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梦中的红船
2022/12/14 11:28:00 李尚龙

     本文作者:潘欣敏 编剧 飞驰签约作者

    

     01

     我时常梦见周晓晓站在一艘船上向我挥手告别,那是一艘挺大的木船,两头翘起,船身刷着光亮的红漆。

     身旁号子声一响,水波荡漾,这艘红船像是要驶去很远的地方。我心里一沉,想起还没有向周晓晓认真地告别,可我站在岸边,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我飞奔上前,伸出手试图紧紧拥抱她,可水雾渐起,周晓晓一点点模糊于氤氲中,我心里一阵剧烈地疼痛。

     突然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只见那艘光亮的红船在游乐场的湖边摇晃,老板在一旁喊着:10块钱一圈,上船就走。

     我如释重负,原来周晓晓并不曾要离开,我长舒一口气,朝她报以微笑,只见周晓晓在暮光中微微抬起头,洋溢着金色的马尾。

     火车轰鸣而过,我住的地方离铁轨不过两百米远,夜半惊醒,心中充满疑惑。

     周晓晓到底是不是要离开?我懊恼刚才没有问清楚,试图赶紧重新睡去,这次一定要在梦里问她个究竟。

     身边突然一阵悸动,我睁开眼睛,见黎敏掀开被子,起身喝水,她蓬着一头短发睡眼惺忪:“田野,我觉得你应该换个地方住。”

     我没说话,不敢让自己过分清醒。

     黎敏走过来说:“火车声真的太吵了,我整夜睡不着。”

     “你要是不满意,可以不用来我这里住。”我说。

     “你这么说没意思啊。”黎敏有些不高兴。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咱能别大半夜的吵架吗?”

     “是你在跟我吵架。”黎敏盯着我,目光炯炯,鼻翼皱出几道细纹,随即嘴角抽动,热泪滚滚,紧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啼哭起来。

     我内心烦躁,急急翻过身去。

     黎敏喃喃不已,忿忿不平:“田野,我和你在一起五个月了,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又不说话,每次有点什么事,你都不说话,你最大的本事,就是不说话……”

     夜终于重新安静,我扭头看黎敏背过我去,她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微微颤抖,像受惊的小猫。

     我想我应该安慰她一下,可伸出的手不自觉在半路停留,像触到一堵透明的墙,墙上布满高压电线,一触即发,让我不住想要往后退缩。

     我轻轻叹了口气,打算重新睡去。

     猛然间我慌乱地记起,周晓晓已经永远地消逝在烟尘水雾,山川湖海中,香消玉碎,粉骨残躯,沉睡于2007年平安夜,那个月光倾注于山野的晚上,比梦中那艘红船要驶向的地方还要再遥远一些。

     周晓晓,你走了那么久,我还是忘不了你。

    

    

     02

     上高中的时候,周晓晓是当仁不让的好学生,而我只是义无反顾地调皮。

     在下课拆光了全班女生的圆珠笔之后,我成了众矢之的。

     一个女生扶着大眼镜,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田野,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我要去告诉班主任!”

     是周晓晓过来默默帮我安抚了这位女生,还给全班女生重新装好的圆珠笔。

     平息了这场我回家注定要挨皮带炒肉丝的风波,从那时起我便认定,周晓晓这人能处。

     周晓晓个子不高,偏瘦,白皙,利落,扎一条高高的马尾辫,走起路来一蹦一跳。

     她是个很标致的姑娘,笑起来就感觉国泰民安。

     不知道因为她是班长才特别爱张罗事儿,还是因为她爱张罗事儿才让她当了班长,周晓晓比同班的女生看起来成熟的多,不是说长相,而是状态,一看就不像高中生。

     高一第一次开家长会,她站在讲台上招呼家长们就坐,我爸把她当成是班主任,问她田野表现怎么样。

     她到也不含糊,跟我爸说,田野啊,表现不错,助人为乐,手工做的特别好,对圆珠笔很有研究。

     我爸虽然听不懂给你,乐滋滋往位子上一坐。后来听班主任上台就批评我的时候,才知道这小姑娘不是班主任。

     后来的每个暑假,我都和周晓晓去金大打篮球。清晨五点,我先骑车去后宰巷等周晓晓,然后我们再一起骑车去找老赵和四眼。

     五点半,晨曦微露,清澈万里,看篮球一次次腾空而起,跃入光亮,再掉落于明媚,我们通体闪耀着光辉,如时光永不暗淡。

     七点已是夏日炎炎,我们结束战斗,结伴去附近的“蓝与白”吃早饭,小菜无限,喝粥免费。

     之后说一声“明天见”,各自散去,盼着第二天清晨五点,我再去后宰巷等周晓晓。

     再后来,篮球已让我觉得平常,只有和周晓晓单独骑行的10分钟,才像初夏的夜、像晚霞像朝阳、像路灯下浓密的枝叶、像电影院里的光、像醉花初雪、像海边的风、像能想到的一切好时光……

     曾以为日子绵长,悠悠荡荡,才知道前路没有边界,思念也是。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人生哪有恒常的厮守,也许“明天见”才是最好的告别。

     高中毕业前的那个平安夜,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我、周晓晓,还有老赵和四眼,下了晚自习,我们相约去学校旁边的圣保罗教堂领圣餐。

     排了近一小时队,眼瞅就要排到了,说圣餐发完了,我们四个人身上加在一起70块钱,晚上九点,我们找了一家鸡蛋饼摊,买了四个鸡蛋灌饼。

     周晓晓说,咱回家吧?我说,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以后就得各奔东西,为了我们的友谊,敢不敢通宵一回?

