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
2017/3/12 医路江湖

     五年前快毕业时,遇到了白城,正值青岛乱穿衣的季节,有人穿着羽绒服,有人穿着开裆裤,形形色色的人群塞满了整个台东,铁板鱿鱼的鲜香弥漫在奢侈品的大街和地摊货的小巷。我坐在麦当劳临窗的一角,端着剩了半杯有些微凉的卡布奇诺,看着窗外昏黄的灯光里摩肩接踵的人群,兀自伤感起来,没有由来,后来竟伤心的不行,居然想哭。

     “怎么,有心事啊?”一个人靠过来,白衬衫、白裤子、白鞋,长相一般,不好看也不难看。我没接话,因为他是一男的,性取向正常的人,从来不抵触陌生女人,只要她长得不太丑。

     “白城”他伸出手并友好地笑笑,笑容简单明朗,看着不像坏人,当然,那时候的我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人,现在也不像。

     “吴昊”,我笑了笑。有些人,一辈子,天天见,也仅是点头之交,有些人,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

     他说,悲伤的人无怪乎三种,一是失恋,一是失业,一是失败,不知道你是哪一种。这种人着实很贱,一见面就揭你伤疤,撒上把盐,使劲按一按,然后问你疼不疼。

     我说,后者,刚分手,工作没着落,所以觉着自己挺失败的,你呢?他说,前者,刚把自己的女人弄丢了。我说,你也不像什么成功人士呀,成功人士谁他妈来麦当劳呀。他说,那应该去哪?我说,肯德基。然后俩人开始傻笑。

     他抿了口咖啡,走吧,看着跟你投缘,请你吃饭。我也没见外,直接跟他去了,本以为他会请我在台东吃个大排档,或者去啤酒街喝个扎啤吃海鲜,这货竟然打车去香港中路,我心想,看来是要吃顿大餐了,无所谓,反正我身上不过才一百来块钱。到达目的地后,七拐八拐进了一地下车库,他掏出把车钥匙,不远处黄灯闪闪,凯迪拉克,妈的,看来真要请我吃大餐了。他很绅士的为我打开后车门,我没搭理他,径直坐到副驾驶上去了。我拍拍座椅,好车就是他娘的舒服。

     我说,你这么有钱,为什么去麦当劳那种地方,还穿了一身白,跟丫哭丧似的。他边倒车边打开车窗,问抽烟吗,然后丢给我半盒黄鹤楼,我摇头,他说别装了,然后把火机丢给我,我把玩着那半盒烟,烟盒很别致,比平时二十块钱的黄鹤楼明显高档得多,上面标着1916,我操,黄鹤楼典藏1916,传说1500一条,关键是一条里面就两盒。我毫不犹豫的点上,深吸一口,然后塞他嘴里,自己又点了一根。

     白城开车很专注,我看到一丝悲痛透过他抽搐的嘴角,散在淡蓝色的烟雾里。他说他跟他女朋友谈了四年,后三年异地。以前很穷,穷得吃馒头就咸菜,然后来青岛创业,他女朋友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这么有钱,他本来打算今天求婚来着,钻戒都带了,两年半没见了,他们商量好今天在台东见,他女友从长春飞过来,坚持不让他接,就让他在麦当劳等,穿一身白,说是好认,就在我坐那发呆那会儿,他女友说,还是分手吧,她不想再继续跟他过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台东的麦当劳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就当她死了,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我被烟呛了一口,然后笑的不行,本来气氛很悲伤,让我一弄成了四不像,他白了我一眼。我说,你女朋友用心良苦呀,让你穿一身白,祭奠你们死去的爱情。他说这些年太拼命,整天忙于业务,有时候会抽空跟她视频,常给她寄东西,吃的用的穿的,但始终没告诉她已经拥有了自己公司,一个女人能跟你耐得住贫穷,才能跟你守得住荣华,但其实也怪我不好,对她关心不够,你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抵不住她身边一把雨伞的温存。白城深深吐了一口气,我知道那种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与悲痛,从脚底一直渗到头皮,然后像一团被揉皱的纸堵在喉咙里。

