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苏、林先生和我
2017/7/10 码字工匠老詹

     写在前面的话: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1948年,从大陆到台湾的王柔嘉,在一所中学担任语文老师,患病去世以后,学生们为其建造了墓地,并由林先生将其骨灰盒送回大陆,交与其子王镇苏。故事虽然简单,却曲折感人。杨乔当年写成此文后,作为第一读者的老詹读后感慨,你这文章,非常精彩,假如拍成电影,肯定会有人看!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不知林先生近况如何?王老师在台湾的那些学生们,都还好吗?

     王镇苏、林先生和我

     杨乔

    

     (右起:王镇苏、孙女元媛、儿子王骏、颜胖。颜胖供稿)

     王镇苏是我的知青朋友。他个头不高,衣着朴素,言语不多,音调平和,但心里明白。天生一副笑脸、笑眼,一对眼睛长得比较细长,笑起来只看见牙齿看不见眼睛,常给人带来喜气。

     我同王镇苏都是1965年底从自贡市来到金沙江边落户的下乡知青。在老家时,我住贡井市区,他住郊区仲权,互不认识,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凉山州会东县联合公社恨虎岩农场,与天斗、与地斗。他分在鲁南山脉马脖子山脚下的场部,我分在距场部两道山弯的赵家包包。我是班长,因工作关系,常去场部开会,知道了王镇苏是个孤儿。

     后来,我们班的女生颜蕴贤(我们叫她颜胖)同王镇苏谈恋爱,对王镇苏就比较熟悉了,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去了台湾。还知道王镇苏是仲权中学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

     后来,农场解散了,我被分到新洪五队,王镇苏同颜胖分在各可五队。再后来,我们各自成了家,又都有了孩子,都留在县城工作。我们两家依然保持着来往。颜胖乐观开朗,热情好客。每年春节,我们都上他们家过年。这份友情一直延续到1983年,国枢到经济日报工作后,我们举家迁到北京。

     王镇苏一家,1985年也调回老家自贡了。那时,他所在的会东县五金厂已很不景气,各路大军纷纷寻找出路,他是厂里的会计,尽管账本上己没钱了,但会计是要坚持到最后的,他没有任何背景和退路。后来,他父亲的生前好友、远在美国已退休的吴伯伯想到了朋友的这个遗孤,于是主动与自贡市对台办公室联系,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远在凉山州的王镇苏。于是,组织出面,将王镇苏全家调回老家。夫妻二人都分配在自贡市鸿化总厂下属由待业青年组成的大集体鸿兴厂工作,仍然干会计。

     从此,告别生活了20年的会东县,告别了生产煮砣砣肉吊锅的会东五金厂。

     1988年底,王镇苏从家乡来信,同我们商量说,他父亲的学生林先生将要来大陆,打算与他在北京见面。

    

     (王柔嘉先生 颜胖供稿)

     王镇苏的父亲王柔嘉,解放前在南京一个大学研究所工作,1948年随学校去台湾,在郑成功中学教语文。王老先生己于1961年因病去世,至今已27年。林先生这次来是遵照先生遗嘱,送骨灰回家。父亲去台湾时,王镇苏刚出生,没留任何印象。对林先生也从未见过面。对此事王镇苏百感交集,琢磨如何安排与林先生见面。此事如果在自贡或成都办,都比较为难,不仅开销太大,而且双方都比较麻烦,最后敲定在北京见面,镇苏提前来京,在我这里等候林先生。

     林先生是1988年11月中旬来北京的,见面地点就在我的办公室。林先生40多岁,中等个,显得比较壮实,穿着随意,但干净得体,厚道而不失聪明。他的台湾话听起来十分亲切,让人感觉台湾同大陆是那样近!

     见到王镇苏后,林先生一双手紧紧抓住,久久不放,长时间地对着王镇苏上下打量,他那要笑无声欲哭无泪的神情,使人感到他是想在王镇苏身上捕捉恩师王柔嘉先生的影子!

