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让王
2024/3/31 大川之道

    

     【原文】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①,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②,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③。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④,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④,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⑤,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⑥,葆力之士也⑦!”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注释】①子州支父:姓子,名州,字支父,为怀道的隐者。②适:刚刚,偶尔。幽忧:过度忧劳;忧伤。③子州支伯:即子州支父。④大器:指国家政权。④善卷:姓善,名卷,隐者。⑤石户:地名。⑥捲捲(quán):忠诚貌;恳切貌。后:君,指舜。⑦葆力:勤苦工作。【译文】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来做天子,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患有忧虑过度的疾病,正在治疗中,没有空闲时间来治理天下。”治理天下至关重要,但也不能因此而丢了自己的命,更何况还有其他的事呢。只有不执着于“有为”的人才值得托付以天下。

     舜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患有过度忧虑过度的疾病,正在治疗中,没有空闲时间来治理天下。”所说的天下,指的是至高的权力,子州支伯认为不值得用健康来换,这就是得道之人区别于常人的地方。

     舜又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处在天地之间,冬天穿着皮毛,夏天穿葛布;春天耕种,身体能胜任这样的劳动;秋天收获,粮食够吃,身体也能得到做够的休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心神怡然自得。我要天下有什么用呢!可悲啊,你不了解我!” 所以没有接受。后来善卷离去而隐入深山,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舜又把天下让给石户的一位农夫朋友,石户的农夫说:“你的为人忠厚善良,而且还是个勤奋的人!”他的意思是认为舜的德行还未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夫妻二人背的背、扛的扛,带着子女隐居到海边,终身不再返回。【原文】大王亶父居邠①,狄人攻之②;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却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③!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④。”因杖筴而去之⑤。

     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望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者!

     越人三世弑其君⑥,王子搜患之⑦,逃乎丹穴⑧。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⑨。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⑩。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注释】①大王亶父:即古公亶父,是王季的父亲,周文王的祖父。邠(bīn):同“豳”,地名。在陕西。今作彬县。②狄人:亦称猃狁、獯鬻、熏育、荤允,是古代分布在今陕西、甘肃北部及内蒙古西部的一个游牧民族。③子:指邠地人民。勉:力所不及而强作。尽力。④不以所用养害所养:不要为争夺用以养生的土地而伤害养育的人民。⑤杖筴:手杖。拐杖。筴 “策”的异体字。⑥越人三世弑其君:指越王翳被儿子杀掉;越人又杀掉翳的儿子,立无余为国君;无余又被杀掉,立无颛为国君。弑:古代把臣杀君、子杀父称为弑。⑦王子搜:即越王错枝。⑧丹穴:洞穴名。⑨从(zōng):踪迹。⑩王舆:指国君所乘的车子。【译文】大王亶父居住在邠,狄人前来攻打,敬献兽皮和布匹狄人不接受,敬献狗和马匹他们也不接受,敬献珠宝和玉器他们仍不接受,狄人希望得到的是邠的土地。

     大王亶父说:“跟别人的兄长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弟弟,跟别人的父亲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子女,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凑合居住在那里吧!做我的臣民跟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呢!而且我听说,不要为争夺用以养生的土地而伤害土地所养育的人民。”于是拄着拐杖离开了邠地。邠地的百姓相继跟随着他,于是在岐山之下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可见大王亶父多么敬重生命啊。能够敬重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也不会因贪恋土地而伤害生命,即使贫贱也不会因利益而累乏身体。当今世上居于高官尊奉爵位的人,都重视土地而失去生命,见到利益就轻视了生命危险,这是心智的迷惘啊!