     我拍拍他肩膀,知道他的心肯定拧巴成了麻花,疼到不行,而男人这种倔强的动物还不能哭。我说,那你这段时间就没有喜欢过别人吗?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突然放松,溢出淡淡的幸福。我想,弄得正儿八经的,还有不吃腥的猫?他说,有一个女孩儿,他现在想起来仍然感觉心里暖暖的,曾经跟他一起创业,有男友,但关系一般,那女孩儿甜甜的笑印在他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他总是跟她开玩笑说相见恨晚,早认识就好了,她就笑,但他从来都不跟她有亲昵的动作,原因很简单,他有女友,她有男友,有一次他要出差,小半个月,她帮他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后说我会想你的,他笑嘻嘻的开玩笑说,我也会想你的,她说我是认真的,他便默不作声,那段时间心里装的都是她,甚至希望自己的女友找个借口跟自己分手,再后来觉得自己愧对女友,对那女孩儿也不公,便装作漫不经心,却在乎她的一举一动。他说,有一首诗怎么说来着。我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摇头,不是,然后沉思片刻,纵然万劫不复,纵然相思入骨,我也待你眉眼如初,岁月如故。

     我又点了一根烟,然后沉默,这首诗想必凝结了他所有的相思与苦楚。

     白城打开音乐,特别好听的一首钢琴和大提琴的合奏,不懂音乐,却听得出满满的正能量,看显示屏才知道是名不经传的The Piano Guys的Michael Meets Mozart,这也是我至今单曲循环最多的一首曲子。

     青岛九月的海风有些微凉,灯火辉煌的高楼像丝裙之下的少女,光怪陆离的霓虹映射出品牌之都的繁华。白城这货直接开到了香格里拉,宫殿般的酒店,心想,这一顿饭得他妈造多少银两呀。白城拍拍屁股,下车,我的店,随便吃,剩下惊讶的我在风中凌乱。

     小雅间,头一次在这么豪华的地方吃饭,我扭捏的像个未出过远门小娘们儿,喝了点红酒,壮了怂人胆,然后就甩开腮帮子吃了,开始还用刀叉,后来就直接用手了,我想我是饿坏了,吃相惨烈,风卷残云。酒足饭饱,白城让司机开车送我们去海边吹风,然后到了五四广场,我半仰在石阶上,海风吻在脸颊,海水缓缓的刷在碎石上,泛起片片浪花,整颗心都被放空。白城开始嚎,撕心裂肺地嚎,他是在借着酒发疯吧,我一声不吭,男人都他妈不容易。

     白城嚎累了,在我旁边坐下,远远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我看到了白城睫毛上的水珠,是泪还是海水,谁知道呢。我说,你为什么叫白城啊,怎么不叫白镇、白区、白带什么的。

     他说你才白带呢,你做什么工作啊,要不来我公司吧,刷刷盘子刷刷碗儿,一个月给你万八千,干好了封你个领班总管什么的。我笑,老子学医的,工作还没着落呢,一双小嫩手儿,恐怕干不了别的了,说说你的创业史吧。

