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来信:我们对“义务教育”存在严重误解
2021/3/13 20:21:26 思想潮

作者 | 陶清德(教授)
来源 | 思想潮
今年的“两会”,教育是代表们关注的重点之一。在“两会”上有代表提出“压缩中小学学制”,把目前小学、初中、高中的教育学制从“633”改为“522”,将高中、幼儿园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范围。

今年是《义务教育法》颁行35周年,其实施的积极效果有目共睹:“义务教育”成为全民熟知的概念;国家对义务教育的投资大幅度增加,中、小学校比以前盖得漂亮了,学生人身安全有保障了;义务教育的软件建设快速推进,多媒体教学全方位跟进,教育教学活动正从“体力活”向“半体力或全脑力活”转型;随着省直管县财政体制改革的深入推进,拖欠中小学教师工资的现象已大体禁绝;适龄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更有保障了,不能入学、入不了学的问题业已基本解决,辍学、退学现象也得到了有效控制……
然而,我们能不能据此就说,《义务教育法》已经贯彻、落实得很好,到了可以改革教育学制、扩围义务教育的时候了呢?
仔细观察《义务教育法》实施的积极效果,我们就会发现,义务教育的改变主要都集中在供给侧,解决的也主要是供给侧矛盾,需求侧的改变显然很小,甚至很少被顾及和考虑。
从这方面讲,很难说《义务教育法》的实施已经“满足了人民对美好义务教育的需求”,当下“适龄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很难保准说不是社会就业门槛提高等客观环境变化倒逼的结果?
如果将目前义务教育的实际生态与《义务教育法》相对照,我们就不难发现《义务教育法》八、九成的规定在当下的中小学教育中并没有实现,《义务教育法》规定的“义务教育”还是一种“社会理想”。

近几年来专家、学者对义务教育的讨论都放在教育资源配置、留守儿童、“家校联系群”、课业负担、课后服务、单亲家庭对少年儿童人格养成的影响、校园霸凌、学生管理等亟需直面的问题上,客观上起到了转移义务教育核心话题的效果,诸如义务教育究竟“长什么样子”、学制如何设置、怎样促进少年儿童身心全面发展(非抽象的“素质教育”)等更根本的义务教育本体论问题则被搁置、被忽略了。
义务教育最基本的一点莫过于“义务”二字了,然而35年来我们对《义务教育法》规定的“义务”的落实情况究竟怎样呢?如果说35年前规定的“义务”都没有完全落实或落实不到八、九成的话,那么“压缩学制”从而义务教育“扩围”的时机又何来呢?
义务教育最基本的一个特征是义务性,其最基本的一项“义务”就是免除学杂费,《义务教育法》第2条第3款也做了这样的规定:义务教育“不收学费、杂费”,国家曾在一个阶段也强制推行中小学学杂费“一本账”以促成该规定的落实。
记得2006年《义务教育法》大修订前后的一段时间里,全社会广泛讨论了义务教育“免除学杂费”的问题;但在2015年《义务教育法》再次修订时,这个关键问题则只是被稍稍提及,如微风吹过水面掀起的一丝涟漪,稍纵即逝。
再后来的历次全国人大会议上,教育议题从不缺位,但很少再有代表提及义务教育的义务性问题。那么,是不是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没有!是民众对解决这个问题不抱希望了,变得麻木了,而教育、财政、物价等政府部门业已“默认”了现状。久而久之,收者照收,缴者无奈而机械配合,社会最终习惯了义务教育的“不义务”。
在十年前,一个中小学生每学期缴班费不超过十元,而如今动辄一次收班费三、五百元,都是小意思,每学期收班费还不限于一次;班费的名义开支科目已然公开:购置班级拖把、笤帚、簸箕等卫生用具和纯净水、饮水机、奖品等班级“日常”事项支出。
十年前,不走账的“赞助费”(实际上就是“择校费”)另算不说,北方学校冬天的取暖费至少每生不少于50元,课本费等学费百来十元,在七、八年前实行学校收费“一本账”期间,这些杂费也是照交不误,只是由明转暗,缴费搞“阴阳”两本账。
在当下,“一本账”政策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出,契约性的“学生缴费可索要发票”政策已经实行有些年头了,每生每学期所缴学费翻了几个“筋斗”,即便是落后地区师资配置差不多的学校,每生每学期的学费也得至少缴七、八百元,直至上千元,学校组织军训、参观、临时性的school trip等等之类的校外活动还要另外缴费,参加夏令营、冬令营、学习交流考察、校际结队等缴费更不是一般家庭能够负担的。

