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寓言
2024/3/31 大川之道
【原文】寓言十九①，重言十七②，卮言日出③，和以天倪④。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⑤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来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⑥。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⑦，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 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 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⑧。天均者，天倪也。
【注释】①寓言：“寓”寄也。“寓言”把要说的话借用别人的嘴来说。②重言：重，重复。“重言”把过去有过的话再说一遍。十七，十分之七。③卮言：支离其言，只言片语。日出：每日出现，指频繁出现。④天倪：天然，天道。⑤耆艾：老人，年长的人。⑥陈人，形同摆设的陈腐之人。⑦因以曼衍：“曼”通蔓。曼衍，如藤蔓之绵连不断。⑧“天均”《齐物论》作“天钧”。“均”通“钧”。“钧”是做陶时在器下运转的轮盘，自然旋转以成器。“天钧” 即取其自然旋转之意。【译文】十分之九的寓言有着七成重复的言论，经常会出现一些无心的话语，跟天道相吻合。
十分之九的寓言都是接外人之口论述自己的观点。父亲不给自己的孩子做媒，因为父亲自己夸赞子女不如借别人之口夸赞他的子女。这不是我们的过错，而是人性的过错。跟自己一样的我们就认可，跟自己不一样的就反对，认为跟自己一致的是对的，跟自己不一致的是错的。
重复的言论十之有七，所依据的是前人之言，它们出自老人之口。如果仅是年长，却不能明白各种道理，认知不符合长者身份，那么这样的人也不能算是前辈。一个人年龄大却不能算前辈，说明他缺乏做人之道；一个人如果缺乏做人之道，就是陈腐之人。
经常说一些与天道相合的无心之言，像藤蔓一样顺着大道变化而绵绵不绝，便能整年整年地说下去。不说话就与大道齐同，内心与大道齐同但语言却没能表达出齐同，那么语言和齐同便不能齐同了，所以说，说了等于没说。说了等于没说，说了一辈子，就跟没说一样。一辈子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有认可的依据才认可，有不认可的依据就不认可；有值得肯定的原因就肯定，有否定的原因就否定。怎么才是正确的呢？认为正确就是正确。什么是不正确的呢？认为不正确就是不正确。什么是认可？符合自己认知就认可，什么是不认可？不符合自己的认知就不认可。物固然尤其正确的地方，也固然有其值得认可的地方。没有哪个物是完全错误的，也没有哪个物是一无是处的。如果经常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不能符合天道，又怎么能长期持久下去呢？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却用不同的形态相互替代，开始和终了一直在循环反复，不能看清其中的规律，这就叫做天道轮回。天道轮回，也就是大道。【原文】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①，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 吾且不得及彼乎!”
【注释】①蘁 (wu)，逆。【译文】庄子对惠施说：“孔子活了六十岁，六十年里一直随着世道变化而变化。当初认为对的，后来就认为不对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所认为对的就是五十九岁所认为不对的呢。”
惠施说：“孔子真是一心一意为自己的志愿而努力学习啊。”
庄子说：“孔子不是这样的，而且他最近也有过一番言论。孔子这样说：‘人从天地间获得形体，赋予智慧而生。鸣叫应合乎音律，言论应合乎法则。利和义摆在面前，喜欢还是厌恶，是对还是错只不过是嘴上的屈从罢了，要让人从心里臣服而不反对，就要把它定为治理天下的法则。’ 罢了，罢了，我还不如他呢!”【原文】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锺而不洎①，吾心悲。”
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 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注释】①釜：计量单位，六斗四升为一釜。锺，留斛四斗为一锺。不洎，不及。【译文】曾子再次上任，心情再次发生变化，他说：“我为了奉养父母而去做官，有三釜的俸禄就很开心了。后又出任官职，有三千锺的俸禄，但父母不在了，我的心情是难过的。”弟子们问仲尼说：“像曾参这样，可以说没有犯在乎俸禄的过错了吧?”仲尼说：“他可在乎着呢!如果心中不在乎，还会感到悲伤吗? 如果他不在乎那他看待三釜和三千锺，也就像看到雀蚊虻在眼前掠过一样没区别啊。”【原文】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①，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 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 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 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注释】① 野，粗略。从，盲从。物，外界事物。用作动词，对外界事物的领悟。 鬼，灵气。【译文】颜成子游对东郭子綦说：“自从我聆听先生的教诲，第一年只是听个大概，第二年你说什么我信什么，第三年明白一些了，第四年对外界事物有所洞察了，第五年有想法了，第六年感觉有鬼神进入心中，第七年感觉跟自然浑然一体，第八年便忘掉生死，第九年进入大道的境界了。”活着一旦有所作为，灵魂就死了，用没有生命的“有为”劝诫别人，是有看得见的依据的，但用大道劝诫别人却找不到看得见的依据。那么果真如此吗？那怎么做才是合适的怎么做是不合适的呢？天有它的运行规则，地上有人为建立的规则，我应该遵循哪个？没人知道何处是终点，又怎么能说没有命运的安排？也没有人知道何处是起点，又怎么能说是有命运的安排？用有命运的说法去应对，又怎么能说世界上没有鬼？用没有命运的说法去应对，又能怎么说世界上有鬼？【原文】众罔两问于景①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②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也③，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④。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注释】
①罔，影子的影子。景，通影，影子。
②括撮, 把头发扎结起来。
③搜搜：区区的意思。④强阳：运动的样子。【译文】一群影外的阴影问影子说：“你方才低着头，现在仰起脸来;方才头发打成髻，现在披散开来; 方才坐着，现在站着; 方才走着，现在停了下来，这是为什么呢?”影子说：“区区小事，不值得一提!我只是这么做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像蝉蜕下的甲壳，像蛇脱掉的皮，像本尊那个样子但实际不是。火和太阳，聚成了我; 阴暗和黑夜，抹掉了我。那些，不都是我要凭借的吗? 更何况还要有物体本身啊! 它们来了我就和它们一起来，它们走了我就和它们一起走，它们运动我也随着运动，所谓的运动，又有什么好问的呢？”【原文】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①，至于梁而遇老子。
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
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睢睢盱盱②，而谁与居!大白若辱③，盛德若不足。”
阳子居蹵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①邀，迎面拦截。②睢睢盱盱：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样子。③辱”，脏污。【译文】阳子居南行去往沛地，老聃西行去秦国，阳子居便准备在路上迎面拦截老子，一直到了梁地他才遇到老子。
老子停在半道仰天而叹说：“一开始我觉得你是可以教导的，现在看来是不行的。” 阳子居没有吭声。
到了旅店，阳子居给老子送上洗漱用品，他把鞋脱在屋门外，跪着移向前来，说：“刚才学生想请教老先生，先生忙着赶路，所以没敢开口; 现在闲下来了，想问问我有哪些不对的地方。”
老子说：“就你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谁愿意跟你在一起!白到极致就跟脏污一样，德行太大就跟德行不足一样。”
阳子居羞愧地转变态度说：“学生诚恳地接受老师教诲!”以前他到这里来的时候，店家出来迎接，男主人安排床位，女主人送上梳洗之具，旅客都躲开来，做饭的也离开火灶。这次再回来，旅客都争着和他住到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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