女学生被赶回家。要知道,当时的喀布尔城里有2.5万个家庭没有男主人,妇女一旦不能工作,这些家庭只有坐以待毙。

     六、查阅1996年喀布尔陷落后塔利班的法令,比比皆是“女性无故不得离开居所”“男女医务人员不得同坐,不许聊天”“禁止裁缝为女客量体”“所有家庭的长者要严格管控自己的家庭……否则违规妇女会遭到严厉惩罚,其家人也会被波及”。

     很快,这座首都变得和坎大哈一样,每周上演砍手、鞭打、石刑之类的公开表演。宗教警察甚至要求每户人家将窗户涂黑,以防止女性的身影暴露于外。

     被塔利班禁止的东西有:电视机、录像带、象棋、足球、舞蹈、风筝、音乐……你没看错,音乐是被严厉禁止的。塔利班的教育部长哈尼非说,禁止音乐是因为“音乐在头脑中制造的旋律打扰了伊斯兰学习”。

     那么,这些敌视音乐的塔利班战士,会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呢?

     部分老战士对阿富汗的历史如数家珍。他们曾见过过去那个和平的、没有外敌入侵的阿富汗,他们“个个都怀抱着沉重的乡愁”。

     多数新战士则不然。他们的脑子里没有历史,不知道祖国的过去,对未来也毫无计划。他们在没有女性的环境里长大,对母亲、姐妹的爱完全陌生。他们没有任何专业手工技能。“战争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七、最后,让我们回到之前所说的古城——赫拉特。

     这里的人崇尚文化,重视教育。苏联撤军后,学校在逐渐恢复,学生里有一半是女孩子。她们席地而坐,虽然条件艰苦,却仍然努力求学。

     塔利班攻陷赫拉特后,女学生统统被赶回家。请家教?那也是被绝对禁止的!有些当地妇女抗议公共浴室被关闭,结果被暴打,全部收监。

     面对占领者的枪炮,赫拉特人在痛苦中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500年前大诗人贾米的墓前凭吊怀古,吟诵这位诗人最后的话语:

     “当你的脸从我面前消失,好像月亮消失在深夜之中。

     我流下了星星的眼泪,虽然漫天星光灿烂,却也无法照亮我内心的黑暗。”

     前文中,我曾说,若要知叹息是从何而来,去问问当初的梦想。其实这是一句鬼话。

     人们哪里曾有什么机会梦想呢?不过是狼来了寄望于虎,虎来了寄望于豹。动荡中的人民没有资格做梦,唯有摆好姿势接受。(完)

     题图《阿富汗男人》,作者不明,如有知道的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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