     林先生从大提包里取出王老师的骨灰,庄重而虔诚地交给王镇苏,深深地出了口气说:“我总算给老师了却这个心愿了。”

     骨灰盒是用深灰色大理石做的,有天然的黑色花纹,盒子正前方,铸有老师的遗象:眉目和善、神态谦和、西装革履,很有儒雅风度。林先生详细地向镇苏建议如何为其父母合葬等事宜后,还给我们讲了有关王先生的一些往事:

     王柔嘉老师到台湾后,在郑成功中学教书,我有幸成了他的学生。他教我们语文,不仅课教得好,为人也很好,深受同学们喜爰。老师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常常思念远在四川的妻子和儿子镇苏。由于身边没一个亲人,老师就把全部精力用在教书上,视学生为自己的孩子,常常拿出自己的工资,设奖学金,奖励那些出身贫寒但勤奋上进的学生。同学们也视老师为恩师。这些印象,对我以后为人是有很大的影响的。

     后来,老师准备同他的好朋友吴伯伯一道去美国留学,但因身体不好,没有去成。他得的是肺结核,身边又没人照顾,人得病时,更加思念亲人。我常听老师惦念着师母和镇苏。那时我16岁。我家的家风很好,爸爸是老中医。他跟我讲,你不要害怕,老师得病了,又是一个人,你要好好照顾老师。我们学医的人要讲医德,做人要讲为人,你如果被传染上了,我给你治。

     我爸爸经常开出药方,我把药煎好给老师送去。我们几个同学轮流去照顾老师,希望他早日康复。可是后来得知师母已去世多年,老师的精神一下就垮了!他是1961年去世的。临终前,老师多次流露出一个宿愿:如果两岸开放,就将自己的骨灰送回家乡,与师母合葬。

     林先生说,这次其它同学因有工作走不开,我代他们把老师送回来,交给镇苏,了却老师这一愿望。同时,林先生还特地送镇苏像册一本,这几十张各个时期的照片,留下了在老师去世后,28年来学生对老师的片片思念之情: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王先生的坟,坟墓是用石灰加水泥砌的,是60年代那种比较传统的墓。圆圆的墓前,立了个石碑。墓的右后方,能清楚地看见另一座坟的碑上刻的醒目的“杨”字。林先生说,这是我们学生和家长给老师作的墓。旁边,是座女坟,与师母同姓,让老师感到这就是他的一种归宿。

     另一张彩色照片,是林先生同他太太谈恋爱时在老师墓边的留影。谈恋爱时,人是蛮开心的,可照片中的一对青年男女,却是那样忧伤。

     一张彩照,原来的墓已面目全非,一座全新的墓地在照片上泛光。地面是用棕红色的大理石筑成,石碑用的是花岗石。墓地周围,种上了松柏,一切显得那样安详。林先生说,这些年我们的经济比原来好了,我们几个同学就商量着给老师换个墓。老师是信基督教的,我们就按基督教的方式给老师筑的墓。

     一张彩照,婚后的林先生、林太太已是壮年,在他们身边,又增加了4个人:3个女儿,1个儿子。林先生说,每年清明,全家人都要来看王老师,从不间断。

    

     (林先生一家 颜胖供稿)

    

     最后一组彩照,是林先生在扶送老师回大陆之前的系列准备工作:

     之一,凿坟。照片上,一大堆电钻、锤子等工具,林先生同迁坟人一块干得满头大汗。

     之二,拿罐取炭。照片上的林先生正蹲在地上,从被凿开的墓穴里取出一个木桶大的粗瓷坛子,从瓷坛里住外取木炭。林先生说,怕老师受潮,特在他身边放一坛木炭,这么多年了,木炭还很干燥,说明老师没有受潮。

     之三,林先生与恩师王柔嘉合影。世上谁见过这样奇特的合影呢:长眠于地下28年的王老先生,如今只是一副骨头架子,马上就要送老师回家了。在火化之前,林先生与老师作最后一次遗体告别!他用右手胳膊将敬爱的老师枕在手弯里,头紧挨着老师的脑骨,留影一张。照片上的林先生平静、安详,一点不害怕,与他28年前照顾老师一样。

    

     (林先生与老师最后留影 颜胖供稿)

    

     之四,王柔嘉老师头骨彩照一张。林先生指着布满根根血丝的头骨照片对我们说:这里迁坟的老人说,干了几十年迁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28年了,还能清楚看见血丝。林先生深情地说:老师他想家呀!

