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开关》——小小说,非社评,选择性阅读!
2022/1/30 6:36:50 人世租客
一
“女人就像一本神秘无底的小说,有忍不住一探究竟的迫切;而有的女人是一本提前透露结局的书籍,甚至连翻开的兴趣都没有”。
君泰寥寥数语,聊的是一名昨日拒绝他邀请共享床笫之欢的有夫之妇。他缓缓地举起茶杯,似乎在吸食鼻间飘忽的茶香,他并不介意茶杯的烫手,但了解他的朋友都知道,好茶的定义仅仅来自他的喜好。
君泰今年四十好几,至今未婚,也没有和女人同居的经验。在中山的单身公寓里,一直一个人生活。或许可以称得上铁杆的单身主义者,不仅做饭洗衣烫熨打扫家务都手到擒来,而且喜好清洁。因为在酒吧短暂工作,甚至还能调制出一杯美味的鸡尾酒,从蛋炒饭到海鲜大餐,他都有研究热衷的兴趣,所以几乎没什么独居的寂寞感,至少往来时光里,他比我们这些结婚的朋友,更显精致一些。
他是一名牙科诊所的医生,同时也是老板。这也创造了有很多和女性结识的机会。他绝对算不上一位美男子,但容貌过得去,身材匀称,没有健身的习惯,却也不像中年人般大肚便便。举止雅致,话题上总是络绎不绝,他不主动与人交谈,但熟络后话题便像开闸放水。
不知何时起,我们才发现他从没有结婚的念头,他莫名自信的确认自己不适合结婚生活。所以那些追求以结婚为交往目的的女性,他是一开始就退而拒之。其结果就是,作为女友短暂存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有夫之妇,或者仅限于已经拥有男朋友的女性们。因为只要对方保持这样的关系前提,结婚此事就不可能发生。更明白的说,君泰的第一生活是“享受当下”,而女性作为他的“第二生活”,他认为只有床笫之欢的关系反而是持久的,结婚总会被细枝末节或时光消磨殆尽,但寻求无责任的男女之事,却能保持进退自如。
女人们不仅会被自己老公拥抱,也会被他拥抱的这件事,并不会使他心烦意乱,所谓肉体的美好,最终也只是肉体上的摩擦。君泰满足的点是,在和她们交汇之际,她们的眼里是自己的模样,呼喊的是自己的名字,兴奋高潮的伎俩是彼此授受。
在二十年里,究竟和多少女性保持过这样的关系,君泰也想过如果可以算算就好了,但这不是他纠结的点,他的欢愉来自与女性觥筹交错的交流,至于做爱本身只不过是交流延长线的“另一种欢愉”。他追求的是质量,不是面容姣好,不是兴趣相投,不是品味高尚,而是纯粹的“聊得来”。有相同的聊天方向,对于城市里孤独侵袭的人群而言,比之金钱更加奢侈。
在女性关系方面,从来没有产生过重大纠纷,君泰一向不喜欢黏糊糊的感情,不管怎样,只要看到日落下山的地平线,他就手法漂亮的全身而退,避免给对方的家庭造成伤害。他是一名资深的孤独患者,精通该方面的技巧,也深得有夫之妇的喜爱。
与旧女友分手如期而至,他不失望也不难过,因为他知道马上有新的女友加入,有新的约会需要应酬。他会想象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泡红茶还是普洱茶,该和她聊些什么崭新的话题。
他乐于新的挑战。
他是这么描述自己:人生只是所有生活技巧的陈列,有的人精致,有的人庸俗,日复一日,有改进也有摒弃。
二
君泰和我是相识已久的老同学,一直保持联系。在我婚礼上,他曾致词:亲爱的雄,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开关”,有的人是谎言,说谎时不会紧张,不会下意识的摸鼻子,不会打喷嚏,这就像他们的天赋,被他们挖掘后异于常人。但我知道,你找到的天赋,就是你的爱情。
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但我知道那些被他说话感动的女孩,并不理解他说提及的“谎言”指的便是他所接触到的女人。
那些有夫之妇擅于欺骗自己的丈夫。每当他亲吻她们的乳头,一种将军百战而归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曾经问他,你有什么可以传授的相处之道吗,他淡淡的问我,你知道什么叫做“机智敏捷”吗?