     白城说,我羡慕医生也钦佩医生。我说,傻逼才这样想,你没干过这驴一样的工作,不知道被蒙上眼的艰辛。他说,我来青岛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块钱,找了三天工作没找着,还把剩下的钱丢了,走在那人群熙攘的大街上,是那么的无助,那时候我妈给我打电话,我说现在工资一万多,吃住都不花钱,吃的可好了,妈你放心就行,挂了电话就哭了,一个大男人,漫无目的地走,真想跟妈说实话,真想回家。后来逛到深夜,行人稀廖,看到几个捡破烂儿的,我饿的渴的不行,就偷偷地翻垃圾桶,翻了四个垃圾桶,找到半杯可乐,一条没拆封的面包,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然后狼吞虎咽的吃了,那是我至今吃的最香的一顿饭。然后在天桥底下找了个背风的地儿,蜷了一晚上,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一身疲惫的我找了个酒店,服务员问先生几位,我说你们招人吗,什么工作都行,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不招人。我累的不行,都快急哭了,然后我说,麻烦您跟经理说说,我不要工资,管饭就行。服务员说,我们真不招人先生,我当时都绝望了,这时候一个穿西装的胖子走了过来问,怎么了,服务员说王总,这位先生非要找份工作,我说咱们不招人他不听。我急忙道,王总,我就想找份工作,干什么都行,我不要工资,管饭就行。那胖子上下打量打量我,然后让我跟他走,在后厨房先给我弄了碗面一个鸡腿,然后指着外面一卡车啤酒说,吃完了把他们都卸下来,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挨饿了,三两下把面和鸡腿吃完,整整两吨酒,我一个人卸完,然后王总给我安排了宿舍和日常用品,从此我在后厨干起了打杂,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从来不敢怠慢,闲的时候就偷学大厨炒菜、炖汤,也帮忙拼盘,贫贱的人在哪都有可能被人瞧不起,有些人拿我当狗一样训斥、取乐,那时候我都忍了,有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流泪,我几乎没有朋友,很少说话。大厨刘师傅人很好,我喜欢跟他屁股后边干活,他的红烧狮子头是酒店的招牌,有人训我时他常来解围,谁都会买他面子,他喜欢教我做菜,我也用心的学,整整半年我没拿过一分钱工资,没有一分钱补助,什么都没买,从来没去逛过街,想过要走,但刘师傅说,娃子,耐下心来,你学会了我所有的把式,就可以另立门户了,你聪明又好学,将来会成大器的。那段时间很是煎熬,但跟着老刘师傅心里很踏实,不过伙食很不错,有时候看到客人剩的饭菜,想着老爹老妈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心里会很酸楚。有一天老刘师傅病了,没来上班,有客人专程来品尝红烧狮子头,后厨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厨师随便弄了一下,结果被客人尝了一口直接倒垃圾桶了,王总又是赔不是又是免单,来后厨大发雷霆,然后我说,我来试试吧,王总看看我,半信半疑,我没等他回话默默的开始选料配菜,学着刘师傅的样子,分分毫毫,火候斟详,出锅的那一刻我知道成了,从那天起我声名大噪,王总单独找我谈话,问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说救场如救火,大不了被开除,反正我也没工资,他说你干了多长时间了,我说八个月,他说一分不会少你的,然后让我去办银行卡,我说我一分钱没有,他当场给了我一千块钱,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请半天假,然后我换了身干净衣服去了台东麦当劳,点了杯拿铁,就坐在今天你坐的那个位置,想想这八个月,差点哭出来,也在那认识了我女朋友,然后办了张银行卡,第二天卡上就打了五万块钱,五万呀,我老爹老妈种地辛辛苦苦一年也不过剩个六千块呀,王总说,前八个月一个月五千,剩那一万算是昨天的奖励,我当时真哭了,五味杂陈,差点给他跪下,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然后我给家里打了四万,算是对爹妈的补偿,想想他们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心里就难受的不行。

     后来刘师傅就再也没来过,王总力排众议,坚决让我当了大厨,他说一个一分工钱不拿的人,在酒店出现状况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酒店的荣誉,不用他用谁。后来才知道大厨就是后厨的老大,你说什么别人都得听,权力大的很,那些曾经训斥我的人舔着个脸的开始逢迎谄媚,我才知道有些人生来奴颜,没跟他们计较,什么圈子都是和为贵。然后工资暴涨,一月三万。对王总我一直心存感激的,所以跟他走的很近,他也经常约我喝茶,聊一聊酒店的经营,刘师傅走了之后我在后厨便没有朋友,很多人觉得我是在巴结领导,不齿加不屑,我并不在意,你交流的圈子决定你将来站的高度,王总也是一路辛苦走过来的,我才知道,每一个成功的人都需要经历一段辛酸寂寞的黑夜。干了一年,打算买车的,然后酒店出事了,王总被查,因为行贿,还有经营黑社会的嫌疑,然后入狱,妻离子散,有人落井下石,我也没脱得了干系,被罚的干干净净。酒店抵债了,大家都散了,算不算大起大落我不敢说,但我想比刚来青岛时好多了,至少我手头有两万块钱,还有一箱子干净的衣服。我租了间廉价房,把酒店里的液化气罐弄了出来,买了个二手三轮车,开始在大学路边卖炒菜、炒饼啥的,因为做的好吃,所以生意还不错。我经常去监狱看王总,不管他犯了什么错,他是我的恩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且在我看来王总为人仗义,不是奸恶之人,我把挣的钱都拿去给他疏通关系了,半年他就被释放了,他其实仅年长我两岁。