     越人杀掉了三个国君,王子搜很害怕,逃到一个叫丹穴的山洞里。于是越国没有了君主,人们到处寻找王子搜都没能找到,在丹穴找到他的踪迹。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便点燃艾草用烟把他薰出来,用国王的车子借他回去。王子搜拉着绳索登上车,仰天大呼说:“国君之位啊,国君之位啊,就是不能够放过我吗?”王子搜并不是害怕做国君,而是害怕做了国君后可能会招来的杀身之祸。像王子搜这样的,可说是不因国君之位伤害自己的身体的人,这就是越人一心想要让他做国君的缘故。【原文】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①,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②,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③,苴布之衣而自饭牛④。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⑤,其土苴以治天下⑥。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⑦,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注释】①子:中国古代对成年男性的通称。华子:魏国人,思想接近道家。昭僖侯:即韩国昭僖侯。②鲁君:鲁哀公,或谓鲁定公。颜阖:姓颜,名阖,鲁国的隐者。③守:居住。陋闾:陋巷。④苴(jū):苴麻;腐草。此指苴麻。饭牛:喂牛。⑤绪馀:本义指抽丝后留在蚕茧上的残丝。借指事物之残余或主体的末节。为:治。⑥土苴:糟粕。苴:此指腐草。⑦随侯之珠:指周时被汉中随侯得到的明珠。【译文】韩国和魏国相互争夺边界之地。魏国子华子拜见韩国昭僖侯。昭僖侯面带忧色。子华子说:“如今让天下人都到你面前写下誓言,誓言这么说:'左手去抢就砍掉右手,右手去抢就砍掉左手,但只要抢到了就能得到天下。’你还想去抢夺吗?”昭僖侯说:“那我不去抢了。”子华子说:“很好!由此观之,两只手臂比天下更为重要,而人的身体又比两只手臂更重要。韩国与天下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了,如今两国所争夺的土地,比起韩国来更是微不足道的了。你又为什么要因为担心抢不到那点土地而气坏身体呢!”昭僖侯说:“是啊!劝我的人很多,不曾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呢!”子华子可以说是懂得轻重的人了。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一个得道的人,派出使者带着钱财先去拜访他。颜阖居住在简陋的巷子里,穿着麻布衣而且亲自喂牛。鲁君的使者来到颜阖家,颜阖亲自接待了他。使者问:“这里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这就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钱财,颜阖对他说说:“恐怕是有人听错了话让你送错人了吧,不如回去核实一下。”使者回去了,反复核实清楚了,再次来找颜阖,却再也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是真的不在乎富贵啊!

     所以说,道的本质是用来修身的,道遗漏的残余用来统领国家,它的糟粕才用来统治天下。由此看来,帝王的功业,只不过是圣人闲暇时顺手的事,不是用来保全自身颐养心性的。如今世俗所谓的君子,大多为了得到身外之物而不惜危害身心、放弃生命。这难道不可悲吗!大凡圣人采取行动时,必然认真思考他那么做的原因和所要做的事。现在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要用珍贵的随侯之珠当做弹丸去射击正在千仞高空中飞行的麻雀,世人一定会笑话他的,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付出的东西贵重而得到的东西轻贱啊。生命这东西可比随侯之珠贵重多了啊!【原文】子列子穷①,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②:“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③”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④。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⑤:“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注释】①子:古人对自己老师的称呼。列子:即列子,名御寇,亦作圄寇,又名寇,字云。战国前期先于庄子的道家代表人物。②子阳:人名,郑国的相国。③无乃:不就是。④遗(wèi):给予、赠送。⑤拊(fǔ)心:拍胸。拊,拍。【译文】列子生活贫困,面有饥色。有人告诉郑国的相国子阳说:“列御寇,是一位有道之士,居住在你的国家而生活贫困,你这不就是不重视贤能吗?”郑子阳立即派使者给列子送去粮食。列子见到使者送来的东西,再三推辞不接受。

     使者离去后,列子进到屋里,他的妻子捶胸顿足地说:“我听说有道之人的妻子儿女都幸福安逸,如今我们却忍饥挨饿,君王慰问你给你送来粮食,你却不接受,难道我命该如此吗?”

     列子笑着对她说:“郑子阳他自己并不不了解我。他只是听了别人的话才给我送来粮食,他也有可能听信他人之言而治我罪,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最终,百姓果真发难而杀死了子阳。【原文】楚昭王失国①,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②。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己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③!”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④。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⑤:“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⑥。”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⑦;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注释】①楚昭王:名轸,平王的儿子。失国:指楚昭王十年吴伐楚,楚昭王先后逃到郧国和随国而失去了国土一事。②屠羊说(yuè):名叫说的屠羊者。③强:坚决;一定。④死寇:歼灭敌寇。⑤司马:官名。子綦:人名。⑥ 延:请;聘请;邀请。三旌之位:代指三公爵位。因三公之车服各有旌别标识,故称。旌(jīng):本义为用羽毛或牦牛尾装饰的旗子,引申泛指旗帜;标识。⑦肆:集市贸易场所。引申为在市场上从事的职业。【译文】楚昭王丧失了国土,屠羊说跟随楚昭王逃亡国外。昭王复国后,准备赏赐跟随他的人。

     赏赐到屠羊说时,屠羊说说:“当年大王丧失了国土,我也失去了屠羊的职业;大王返归楚国,我也就得以重操旧业。我的职业和收入已经得到恢复,又何必赏赐什么!”