我举了很多例子,但他却总是笑而不语的摇头,当我绞尽脑汁想出最后一些词汇时,他忍不住打断了。
“你应该多看看电影,在特吕弗的老电影里,有过一个有趣的比喻:一个男人打开门,看到里面的女子赤身裸体的在换衣服,男人关上门,说“夫人,失礼了”,而另外一男人在同样的场景说的是:“失礼了,先生”。这才叫机智敏捷”。
我问他,你是如何做到二十年来,未曾被人发现,斡旋于众女子之中,却片叶不沾身呢?
我想大多数男人都有这样的疑惑,如果说不嫉妒,我确定那是在说谎,谁不想遭受一场香艳的奇遇呢?只是回想苦瓜脸的老婆,似乎又有逗她一笑,赶紧回家的动力。
君泰犹豫很久,他最后长叹一口气,“也许是受惠于运气吧,说到底,如果没有好运加身,我也不会在朋友和你面前彬彬有礼,我应该在高楼窗台躲着不敢往下跳,一个被人怒骂的贼子。”
我最后问他的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灵魂开关呢,如果有一天开关被启动,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君泰笑着说:“只是一场戏言,我还以为你没有当真。”
我知道他很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握茶的手微微颤抖,茶水从在他的虎口上轻轻的掠过。这是紧张的表现,他在该问题上无处安放的心思,始终逃不过有心人的拷问。
三
就像君泰说的,受惠二十年的好运终于到头了,在某一天,他出乎意料的坠入深深的爱河里,就像一只聪明的狐狸,不小心掉入坑洞无法逃脱。
让他坠入爱巢的对象比他小了十多岁,已婚。她的丈夫因为生意四处奔波,他们的孩子才六岁,而她与君泰的交往不知不觉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
我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朋友之中最早的,可能是平日里算得上聊得有来有回的罕见交情,他终于下定决心问了我一些问题。
“兄弟,你有下定过决心不过分迷恋某人,而为此努力的办法吗?”
我摇了摇头,诚实的回答他,并没有。
“我以前也没有这样的经历,但现在有了。”君泰一改平日的从容,语气间多了几分动摇。
“为什么要为了不迷恋某人而努力呢?”我的心思很简单,有一个相爱的女人陪伴下半辈子,对君泰而言再好不过。
“极其容易的理由,因为过分的迷恋,心情就会变得单调,所思所想就会一层不变,兴趣变得索然无味,这样的负担不是内心所能承受,所以只好努力的想要忘记。”
他回答得很认真,甚至失去平日里的幽默感。
我不得不再更细的追问:“具体你是怎样的努力呢?也就是,不过分的迷恋。”
“我试过很多的办法,刚才说的就不再提了,我也尽可能的罗列她的缺点和毛病,就像她不是很漂亮,牙齿没有很整齐,笑起来的时候有很糟糕的酒窝......其实也不是很糟糕。”
他试着说她的坏话,但效果不奏效,因为她的负面,也极其深入的渗透他的内心,撩拨着他本该尘封的琴弦。这种不得要领,茫然若失的心情,是君泰第一次遭受。
我询问:“像这种心情被深深扰乱的情况,是长期以来与很多女子交往的第一次吗?”
“第一次。”君泰坦率的回答。然后他似乎抽丝剥茧的在记忆力找寻什么,“高中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心境,当时不懂和女生如何上床,那女孩只好幽怨的离去,事后想着想着,就像身体越来越空,我似乎快被灵魂主宰,但最终我及时的回到主导地位。”
君泰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期间大口大口的呼吸声似乎想把逐渐剥离的自己吸回来。
我只好打破寂静,“那对方是什么想的呢,她不是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呢。”
君泰斟酌字句,“她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只好猜测了,她明言不打算离婚,更不想失去孩子。而她好像开始害怕和我的见面,因为她变得忙碌,我主动约了她几次,总是悻悻而返。”
“但你们的关系还是一直维系?”出于好奇,我忍不住问。
“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上周天吧,但她似乎没有当初的激情,不知道是不是被丈夫发现了我们的关系,还是单纯的厌倦我们的交流,正是因为无从得知,所以我越来越慌乱。”
此时的君泰就像一个丢掉心爱玩具的孩童,茫然四顾,但即时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无法为他举起正确的方向盘。
君泰最后问我的一个问题,就像是一个哲学家:“我是谁?我是一个牙科医生,从来不和顾客产生纠纷,在私生活上也矜矜业业,在友情上也算朋友众多,但是,如果我流落到一处荒岛,没有精密的仪器,也没有调酒的器具,可以称得上手无缚鸡,那我还是我吗?你要如何认识我?一名牙科医生?一个会调酒的调酒师?还是一个比较好的朋友?”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根本无法为自己贴上任何标签,无法证明自己活着,如果不附加任何说明,我只是一个门外汉,谁能证明我来过?”
