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我是你家四爷：浅谈日本的敬语
2017/9/8 陈安看世界
敬语，顾名思义是“下”对“上”的一种语言表达。因此，可以说它是语言反映纵向型社会结构的重要标志之一。纵观各国语言，敬语的表达无处不在。比如英语中，请求对方办某事时的“Would you please…”就要比“Please”来得礼貌。在德语、法语中，第二人称的指示代词存在亲近和非亲近的差异，自然，“非亲近者”更带有敬意。再如，在要求对方做某事时，语气从委婉到强制中也存在着不同差异的表达方式。也许可以说，任何语言中都必然存在敬语的表达。
如果问起来学日语的人，日语哪一部分最难，十个人中大概会有十一个回答说：“敬语。”
部下对上司要用敬语，服务人员对客人要用敬语，学生对老师要用敬语，低年级的后辈对前辈要用敬语，子女对父母要用敬语，甚至有的家庭里弟妹对兄姐要用敬语，对新认识的人当然也要用敬语。笔者来到日本第一次的惊讶便是，一个日本朋友在与我聊到首相安倍晋三时也使用了敬语。安倍当时当然不在场，而对于笔者来说，这种谈到一些政治人物时突然换成敬语的态度，颇像古装电视剧里官员谈到皇帝时需抬手作揖以示尊敬的意思。
在日语中，敬语是一个严密完善的语法体系。其他语言的敬语表达，都只是日语敬语表达的冰山一角，甚至可以说日语的语言体系乃至整体语言都包含着敬语表达。大多数的名词、形容词都可以通过添加前缀「御(お/ご)」变成敬语，绝大多数行为动词都可以通过句尾的变化成为敬语。从某种意义上说，日语所有的意思都可以用敬语进行表达，日语使用者必须随时留意是否需要使用敬语。这对于日语学习者来说，几乎意味着同样的一件事情，就需要同时学习两套以上的表达方式。而且这些表达方式需要依据场所、对象、时机的改变而不停的切换。经常有日语学习者抱怨日语学习是“笑着进来，哭着出去”，长期居住在日本的葡萄牙传教士弗洛伊斯甚至将日语称作“魔鬼的语言”。其实，不仅外国人觉得难，日本人中也有很多人觉得敬语很难，市面上关于敬语使用方法的书随处可见。在有些正式书面文章的写作中，用词是否恰当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拿捏不准。
日语中的敬语分为丁宁语、尊敬语、谦逊语、郑重语与美化语五种。
丁宁语：说话人尊敬听话对象。
尊敬语：说话人尊敬话题里主体的人。用于受尊敬人的动作、物品、名称。
谦逊语：说话人通过贬低话题里行为主体的动作，尊敬话题里接受行为的人。
郑重语：说话人通过贬低话题里行为主体的动作，尊敬说话对象。
美化语：说话人文雅地叙述事物的特殊词汇。
简单举一个例子，在回答“好，我明白了”的时候，日语中有以下几种表达：
「うん。」这个便是最随意的回答，相当于汉语中的“嗯”。
「はい。」这个「はい」甚至可以说是日语中使用最为频繁的词，不仅可以表示对对方的赞同、了解，在对方进行陈述中也需要适时插入，以表示正在认真聆听对方的讲话，可以直译为“对”或“好”。
「はい、わかった。」与「はい」的随意程度基本相当，但后面添加一句“知道了”以强调自己理解了对方讲话的意思。
「はい、わかりました。」这句翻译过来与「はい、わかった」的意思是一样的，但不同之处是句尾使用了丁宁语，以表示对听话人的尊敬。类似表达还有「了解しました。」
「はい、了解いたしました。」这句的意思与「了解しました」基本一致，但在语气上更为尊敬。
「はい、かしこまりました。」这句意思依然为“好的，我明白了。”但却是一句谦逊语，贬低说话人以示对听话人的尊敬，多用于商业活动中对于客户依赖的回应。
「はい、ご承知いたしました。」同样的意思，这句也是谦逊语，语境比较正式、庄重，多用于对自己的上级。
日本的商业和服务业世界一流，这和日语的敬语有很大的关系。在日语敬语中有一套专门属于商业用语的表达方式，这些句子平常并不使用且与日常敬语大不相同，目的是为了强调服务意识，提升顾客的满意度。
关于日语中敬语的产生与由来，目前尚无定论，但比较权威的推论是起源于日本人的“言灵”思想、“禁忌”意识以及阶级的产生。
古代的日本人将灾害的发生想象为神灵对现世的惩罚。在众多神灵中，有的神会保佑一方平安，赐予现世的人们恩惠，是值得尊敬与亲近的善神。而有的神则会引起天崩地裂，造成地震与火山喷发，招来疾病与死亡。也许是日本列岛的灾害发生过于频繁，古代的日本人就认为万物有灵，包括语言。正如神明中有善恶之分一样，“言灵”依据使用方法的不同，也具有善与恶的双重属性。古代日本人相信，语言是具有生命力的，在语言中依附存在着某种内在的神灵，即“言灵”，言灵可以主宰人们的吉凶祸福，决定人们的命运，同时还可以传达神的旨意，指示人们的行动。关于“言灵”最早的文献记载，出现在公元797年成书的《续日本纪》一书中。在这部书中记载着“日本是言灵丰富的国家，有古语流传下来，有神语传承下来。”而八世纪中期问世的日本最早的歌谣集、诗集《万叶集》中，也收录了著名歌人山上忆良关于“言灵”的咏歌，其诗句为“言灵昌盛国”。也正是对“言灵”的这种崇敬与信仰，形成了日语中敬语的雏形。
“禁忌”在日语中称为「タブー」，这个词来源于波利尼亚语的“tabu”或“tapu”。Ta就是惩罚，Bu有“强烈”的意思，“tabu”即“严厉地惩罚”。从这一源意可知，日本人的禁忌是出于对某种惩罚的敬畏和躲避。在灾害频发的岛国，这种心理便可以被理解为人们对灾害的敬畏。禁忌包含两层意思，一种是害怕自身的污秽弄脏了神圣之物，另一种是害怕被不洁的、邪恶的东西弄脏自己而躲避。可以说禁忌意识是“言灵”思想的一种发展，这一发展逐渐丰富了敬语的内容与体系。