现在,学校收取学杂费早已不向学生家长提供“明细”,业已进入粗算、不计零头的“年代”:课本一般不按标定价格计价,而按普通教辅资料的市场价估定;各种作业本配发很多,每生每学期平均在15本到20本不等,初中则多达30本左右,甚至更多。
但从小学四年级起,这些作业本基本上都不用,老师要求学生另行购买高档硬皮本做课堂听写本、学校作业本、家庭作业本,基本是“一课三本”。
结果,各学生家庭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学校发的32开、16开不等纸张(每本40页左右)的写字本、笔记本、各课作业本累计将近300多本,上面只字未写,单摞起来可达1米多高,学生家庭无处可用,最后只能全部作废纸处理了。
此外,每生每课至少要订一份课外报纸或杂志,或任课老师,或学校年级组,或各课教研部,或“授权”班级家委会,统一负责收费、下订单,老师有时会在上面布置作业,或用于考试,学生没得订阅选择权。
除了上面计入“正规”学杂费的收费以外,教育行政部门指定的各课“配套练习册”是学生必须要“买”的,但学校和老师基本上不会把它们用作学生“作业”,作业由任课老师根据其教学经验决断、指定,由学生自己到老师“指定”的书店购买……对这些缴费,哪个学生或学生家长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向老师、学校索要发票?除非孩子不想在学校“混”了!
遇有教育、物价等行政部门督察时,学校提前一天将各种教辅资料发给学生带回家,“禁口”通知业已通过班主任毫不遮掩、直截了当地下达到了每个学生和学生家长……面对义务教育关系中强势一方的学校、老师,“哪个虫儿敢吱声”?
反而是没有纳入义务教育范围的普通高中教育,透明度更高,学费一般由家长通过财政部门统一网站缴纳,并可直接获取平台提供的盖有财政部门红色印章的电子发票;额外的资料费由班级家委会负责收取和统一支付,花多少就收多少;班费由学生班委会直接管理,班主任、任课老师很少经手来自学生和学生家长的缴费。
说实在的,将幼儿园教育、高中教育纳入义务教育并不一定就能解决前面提到的“教育问题”,甚至可能会使问题更复杂,特别是幼儿园教育。
以目前《义务教育法》的落实情况,义务教育“扩围”,至多能够满足在假定社会能够解决办学资源地区均衡分布前提下的“就近入学”问题,别无实际的益处可寻。
仔细想想这些年来社会担忧的中小学生课业负担重、教师课堂消极怠工而校外办班、代课等教育腐败问题,根源还在于教育教学中的“利益链”。如果能全面而彻底地落实了义务教育阶段“不收学费、杂费”,教与学、师与生之间存在的“利益链”就自然会被斩断。
那样的话,学校、教师还会为向社会提供免费的教育服务而竞争生源吗?因此,免费,只有全面落实义务教育“免除学杂费”,才会消除义务教育的市场化和生源竞争,义务教育才能还归义务性、公益性的本真。
中国是一个很讲究家族亲亲关系的国度,无论是人口规模还是师资资源配置上,目前的国家和地方公共财政水平,还远不具备将幼儿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范围的能力;幼儿教育当下只能采取多渠道筹资、多元化运营加以解决,托管费只能实行政府浮动指导价,而入园、离园也只能由托管方和幼儿园双方协商确定的方式,采用灵活、多样的作息时间。
但无论如何,不应将幼儿园教育作为小学入学的强制性条件,对此地方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必须予以纠偏。高中教育的对象大多已过15岁,成年在望,已有比较清晰的是非判断能力和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加之中考对初中毕业生的分流改革,将高中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范围,倒是可以考虑。

西方发达国家义务教育扩围的一般步骤也是从小学扩展到初中,而后扩及高中,最后才将幼儿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范围。至于说学制改革,条件显然不成熟:一方面《义务教育法》规定的很多制度没有落地,改革学制会“动摇”从小学到大学整个教育制度的“根基”,直接影响教育制度的稳定性。
另一方面,目前小学、初中、高中教学内容自成相对独立的体系,知识的难易呈缓坡上升,特别是高中教学,不仅存在职业高中和普通高中的教学内容差异,而且教学内容的信息量、难度也较十多年前有大幅度增加。
“压缩学制”必然会牵涉教材、教学内容、考试考核方式、大学招生等教育的系统性反应,“四面出击”并不是一种上佳的改革路径选择,但可以考虑在条件成熟时将小学学制压缩至五年。
以一言以蔽之,没有真正实现义务教育的义务性,就甭想解决目前的各种教育难题,也谈不上教育治理和义务教育的扩围,更遑论受教育对象“在品德、智力、体质等方面全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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