他看着我,继续问道:“如果你被剥夺了你的才能和工作,被放逐到一座荒岛,你该如何在荒岛上证明自己是谁呢?”
我没有办法帮他解答哲学,所以我找了一个借口离去,不远处他还在喃喃自语,那是一首熟悉的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一瞬间,我觉得他老了,老到就快告别人间,他的背影,似乎做好招手的准备,被日暮逐渐吞没。
四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和君泰联系,毕竟从我自己看来,感情的事能够解决好终究需要本人的亲自参与,外人再奉劝也不得其味。
直到我在一家常和君泰相约的酒吧里,遇到君泰牙科诊所的助手小陈,我才知道君泰自杀了。
小陈是个体型臃肿的中年人,但他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平日里总爱嬉笑,是个随时随地可以交谈的朋友。
但在酒吧里遇见,他有一些憔悴和疲惫,在我了解后才知道君泰从上次分开后,整日茶饭不思,顾客上门也没有招待,只是静默的呆在办公室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小陈放假几天。
小陈不放心,所以比放假的时日提早一天回到诊所,当时办公室里的君泰双眼已经凹陷,脸色就像白纸一般失去颜色,原本精雕细琢般的轮廓也变得水肿不堪,他走路踉踉跄跄,最后趴在桌子上纹丝不动了。
“先生是活活饿死的,先生最后看向我的时候,眼神已经没有光了,但他好像很开心,因为他的唇角还在用力的提起,他想露出一个让我放心的笑容,但他做不到了。”
小陈对君泰很尊重,在外人面前,总是称呼他为先生。
他很懊恼,也许自己早到一点,先生可能不会早走了,但世事无常,我也劝他要看得开。
小陈陷入对君泰的回忆里,“先生患上了厌食症,就是对吃什么毫不关心,看到食物也是相当厌恶,那时候的先生似乎想把自己化整为零,他已经放弃活的权利,像是全力赴死。”
我试探性的问道:“你知道君泰是不是有和女性发生了什么?”
小陈如实相告:“先生被一个女人骗了,那女人没有良心,不仅抛弃了先生,甚至抛弃了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她在外面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先生送的礼物和戒指,都被她拿去倒贴了。”
我一时不能接受,过激的问到:“君泰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才想不开吧?”
小陈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不知道,但先生最后试图和我交流时,明明很满足,他好像领悟了到什么,所以开心的走了,甚至不想通知我们。”
我重重的感慨:“总算是服了,这该死的女人,和这可怜的君泰。”
细细想来,我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为君泰鸣冤,事实上君泰上过那么多有夫之妇的床,喊冤的又何止君泰一人,如果打击报复,君泰又何止只死一回。
“死的时候,先生只有三十公斤了。小陈低着头,眼里闪着光,低声说:“先生可是重七十几公斤的成年人,死的时候只剩一半多,以前不明显的腹肌,死的时候却连肋骨都数得清,就像荒岛回来的饥民。”
不谋而合的比喻啊!我暗自称赞小陈的形容,也想起君泰最后思考的问题。
“所谓自己,究竟是谁,我是谁?”
小陈不禁落下眼泪,他尚且自责:“对不起,让你看到我无趣的一面了。”
我离席时露出淡淡的笑容,回答道:“也许是最好的一面。”
五
小陈最后约我在他家楼下相见,是君泰留给我的台球杆,皮尔力的,号称北美硬木制作,夹杂着一封很短的信。
信里的字写得有气无力,根本不像平日里饱满气足的君泰,但笔迹对得上,确实是君泰缩写。
“原本只想完成生活技巧的陈列,一不小心,华丽丽的惊扰朋友。”
就像他对灵魂开关有趣的解释,如果终其一生,没有找到灵魂开关,我们的人生,兴许是铺设所学的生活技巧,日复一日的改善。但正是灵魂开关的开启,看得到美妙的幻象,心灵受到迷惑,即时被逼迫而死,不觉得冤枉,不觉得委屈,在世俗俗子的哀叹中,上演有人记住的谢幕。
当君泰临死时,想到了什么,自然无从知晓,即便有被欺骗的痛苦和苦闷,也是转瞬即逝的。那个“我是谁?”的哲学问题,可能他看到了答案,抛开标签和工作,姓名和生辰之外的价值何为。
台球杆是实木所制,在手里沉甸甸的,但举起来的时候,似乎又变得轻盈。
生活藏在血肉之中,何尝不重,可灵魂飘浮在半空之际,万物皆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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