     昭王说:“必须接受赏赐!”

     屠羊说说:“大王失去国土,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不愿接受处罚;大王复国,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我也不应该接受赏赐。”

     楚昭王说:“让他来见我!”

     屠羊说又说:“按照楚国的法令,必定有大功的人重赏后方才能朝见国君,现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全国家,武力也不足以歼灭敌寇。吴军攻入郢都,我只是因为害怕而逃亡,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的。如今大王欲弃置法令和条规来接见我,我不想此事弄得天下皆知。”

     楚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地位卑贱而所说的道理却很深刻,你帮我邀请他担任三公之位。”

     屠羊说知道后说:“我知道三公之位比屠羊职业高贵得多;有万钟的俸禄,我也知道比屠羊赚的丰厚得多;然而,我怎么可以贪图高官厚禄而使国君蒙受胡乱施赏的坏名声呢!我不敢接受,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回到我屠羊的店里。”屠羊说终究没有接受封赏。【原文】原宪居鲁①,环堵之室②,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④;上漏下湿,匡坐而弦(8)。

     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⑤,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⑥,杖藜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

     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⑦,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⑧,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曾子居卫⑨,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⑩。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四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注释】①原宪:字子思,亦称原思,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他清静守节,安贫乐道。②环堵:四周环着每面一平方丈的土墙。形容狭小、简陋的居室。堵:古代墙壁的面积单位。长一丈,高一丈谓之堵。③茨:用芦苇、茅草盖的屋顶。生草:青草。蓬户:用蓬草编成的门。完:完整。桑:桑枝。枢:门轴。④瓮牖:用破瓮做窗户。褐:指粗布或粗布衣。⑤绀(gàn):暗红,深青带红的颜色。素:白色。⑥华:当中剖开,指裂口子的帽子。 縰(xǐ):古时用来束发的布帛,这里指用带子捆着的破鞋。⑦希世:指迎合世俗。比周:结党营私。⑧慝(tè):邪恶。⑨曾子:即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乐道养亲,以孝著称,强调全面修养,注重修养方式,是曾参思想学说的突出特点。⑩缊(yùn)袍:以乱麻为絮的袍子。缊,乱麻。无表:表层破烂不堪。肿哙(kuài):浮肿。胼胝(pián zhī):指手脚磨出的老茧。?曳:拖。商颂:《诗经》的部分诗篇,共五篇。?郭:泛指城市。?飦(zhān)粥:稠粥。?愀(qiǎo)然:神色严肃或不愉快样子。?怍:惭愧。【译文】原宪住在鲁国,居住在一间方丈大小不算房子的房子里,茅草屋顶上杂草横生,蓬草做的门也残缺不全,用桑木棍做门枢,用破瓦罐做窗户,用破衣服隔成两间屋子,屋顶漏雨,地面潮湿,他却能盘腿坐在那弹琴。

     子贡乘坐着大马车,穿着暗红色的内衣外罩白色大褂,因为小巷子容不下大马车,所以走着去拜访原宪。原宪戴着裂开口子的帽子穿着用布条捆着的破鞋,拄着藜杖应声开门。子贡说:“哎呀!先生是得了什么病吗?”原宪回答:“我听说,没有钱财叫做贫,学到的知识却不能付诸实践叫做病。如今我是贫困,而不是生病。”子贡听了退后数步面露羞愧之色。

     原宪又笑着说:“迎合世俗而行事,为结党营私而交朋结友,学习是为了得到他人认可,传教是为了彰显自己才学,借仁义来掩饰内心的邪恶,追求荣华富贵,我不愿意这么干。”

     曾子居住在卫国,用乱麻填充做的袍子外层已经破烂不堪了,脸色浮肿,手脚也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他已经三天没有生火做饭,十年没有添置新衣,理一下帽子帽带就会断掉,拉着衣襟手臂就会露出来,一穿鞋子鞋后跟就会裂开。他拖着散乱的发带吟咏着《商颂》,声音洪亮充满天地,若金石之声。天子无法让他俯首臣称,诸侯也无法结交他。所以,修养心志的人能够忘其形骸,修养身体的人能够忘却利禄,得道的人能够忘却心智。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你过来!你家境贫寒地位卑微,为什么不去做官呢?”颜回回答说:“我不愿意做官。我城外有五十亩地,足以供我吃上稠粥;城内有十亩地,足够种丝麻做衣服;弹琴奏曲足够让我身心愉悦,学习先生教给的道理也足以使我快乐。所以我不愿做官。”