     送完骨灰,林先生就要回台湾了,回去之前,他拿出100美元加上在美国已退休的吴伯伯的100美元,共计200美元交给王镇苏,作为王的儿子小王骏以后上学的学费,并希望以后两岸开放后,接他们去台湾作客。

     为了表示对林先生的谢意,在我家请他吃了顿便饭。我那70几岁远在四川峨嵋山红珠宝宾馆搞篆刻工作的姑父田老先生,刚好也来北京,深深敬佩林先生的为人,特地到琉璃厂买玛瑙石刻印章一颗,送给林先生作纪念。

     在我家里,不同姓氏的几代人在一起,说了好多话……

     千里送君,终有一别,而这一别,已是10年过去了。

     1989年,林先生和太太作为观光团成员到四川观光。在当地停留一天的时间里,他们专程从成都赶赴自贡,看望了镇苏全家。那天天上正下着雨,遍地稀 泥,尤其去农村的路更烂。林先生夫妇打着雨伞,步行十几里路,来到老师与师 母合葬之地——自贡郊区仲权,在老师墓前留影后,才依依不舍离去。

     现在,镇苏仍在自贡鸿兴厂工作,一直没有分到房子,仍然住在当年同妈妈相依为命的那间房子里。颜胖今年就该退休了,退休后工资只能拿到二百多元。好在儿字王骏争气,考上四川省粮食学校,现分在自贡粮站工作,并已成家。一家人虽不富裕,倒也和睦。

     春节前夕,颜胖特花钱买腊梅花一束,挑选出其中几朵用挂号快件寄来北京送给我,说乔娃你向来喜爱腊梅,北京没有,而家乡腊梅开的正浓,节前寄来,礼轻情重。那黄色透明的腊梅花,散发出阵阵幽香。

     从王镇苏一家,我真正地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两个字:生活,即,生存与活着。

     今年春节前夕,我翻出林先生返台后的唯一一封来信,信中说:

     詹先生、夫人大鉴:

     北京别后已有一个多月了,相信你们一家一定平安幸福,我想北京一定下雪了吧!台湾也一天天冷起来了!

     此次得偿宿愿,将王老师骨灰送回大陆亲交镇苏,完成了老师28年前临终遗愿,一切得到贵伉俪之诸多帮忙才能达成,在此深深鞠躬致谢。

     在北京承蒙招待送礼,又收了田伯伯亲手雕刻玛瑙印章,都不知如何言谢。

     唯一遗憾未能见到詹先生,希望将来两岸开放观光:你们都来台湾一游。

     春节到了。敬祝新年恭禧,万事如意。

     弟林东星 敬谢!

     1989年1月11日于台北市。

     现重读林先生9年前的来信,往事犹如眼前。有些事情说起来真巧:王镇苏是1948年出生的,他爸爸1948年去台湾,林先生1988年来北京,今年又刚好是1998年!将这些阿拉伯数字从头到尾一算,恰好就是一个完整的半个世纪——50年。

     这50年里,有多少故事哟!林先生在信中提到“北京一定下雪了吧?”我读信时,恰巧北京正飘飘洒洒地下着大雪,整个北京都白了。雪景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无限联想的,正是这场大雪,才促使我终于写完这段王镇苏、林先生和我的故事。

     有些事,并不因岁月流逝而退去。

     有些人,并不因不常见面而忘记。

     (原载1998年《经济报人》)

    

     (王镇苏与颜胖近影颜胖供稿)

    

     后记:王镇苏一家,情况比过去已有所改善。镇苏与颜胖均已退休,镇苏身体不如原来,幸有颜胖精心照料,还算不错。儿子王俊事业有成,其女王元媛品学兼优,考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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