     酒店散的时候,女朋友回长春,让我跟她一块去,我没答应,然后信誓旦旦地说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自己创业,飞黄腾达,然后娶你,她笑笑,不置可否。之后的境遇比我料想的艰辛,那时候年轻,心高气傲,总想自己干,一直到王总出狱,我去接他,他哭得很伤心。他是清白的,男人的委屈,不便多说,那天我俩喝的酩酊大醉,互诉艰难,世事难料,如履薄冰。第二天我们决定一起创业,他让我叫他王胖子。我和王胖子在大学旁边盘下一家小店,合租在廉价房,其实都是我掏钱,他说我们前半年可能只有馒头咸菜,然后开始制备家什,我们开了个咖啡店,顺带卖冷饮水果,精打细算,果真半年只有馒头、咸菜、酱豆腐,过生日的时候煮个方便面荷包鸡蛋。清贫却快乐,半年下来我们攒了五十万,兴奋的一晚上没合眼,破例吃了顿大餐,自己炖的肉,炒的菜。然后我们买下对面一间经营不善的饭店,招了几个大学生,我掌勺,他理财进货,共同商量酒店经营,我们都觉得我们是做大事的人,那时候憧憬满满,信心爆棚,每天很辛苦,身心俱疲,一天可能就睡四五个小时,晚上数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干了一年,员工十个,我们把店租了出去,盘了间更大的店,我负责培训厨师,他负责培训店员,半年,宾朋满座,我们的野心在膨胀,用所有的积蓄盘下了豪森威尔,一年之后就有了这香格里拉,表面风光,个中辛苦,自己心里清楚。现在我才知道,想成功必须要团队的合作,单打独斗是不行的。

     他说完长出了一口气,我听的饶有兴致,这个男人到底用怎样的坚忍来承受这些。我问他,你跟你女友说过吗。他说没有,怕她听了难受,最艰难的时候是没有钱买车票去看她的,后来有点钱了却没有时间,也没有时间跟她絮叨这些,全身心的付出呀,可女人这神奇的生物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我说,不见得,现在谁有钱跟谁走,你不是还勾引过一个小姑娘吗,现在有机会了。他叹了口气,有段时间没她的消息了,她有男朋友的,现在在王胖子麾下,骨干,我们现在有四个五星级的店,有一次去王胖子店里,看到她她头都没抬,以前她都会看着我甜甜的笑,然后我就心旌摇曳,现在不一样了,我怕打扰她的幸福。

     我瞅瞅他,把他的烟从我裤兜里拿出来,塞给他一根,自己先点上一根。脚下卷起的海浪泛着昏黄的光。我说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佩服你一下呢,还是赞美你几句,还是安慰你一下。他说,什么都不用,我就是想找人说话,恰巧碰到你,不能跟王胖子他们说,这一路走过来,他们肯定说这算个屁,跟陌生人说,心里痛快。

     那天我们几乎聊了个通宵,我的境遇跟他比起来微不足道。他说,我们都会遇到不如意,甚至你以为天会塌下来,与其自暴自弃,与其抱怨,不如沉下心来,坚持到底,总好过我在垃圾桶里捡面包,捡半杯可乐吧。

     后来我工作几经辗转,来到北京,也是别人眼里光鲜,心浮气躁的时候就单曲循环MichaelMeets Mozart,然后就会想到白城,想到他一路的艰辛。没有经过磨难,谁又有资格评论这生活是公还是不公平呢。

     后记:谨以此文献给我尚在路上的兄弟们。

     前几日导师来京,小聚,问过我近况,他知道我这几年来的辗转,他说小的时候种地用手推车往地里推粪,有时会遇到上坡,非常吃力,甚至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如果这时候有人拉你一把,可能会很轻松,但是没有人拉,就只有自己努力,人生也是这样,你现在是在走上坡路,年轻的时候不要总是想着挣钱,要多学手艺,过了这个坎儿,前途无量。

     谨遵恩师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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