     孔子听了深以为意地说:“说得好啊,这是颜回的觉悟!我听说:'知道满足的人不会因为利禄牵累自己,明白自得其乐的人,失却利益也不害怕,注重内心修养的人没有官职地位也不会感到羞愧。’我读这句话已经很多遍了,如今在你身上看到了它,这是我的收获呀。”【原文】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①:“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②,奈何?”

     瞻子曰:“重生③,重生则利轻。”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6)。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注释】①中山公子牟:即魏公子,名牟,因其封于中山,故又称中山公子牟。瞻子:即瞻何,属于先秦道家学派。②魏阙:高大的宫廷。魏:高大。阙:代指朝廷,帝王所居之处。后也借指京城。③重:重视。④重:指双重。指精神和肉体。【译文】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我虽隐居在江湖之上,心里却惦记着宫廷里的荣华富贵,怎么办呢?”

     瞻子说:“要看重生命。看重生命就会看轻名利。”

     中山公子牟说:“虽然我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总是不能战胜自己的贪念啊。”

     瞻子说:“不能战胜自己就顺其自然吧,这样你精神就不受伤害了。不能战胜自己而又强迫地克制自己,这就造成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伤害。受到双重伤害,就难以长寿了。”

     魏牟,是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在山岩洞穴中,比起平民百姓来这就难为得多了;虽然没有得道,也好歹动了求道的心思了。【原文】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①,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②。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③?”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④,细人也⑤。召而来,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⑥,于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⑦。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⑧。

     【注释】①藜:指藜藿,嫩叶可食。这里泛指野菜。糁(sǎn):米粒。②藉:凌辱。无禁:无人禁止。③无耻:指没有感到被羞辱。④由:即仲由,名由,字子路、季路。赐:即子贡,姓端木,名赐。⑤细人:见识短浅的小人。⑥隘:形容穷困;窘迫。⑦扢(xì)然:兴奋、喜悦的样子。干:指盾,古代抵御刀枪的兵器。⑧颍阳:地名,在今襄阳。共伯:即共伯和,西周诸侯王,食封于共而得名。首:山根。【译文】孔子被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生火做饭,野菜汤里没有一粒米,脸色疲惫,可是还在屋里弹琴唱歌。颜回在择菜,子路和子贡在谈论:“先生两次被赶出鲁国,在卫国遭受铲削足迹的侮辱,在宋国讲学用来遮阴的大树都被砍了,在商周走投无路,又被围困在陈蔡之间。图谋杀害先生的没有治罪,凌辱先生的没有人制止,可是先生在弹琴吟唱,从未停止,君子不知廉耻竟然到这种地步吗?”

     颜回没有回应他们,进去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弦叹息说:“子路和子贡,是见识短浅的人。叫他们进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子路和子贡进到屋里。子路说:“如今这个样子,可以说是穷途末路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通达于道叫做通,不能通达于道才叫做穷途末路。如今我胸怀仁义之道只是遇到了乱世而已,怎么能说是穷途末路呢!所以说,懂得自我反省就不会不能通达于道,面临危难也不会丧失德,等到严寒到来,霜雪降落,才知道松柏是那么茂盛顽强!困在陈蔡之间,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幸事!”孔子说完后又安然取过琴弹唱起来;子路兴奋地拿着兵器也跳起舞来。子贡说:“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啊!”

     古时候得道的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他们的快乐并不在于穷困和通达,道德修养到如此地步,那么穷困和通达不过像寒暑风雨一样循序变化而已。所以许由自娱自乐与颍阳,而共伯优游自得于共丘山脚下。

     【原文】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①,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②,居于畎亩③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④。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⑤。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⑥,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⑦,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稠水而死⑧。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⑨?”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⑩。

