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的一只乌龟
2019/7/16 11:09:11方和平 佛教人文与科学

    

     记得那时候我应该是九岁,读小学三年级,刚放暑假,快要收割早稻的时候,病倒了。

     开始的时候是高烧,热得发烫,后来又发冷,冷得发抖,头痛,浑身都痛;一会又像个正常人。正是“冷来时,冷的冰凌上卧;热来时,热得蒸笼里坐;发抖时,抖的牙关挫;痛时节,痛的天灵破”。

     起初以为是脑膜炎,后来才知道是“打皮寒”,就是疟疾。医生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打了两针退烧针,就嘱咐在家静养。

    

     低矮的草屋厨房里,黄泥锅台的侧面横着一个土坯搭成的小铺,小铺的几块木板上是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上面是一床破旧的板硬了的黑褐色棉被和一幅同样颜色的老布垫单。我整天躺在这小铺上,头枕着也是稻草装成的枕头,肚子上搭着一条旧被单,半死不活地呻吟着,痛苦万状。父母和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空有无尽的焦愁。

     除了躺在床上哼,不吃东西,就是骇人的高烧,还有骇人的发冷。医生也说不准这病的来由,只知道这病的凶险。至于到底会怎样,“那也只能看这孩子的命大不大了。命大,就会抵得过。”医生这样对母亲说,言下之意,那是凶多吉少。所以母亲看到我,总是默默垂泪,忧心如焚。

     小时候我的身子很弱,得了这样的病,这回看来是定死无疑了。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成天烧得迷迷糊糊的,也感觉不到可怕,甚至不烧不冷的时候,还会下床在外面乱跑一气。撑不住又会回到那小铺上,重复着烧冷的煎熬。

    

     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满脸愁容,他每天照样当他的队长。只是回来吃饭的时候,看一眼躺在床上不吃也不作声的我,用手摸一下我的额头,就不再说话。

     这么一拖,就是十多天过去了,仍旧是烧烧冷冷的,没见好,也没有更坏,半死不活的,人瘦的光剩下一双眼睛。

     一天上午,母亲正在家里烧午饭的时候,在田间干活的父亲突然回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见父亲一手拿着几片荷叶,将另一只手上石头一样的东西丢进水桶里,和母亲说着什么。

     睁开眼睛,看见父亲从门外稻草堆上拔下不多的几根陈稻草,在手指上绕成细长的草绳,然后把水桶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荷叶里很快包好,在他包的那一瞬间,我发现那是一只很大的黑黑的乌龟,起码有两三斤重。

     包好之后,父亲用那长长细细的草绳子在荷叶外面围绕着扎紧,将这一团东西塞进了锅洞里。

     捣鼓了一会,父亲起身看见我睁着眼睛,顺手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今天在稻田里逮了一个大乌龟,烧给你吃了它,你就好了。”听父亲这么一说,我也高兴起来,自从生病以来似乎第一次有了食欲。心里好奇而又期待,人在床铺上躺着,注意力却在锅洞里了。

    

     母亲做好了饭就又出去做事,没到吃饭时间,父亲也回到田里干活。我在小铺上,头就靠近锅洞,心里只惦记着那里面烧着的荷叶包,只想着烧好了就有的吃。

     过了好一会,那锅洞里竟然发出了声响。

     开始的时候声音不是很大,越到后来声音越响,像极了老人的哼声,是那一种低沉的轰轰腔,并不连续,还一声接着一声,一声之间起始的时候很小,而渐渐地增强,再逐渐变弱,这样子哼了有不短的时间,直到结束,然后锅灶内就飘出一股带有腥味的焦香。

     那时候人小,又病着,心里想着吃的,对那声音,并不觉得特别,更不害怕,但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以至于到现在都不忘而且还非常清晰。

     等到家里的人都吃过中饭,母亲洗好碗筷,然后从锅窿里掏出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来,掼在地上,父亲拿起来拍拍灰,一点一点地剥开那烧焦了的乌龟壳,用筷子掏出里面的肉,剔除不能吃的,装在蓝边碗里,端到我面前来,扶起我,让我吃。

     满满一大碗烧熟了的乌龟肉,黑糊糊的,有些地方还有点焦,没有盐也没有任何佐料,但是很香。也许因为好多天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我端起来很快就吃了个精光,甚至都没有体会到是怎样的味道,印象中只是觉得那肉有点微酸。

     下午,家人都出去了,我躺了不一会,就要喝水,竹壳水瓶里的水烫,也不好倒,我就用水端子从水缸里舀冷水喝。一下午都是抱着水端子过的。肚子膨得像水葫芦。

     挨到晚上,终于发作。一肚子乌龟肉和一肚子冷水,结果可想而知。腹内倒海翻江,上下决溃,折腾不休,黄胆吐尽,浑身猫软,气息奄奄。乡下医生不行,县城医院又那么远,眼睁睁小命难留,也只能听天由命,没有别的好法子。

     母亲哀哀地守着我,片刻无眠。

     一夜过来,我居然还有气。

     昏沉了又一个日出日落,第三天早上,母亲终于看到了我还在转着的眼珠子。

     母亲端来半小碗米汤让我喝了下去。自此之后,我每顿多少都能吃一点,烧和冷也越来越少,再到后来,竟然痊愈了。

     越过了生死线,直到长大成人,回过头来再想想被我吃掉的那一只大乌龟,我不知道它来到这个世界多久了,或许和我同龄,或许比我大,但一定不会比我小,因为它已经有好几斤。我只知道吃下乌龟,虽然吐掉,病却好了。

     后来读书,看到乌龟长寿,能活上百年甚至更长的时候,心里忽然就对那个被我吃进肚子里的乌龟悚然起来。又看到《西游记》里的老龟渡唐僧师徒、毛宝放龟得渡等等和乌龟有关的故事,更觉得对自己吃下的乌龟有着深深的罪孽。

     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这一生的困窘坎坷与郁郁寡欢,似乎都和吃了这只乌龟有着冥冥的因果联系。如果当年任自己病死了,照这宿命的说法也早已托胎,说不定投生到富贵人家,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这只乌龟还可以活很多年。剥夺了乌龟的生命,延续自己的生命,心里总对自己感到不齿。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间有罪孽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因为天天吃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有生命的?人在劝慰自己的时候,什么言辞都管用,解剖自己的时候,花针戳一下都会受不了。比方说我以此文来虚伪地纪念被吃的一只乌龟,本身就很可笑和荒谬。那只乌龟在锅洞里发出的哼声,我能想象得出它当时的挣扎和痛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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