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渔父
2024/3/31 大川之道

    

     【原文】孔子游乎缁帷之林①,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

     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

     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②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问曰:“有土之君与?”

     子贡曰:“非也。”

     “侯王之佐与?”

     子贡曰:“非也。”

     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注释】

     ①缁(zī)帷:虚构地名。缁,黑色。杏坛:孔子讲学的高台。②选:序。【译文】孔子游历到到一个叫缁帷的树林,坐在杏坛上休息。弟子们在读书,孔子弹琴唱歌。曲子还没弹到一半,有一个渔父从船上下来,胡须眉毛全白了,披着头发,挥着衣袖,沿着河岸上来,来到一块陆地就停下了脚步,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托着下巴,听孔子弹唱曲子。曲子结束后,渔父招子贡、子路过去聊天。

     渔父指着孔子说:“他是做什么的?”

     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

     渔父问其氏族。子路回答:“他姓孔。”

     渔父说:“这位姓孔的有什么能耐呢?”

     子路没有回答。子贡回答说:“孔氏这人,思想上信奉忠信,行为上推行仁义,修治礼乐规范,尊崇人伦秩序。对上效忠国君,对下实行教化,以这样的方式造福于天下。这就是姓孔的所做的事情。”

     渔父又问:“姓孔的是拥有国土的君主吗?”

     子贡回答:“不是。”

     “是王侯辅臣吗?”

     子贡说:“不是。”

     渔父听后笑着转身回去,边走边说:“孔氏仁义是仁义了,恐怕躲不过自身的灾祸了。他内心愁苦,身体劳累,已经快失去其自然本性了。唉!他与大道背道而驰啊!”【原文】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①。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②”

     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匿,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③;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④,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⑤;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注释】 ①杖拏:持篙。引:撑。乡:通“向”。②曩者:刚才。绪言:不尽之言,指话没有说完。下风:风的下方,表示谦卑。咳唾:言语。③摠:通“总”,包揽。④希:通“晞”,观察。⑤慝:奸邪【译文】子贡回来,把渔父的话向孔子说了。孔子放下琴站起来说:“这是圣人啊!”于是走下去求见渔父,到了河边,渔父正拿起船桨撑船而去,回头看到孔子,就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着。孔子后退几步,一再行礼后,才走上前去。

     渔父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孔子说:“先生刚才留下个话尾就走了,我实在愚钝,不明白其中意思,便私下在此求见先生,希望有幸听到先生的高论,以求得到指点。”

     渔父说:“哈哈,你竟如此好学!”

     孔子再次行礼站起来说:“我从小就开始钻研学问,到现在已经六十九岁了,还没有听过最高深的教诲,哪敢不虚心啊!”

     渔父说:“同类事物相互吸引,同类声音相互应答,这本来就是自然常理。我想运用我的见解来分析你的所作所为。你所做的事,是世俗之事。天子、诸侯、大夫、平民,这四等人能够各自摆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会治理最理想的状态了。这四等人不能各守其位就要天下大乱了。官吏执行自己职责,人民操心自己的事情,这才不会出现动乱。所以田地荒芜居室败露,衣食不足,所征赋税不能及时交纳,妻妾之间不和睦,长幼没了次序这是平民的担忧;能力不能胜任职责,事情做不好,行为不清廉,下属玩忽职守,得不到功名,爵禄无以维持,这是士大夫的担忧;朝廷没有忠臣,国家昏乱,工艺技术不够精巧,进贡不尽人意,春朝秋觐时比同列诸侯晚了一步,触犯了天子,这是诸侯的担忧;阴阳气候不相调和,寒冷暑热不遵从季节,伤害了农、林、牧等物业发展,诸侯暴乱,擅自相互攻伐,残害百姓,礼乐失去规范,物资贫乏,社会等级难以整顿,百姓无法无天,这是天子及其有关官员的担忧。如今你既没有君主诸侯的地位,也没有臣子官属的职位,却却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不是多管闲事吗?加上人有八种毛病,事情有四种害处,不可以不加留心呀。

     不属于自己管的事却要去管它,叫做包揽;别人还没顾及就从中插嘴,叫做多嘴;察言观色来说话,叫做谄媚;没有是非标准地说话,叫做献谀;喜好讲人的坏话,叫做谗毁;挑拨离间亲友关系,叫做贼害;称赞奸诈虚伪的人来打击仇人,叫做奸邪;不分善恶,两副面孔去投合,暗中助长人的欲望,叫做阴险。人的这八种毛病,对外可搅乱人心,对内足以伤害自身,君子不会跟他做朋友,英明的君主不会用他做臣子。

     所说的四患就是:喜欢经管大事,随意更改规则,用以钓取功名,称作欺名盗世;自恃聪明专行独断,侵害他人刚愎自用,称作贪得无厌;知过不改,听到劝说却越错越多,称作专横;跟自己相同就认可,跟自己不同即使是好的也认为不好,称作自负矜夸。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清除八种毛病,不再推行四种祸患,方才可以教化世人。【原文】孔子愀然而叹①,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脩而身,谨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