除了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神灵信仰，敬语还是纵向型社会结构的产物。从原则上讲，它体现出长幼有序、上下尊卑的社会伦理与价值准则。在阶级出现后，社会等级制度对敬语的使用有着绝对的影响。在《万叶集》等古代诗歌中，敬语是神灵和天皇在叙述自己的事情和动作时使用的一种语言表达方式。在大和时代至奈良时代的敬语是以天皇为代表的贵族皇权的专属用语，天皇为了巩固和加强统治，自称是神的化身，可以说这些都是“言灵”信仰的继续。其后，武士阶层出现，尤其在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由于社会秩序发生混乱，除皇室阶层以外的其他阶层也开始逐渐使用敬语。皇室的敬语专权失去了，但是封建社会的阶层划分还存在着，在日本以天皇为顶点的等级制度中，以阶级身份、社会地位为基础的敬语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体系。
如果说封建阶级统治是敬语存在的土壤，那么在封建阶级消失后，敬语本应逐渐淡化和趋于消失，但实际上却没有。明治维新后，虽然法律上废除了士农工商的身份差别制度，但是天皇作为国家绝对统治者的地位并未动摇。1889年的日本宪法和《皇族典范》中明文规定，对待皇室必须使用敬语。日语中的敬语仍然未摆脱其“阶级性”。二战后，天皇发表《人间宣言》，否定了天皇为“神”的说法，并制定了“一切国民在法律下平等……”的宪法。二战后，日本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社会民主化进程也逐渐加快，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很快席卷整个日本，使得日本人的敬语意识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带有浓重“阶级色彩”的“阶级敬语”开始转变为体现主体人格、个人修养的“社交敬语”。
日本社会是一个非常依赖归属的地方，一个人在介绍自己的社会地位时主要注重介绍所属的大学或公司，因此人们之间的交往更趋向于集团与集团之间的交往。在这样的交往结构里，人与人的交往是封闭的、内外有别的。在集团内部，每一个成员都有自己的角色位置，借此与集团内部不同角色地位的人进行沟通。而对外，以集团的利益和名义与其他集团成员进行交往。比如在公司内部，部下与上司交往时必须使用敬语，并在上司的称谓后加上表示尊敬的「さん」，但在与其他公司的人进行交往时，提到自己的上司就不能用「さん」了。因为此时的上司和部下都是一体的，在与其他公司交往时都是谦卑的。
汉语中也存在大量的敬语，但如今汉语的敬语绝大多数为对称谓和行为的修饰“敬辞”，诸如“尊意”、“贵姓”、“拜读”、“恭祝”等等，以表示对对方的尊敬或自己的自谦。在如今的白话汉语，尤其是日常对话中，敬语的使用已经变得十分淡化了，但在中国古代尤其是等级森严的封建时期，敬语的使用还是十分重要和普遍的。在古代的中国，士农工商所有人统一效忠于皇帝，这样的社会形态是“一个中心”的蜘蛛网状的，因此汉语中有许多关于皇权的敬语，如“敕造”、“龙体”、“御用”等，而且这些只能特指和皇权相关的东西，并不能像日语中的「御(お/ご)」一样转化为一般敬称。在日本古代的社会阶层中，武士与平民效忠于自己的封建领主，因此古代日本的阶级形态更趋近于金字塔形，敬语可以使用在自己的直属领主上。
除了日语，如今拥有敬语语法体系并被广泛使用的还有朝鲜语(韩语)和藏语。有趣的是，敬语主要出现在东亚地区，这可能与东亚族群经常进行集体行为有关。集体行为需要强有力的领袖带领，容易形成分明的等级，以从事集体农业生产。如今保有敬语语法体系比较完整的地方，都是相对封闭的，比如岛国的日本、半岛的朝鲜和高原的西藏。在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里，人们较少和外界进行沟通，内部等级稳定。人们很容易找到自己的社会定位，对不同的人说相应的话，等级固化具有传承性，并保留至今。而在中原地区，历史上经常出现大规模的社会流动。无论是移民迁徙，还是王朝更替，都使得人们的社会流动性变得活跃，而由于社会地位、所在地域的更换，切换敬语的使用会变成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因此汉语体系中的敬语使用也逐渐变得不稳定。此外，大量方言的存在，对汉语敬语的传承也是一大阻碍。
如今的日本人仍然每天都在使用敬语，从一段简短的对话中便可以了解到两人相互之间的高低、亲疏关系。因为有了一般的“普通体”，与之相对的“敬语”便带有更多的感情色彩。敬语可以使听话方感受到说话方的诚意，成为人际沟通的媒介，也是缓和矛盾的润滑剂。但这也很容易让人觉得有距离感。认识很久的朋友依然客客气气的用敬语讲话，这在中国人看来好像是不可思议的，但在日本却十分普遍。这也许是日本人之所以看上去十分孤独，且不愿意与人打开心扉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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