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宝: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
2022/2/28 六神磊磊读金庸

    

     文/六神磊磊一多年之后,面对着峨眉山的方向,张君宝一定会想起当初在少室山上自己曾对郭襄问的一句话。

     那是一个清晨,东方渐明,四面寂静无声。

     分别之际,张君宝垂着泪,问了她一句话:

     “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听来平平无奇,许多读者可能都忽略了这句话。

     这却是《倚天屠龙记》里最重要的一句问话,是百年间江湖上最重要的一句问话。

     怕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问话。

     这是世纪之问,亦是人生之问。

     这一问,少年半是悲伤、迷惘,喃喃自问。

     但却又半是希冀、渴盼,小心询问。

     姑娘,你到哪里去?

     我有没有可能陪你去? 晨光中,他等待着她的回答,她也给了回答。

     一共是两大句话。

     “我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这是第一句。

     我不知该往哪里去,但总之,与你不是一个去向。

     “你年纪小,又无江湖上的阅历……这样罢,你拿这镯儿到襄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

     这是第二句。

     你倘若无处可去,便到襄阳去投我爹妈。

     说着,从手腕褪下一个镯子,递给了他,转身而去。

     这是他俩最后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说话。

     张君宝确实启程了,赶往襄阳。

     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挑着一对莫名其妙的大水桶,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走了半个月,从河南来到湖北境内的武当山。

     襄阳已经不远了,不过几天脚程,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再没有向前。

     我不去了。

     这里风景很好啊,就留在这里吧。 张君宝何以不去襄阳了?

     不想再见郭襄了吗?

     这已经成了金庸书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谜团。

     答案似乎也是有的。就是要自强自立。

     再具体点,是不肯面对郭芙,因为这个姐姐很难相处。

     据说,他在武当山道上曾碰见一对农村夫妇,妻子责怪丈夫不肯自立。

     张君宝深受震撼,作出了不去了的决定。

     “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这道理,也通,也不通。

     一对普通夫妇给张君宝那么大的震撼吗?

     去寻了大侠郭靖、帮主黄蓉,便是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吗?

     半个月的路都走了,就不能先去襄阳看看,倘若果然不好,再行辞别不行吗,一样能保全风骨。

     别忘了,张君宝是一个挺达观的少年,从小在寺里当惯了小厮的,被人呼来喝去,洒扫清洁,无事不做,从不以为侮。

     他可不是杨过,从来没有那么高的自尊的堤坝。

     何以此刻忽然这样敏感提防起来,连先去襄阳看看都不行? 对此,我想窥探那个少年的内心,给一版自己的答案。

     这半个月,彷徨踟蹰的一路上,他心里浮现的,都是自己在郭襄眼中的形象:

     “你年纪小。”“你无江湖上的阅历。”“那个姓张的小徒儿呢?”“别在山里乱走乱闯。”

     统统是当作孩子看待。

     你年纪还小。你本事不行。

     你不懂江湖。你还是个孩子。

     就连之前一次她来少林拜山,张君宝想送她,她也是“笑道”:

     “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

     注意,“笑道”,“也来”。

     你居然还装大人,也来送客下山?

     你们领导送了就得了。

     别多事。回去背课文。

     如此情形,到了襄阳,也许能蹲一个机会再相见,甚至是与她朝夕相处。

     但以什么姿态相处?

     “我爹爹……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那是她的临别赠言。

     听,说不定。好,也不过是收了做徒儿;不好,便是给碗饭吃,并且是大概率的。

     届时和她之间的差距,是大了还是小了?我在她面前,是更高大了,还是更卑微了?

     他以为自己不愿面对的是郭芙,其实不愿面对的是郭襄。 你我都曾少年过,明白少年的心事。

     爱和在乎,结果可能是想靠近,但也可能是想逃避。

     眷恋上一个人,你也许会努力地想制造一切机会接近她。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你会不自觉地躲避她。

     甚至是藏头缩尾、狼狈奔逃、慌不择路。

     因为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你觉得自己还寒碜、不行、不配。

     在张君宝眼中,她是潇洒明慧的少女。

     那自己呢?瘦骨棱棱的少年?

     更何况,张君宝大概已察觉到了她的心里有杨过。把自己和杨过放在一起,几个十六岁的少年不心怯呢。

     聂绀弩有首诗,叫《怯问》:

     “怯问检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几立方?”

     面对郭襄,相信张君宝一路上在暗地里问自己,我是何材几立方? 回头来看他给自己的理由:

     “她姊姊脾气不好”“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说得好漂亮。这是理由,却也是借口。

     一个自己给自己的交代。

     无法面对郭襄的心怯、退缩,被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堂皇理由胡混过去。

     他和段誉正相反,段誉是貌似自卑,实则内心横强无赖,明明在慕容公子面前自惭形秽,但害完臊后全不影响死粘王语嫣。

     段誉是真的不自卑。

     张君宝却不能。他是看似刚强自立,实则怀愧有怯。他们不是一种人。

     所以,在距离襄阳已不远的武当,他止步了。

     不再前行,反而向山上爬去,蹚进了生命的另一条河流。

     埋头习武,自立门户,努力发着光。

     我要以更好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相见。

     又或者,再也不见。

     不禁想起一首流行歌:

     假如我年少有为 不自卑懂得什么是珍贵那些美梦

     没给你 我一生有愧

     只是世事没有假如。

     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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