     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②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③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

     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④,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⑤,夫子犹有倨敖之容。今渔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⑥,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仪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注释】①愀(qiǎo)然:惭愧状。②禄禄:通逯逯,追随的样子。③蚤湛:蚤,通早。湛,通耽,沉溺。④万乘,天子。千乘,诸侯。⑤分庭伉礼:宾主分从东西庭升堂,称分庭。在堂上让座互拜,称伉礼。⑥曲要磬折:要,通腰。磬:乐器,中曲。【译文】孔子面露愧色地叹了口气,再次行礼后站起来,说:“我在鲁国两次被驱逐,在卫国被铲除足迹,在宋国连讲学遮阴的树都被砍掉,又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之间。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竟遭到四次这样的灾祸,到底是为什么呢?”

     渔夫一脸悲悯地说:“唉!你真是太难醒悟了!有个人害怕身影,讨厌足迹,想跑开躲避它们,他抬腿的次数越多那足迹就越多,跑得越快身影越是摆脱不了,他自以为还不够快,于是猛跑不停,后来力气耗尽就死了。他不懂得待在阴暗的地方就能使影子消失掉,处在静止状态就能使足迹不出现,实在是太愚蠢了。如今你细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几乎不能免于灾祸。如果能认真修养你的身心,恪守住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还与他人,就不会有什么拘系和累赘了。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了吗?”

     孔子羞愧地问:“请问什么叫真?”

     渔夫说:“真嘛,就是心性精诚达到极点,不精诚,就不能感动人。所以刻意哭泣的人,虽然看似悲伤却并无哀痛;刻意发怒的人,虽看起严厉却无威慑力;刻意亲热的人,虽有笑容却无和蔼。真正的悲痛即使无声也能感受到其哀伤,真正的愤怒即使未发火也能震慑天下,真正的亲热即使没有微笑也能感到和蔼。真实的东西虽藏于内心,但神韵却流露在外,这就是要看重真性的原因。将上述道理运用到人伦关系,侍奉双亲就会慈善孝顺,辅助国君就会忠贞不渝,饮酒就会舒心快乐,居丧就会悲痛哀伤。忠贞以建功为目标,饮酒以欢乐为目的,居丧以抚平哀伤为目的,侍奉双亲以舒心为目的。达到了预期目的就很圆满,不必拘于单一形式;侍奉双亲目的在于让双亲舒心,因而不必考虑使用什么方法;饮酒目的在于获得快乐,没有必要纠结于就餐的器具;居丧目的在于抚平哀伤,不必过于规范礼仪。礼是世俗人为订立的;真性是出于天然的,自然而然不可改变。所以圣人效法自重视真性,不受世俗拘束。愚顽的人则与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忧心于人事,就不懂得本性的珍贵,然后随波逐流在世俗当中而不知足。可惜呀,你过早沉溺在世俗里却过晚地听闻大道啊。”

     孔子又再行礼后站起来说:“今天我能够遇上你,是上天给我的眷顾啊。先生没有鄙视我还把我当作学生耐心地教诲我,我想请问先生住处在哪里,让我跟随你学习而最终领悟大道。”

     渔夫说:“我听说,知道迷途知返的人,可以与之交往,一起领悟玄妙的大道;不能迷途知返的人,不会真正懂得大道,要小心他们,不与他们结交,就不会给自己招来灾祸。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我得离开你了!我得离开你了!”于是撑船离开,顺着芦苇丛中的水道而去。

     颜渊回到车上,子路将车绳递给孔子,孔子顾不上,直到水波平定,听不桨声然后才敢坐上车。子路靠着车子道:“我跟随你很久了,从来没见过先生待人这么此谦恭尊敬的。天子也好,诸侯也罢,先生没有不是分庭伉礼的,尽管如此先生还一脸傲慢呢。现在渔夫撑桨背身站着,可先生却把腰弯的像折馨磬一样,听渔夫说话也要先行礼再回答,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啊?学生们都觉得先生今天很奇怪,渔夫凭什么得到这样的待遇啊?”孔子趴在车座横木上叹了口气,说:“唉!子路你真是太难教化了。你沉湎于礼义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态时至今日也未能除去。上前来,我对你说说:遇到长者不尊敬,是失礼;看见贤人不尊敬,是不仁爱。他倘若不是一个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人,也就不能使别人自感谦卑低下。屈居人下如果不是出于真性,那么越谦卑就越伤害自身。可惜呀,不向仁者学习仁义,本就是大错,而你偏偏就有这毛病。至于道嘛,是万物所产生的根源。万物失去它就会死,得到它就能活。做事情违背它就失败,顺从它就成功。所以道所在的地方,圣人都尊崇它。如今道在渔夫身上,他可以称得上是得到之人,我哪敢不尊敬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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