     【注释】①北人无择:北方之人,名叫无择。②后:君主,指舜。③畎(quǎn犬)亩:田地;田间。④辱行:侮辱人的行为。漫:玷污,沾污。⑤清泠之渊:渊名,在南阳西崿山下。⑥因:就;于是。卞随:姓卞,名随,怀道之人。⑦瞀(wù)光:或作务光,相传夏代时隐士。⑧稠水:水名,在颍川。⑨吾子:相亲之辞,犹“您”。立:指居统治天下之位。⑩庐水:水名,在辽宁西界,一说在北平郡界。【译文】舜把天下禅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舜的为人真奇怪啊,本来居住于乡野,却游历于唐尧之门!接受了尧的禅让也就罢了,现在又想用他那耻辱的行为来玷污我。我见到他都感到羞耻。”于是投入清泠渊而死。

     商汤准备讨伐夏桀,就跟卞随商量这事,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商汤问:“那跟谁商量呢?”卞随回答:“我不知道。”商汤于是又跟瞀光商量这件事,瞀光说:“这不是我的事。”商汤问:“谁可以呢?”瞀光回答:“我不知道。”商汤说:“伊尹怎么样?”瞀光说:“伊尹这个人毅力坚强而且能够忍受耻辱,其他方面我不知道。”商汤于是跟伊尹谋划讨伐夏桀的事,打败了桀王。

     商汤想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推辞说:“你讨伐夏桀时跟我商量,必定是把我看作狠毒的人;战胜夏桀之后想把天下让给我,必定是把我看作贪婪的人。我生在乱世就算了,还有无道之人两次用他那耻辱的行为来玷污我,我不能忍受数次听到这样的话。”就自己跳入稠水河中死去。

     商汤又打算让位给瞀光,说:“智慧的人谋划夺取天下,勇武的人完成谋划,仁德的人居统治天下之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为什么不接受禅让呢?”瞀光推辞说:“废除国君取而代之,这是不义;征战杀害百姓,这是不仁;别人去拼命,我坐享其成,这是不廉。我听说这样的话:未行符合大道义理的事,不能接受它的俸禄;没有道义的国家,不应该踏上它的国土。何况要尊我为王呢!我不想一直看着这种世道。”于是背着石块沉入庐水。【原文】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①,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②,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③,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④。”血牲而埋之⑤。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⑥;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⑦,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⑧,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⑨。”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⑩,遂饿死焉。

     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⑩。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释】①孤竹:诸侯国国名,在今河北卢龙南。②岐阳:岐山的南面。山指南水之北为阳,山之北水之南为阴。③叔旦:即周公,名旦,武王之弟,故称叔旦。④富:指禄。古代称官吏的俸给。就:任。一列:首列,即第一等。⑤血牲而埋之:用牲血涂抹在盟书上埋入地下。⑥时祀:四时的祭祀;尽敬:非常虔诚。喜:福。⑦行货:即用禄利收买臣属。⑧闇:通“暗”,指政治黑暗。⑨絜:通“洁”。⑩首阳之山:在今山西永济市南。⑩ 赖:责怪,应该受责。?戾行:砥砺操行,磨炼品行。【译文】之前周朝兴盛的时候,有两位贤人住在孤竹,名叫伯夷和叔齐。两人在谈论:“听说西方有个人,好像是得道的人,我们前去看看。”他们来到岐山的南面,周武王听说了,派他的弟弟周公旦前去会见,并且跟他们结下盟约,说:“增加俸禄二等,任一等官职。”然后用牲血涂抹在盟书上埋入地下。

     伯夷、叔齐二人相视而笑说:“嘻,好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四时的祭祀非常虔诚但不为自己祈福;他对于百姓,竭尽全力为他们服务也不求报答。乐于从事政事就让他们主持政事,乐于从事治理就让他们从事治理,不会用别人的失败来彰显自己的成功,不拿别人卑下地位来彰显自己的高贵,不会从合适的时机中图谋私利。如今周人看见殷商国内动乱就急着夺取他们的政权,崇尚谋略收买臣属,凭借武力保持威慑,把杀牲立盟约当做诚心,颂扬德行取悦众人,凭借征战求取私利,这是推行混乱换了一种残暴方式啊。我听说上古的贤士,遭逢太平之世不逃避责任,遇上乱世不苟且偷生。如今天下政治黑暗,周人德行衰败,若这样跟周人在一起而使自身受到玷污,不如避开他们,以保证我们的德行不会受到玷污。”于是两人向北进到了首阳山里,最终因不肯吃周国的粮食而饿死在那里。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即使富贵唾手可得,也必然不会去求取。高风亮节、砥砺操行,自以为乐的志向,不为世事所役使,这就是二位贤士的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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