     老赵和四眼属于被父母抛弃的类型,一口答应。

     我担心周晓晓家里管得严,没想到她轻描淡写地说,行,我找个地方打电话跟我妈说一声。

     后来我们去网吧打了三个小时的魔兽,死了该有一千回,晕头转向,晃晃悠悠。

     12点网吧老板过来赶人,我们出门压马路,小巷又弯又长,我们一路嚼着口香糖谈论理想。

     还记得周晓晓说,以后她想搞科研,研究天体物理。

     我们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我们连摩擦力都还算不清楚时,她已经要研究星星之间的作用力了。

     接着,我们在通宵剧场花了40块钱买了四张电影票。

     如今我用尽了大小脑里全部的搜索引擎也调不出那天夜里电影院里放的什么片儿,只记得那一夜没有暖气,板凳特硬,还没有热水。

     周晓晓整夜笔直地坐着,认认真真看电影,甚至还拿出笔记本做了笔记,而我只是沉沉睡去。

     早上六点,夜散去,雪铺在地面上,薄薄一层,我们的第一个白色圣诞节。

     整个城市醒来,苍茫大地,芸芸众生。

     我们相约每年的平安夜都一起过,但直至今日,我再也没有过过平安夜。

     回家后,我给周晓晓发信息:周晓晓,我发现我很喜欢你。良久,周晓晓回:我也喜欢你,希望我们上大学还能在一个城市。

     我鬼使神差地回复她: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又过了很久,周晓晓回:哈哈哈,我也是开玩笑的。

     我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要如此中二地回复她,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谈一场跌宕慌乱残忍凄迷,朝生暮死畅快淋漓,披荆斩棘唇齿相依的恋爱会是什么样?

     如果是那样,周晓晓还会不会永远地埋葬于荒野,在哈尔滨到雪乡的路上无措地咽气,也许并不会改变什么,但也许会呢?

    

    

    03

     黎敏发消息问我: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我说没空,在单位加班。黎敏便没再发消息过来。

     我们这个清闲单位日日朝九晚五,极有规律,黎敏是知道的,发完消息我有点后悔,但是再解释又显得突兀,只能作罢。

     我不能说不喜欢她,但最近我确实有点躲着她。

     黎敏是我们图书馆馆长朋友的侄女,是个懂事的姑娘,除了过于热爱流泪,没什么能说得出口的缺点。

     她在一家培训机构做会计,平日里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不工作的时候就练练瑜伽,养养花草,是个活得挺实在的姑娘。

     我在这家区级图书馆做管理员,有图书进来,我就登记、整理,按号码码在架子上。

     有时候举办一些读书主题的活动,其实就是招待周围社区的大爷大妈,收入微薄,但看上去是个文化人。

     据我们馆长说,黎敏这姑娘是个文艺女青年,就爱找文化人。

     然而,黎敏越是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我越是试图抽离。

     我们馆长总说我活得不接地气,“田野,你看上去很悬浮”。

     他劝我多接触真实的人,别老在屋里憋着。

     可真实生活本身的力量已足够把我压垮,我对人本身早已失去了兴趣,出去干嘛,出去也是换个地方玩手机。

     我想我应该结婚生子,应该像黎敏和他们一样好好生活。

     有时候我看着图书馆里的大爷,每天准时等着开馆,打上热水,翻开报纸,再取几本杂志,直到中午回家吃饭,然后午后再来,晚些时候去接孙子,安定平和,无所亏欠。

     十多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期待自己可以再闻见花香,听见蝉叫,触摸温雪,在月光下散步,对一个人真诚地说爱。

     可是我做不到。不过,我真的期待吗?

     也许我就是宁愿活在虚幻里想入非非,我宁愿永远做梦,梦见那艘红船,飘荡在水面上,周晓晓站在上面,我走过去,对她大声地说“明天见”,我宁愿永远沉睡,不再醒来。

     手机突然响起,一个福建的陌生号码,我以为是诈骗电话,随即按掉。

     谁知这号码再三轰炸,我疑惑接起,对方说:田野,我回来了,今晚空吗?咱聚聚。是老赵。

     周晓晓出事之后,老赵回到福建宁德上他的大学,毕业就留在宁德工作。

     他很少回来,我们也很少联系,只知道他好像是在创业搞什么信息技术,说了几次我也不太明白。

     这几年四眼也消失不见,音信全无。周晓晓一周年忌日的时候,我给四眼打过一次电话,问他过得怎么样,要不要回来一起去看看周晓晓。

     沉默了很久,四眼说:我最近比较忙,就不过去了。又停顿了一会儿,他说:你帮我给她带束花吧,钱我转给你。

     2008年平安夜的上午,老赵和我一起,在墓园里和周晓晓说了很多话,从我们各自的大学生活,到老赵正在追求的姑娘。

     老赵甚至给周晓晓烧了一个巨大的彩色纸木星,我们在墓园看那颗木星的绚丽光环在火光中灰飞烟灭,四散的灰烬吐着细密的火舌,发疯似的狂舞。

     老赵在一边费力地哭喊:周晓晓,这是你最喜欢的星星啊,我给你烧过去了。

     这一年来我都还没有相信周晓晓已经永远离开的事实,我总感觉有一天她会打电话给我,喊我明早五点在后宰巷的巷口不见不散。

     在周晓晓的墓前摆上我和四眼的花,只见周晓晓的爸爸朝这边走过来,身后跟着周妈妈。

     一年不见,他们看上去苍老了十多岁,我和老赵连忙站好,喊了一声叔叔阿姨。

     周妈妈朝我点点头,周爸爸则一声不吭。我慌乱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走。

     刚出事那会儿,他们从南京飞往哈尔滨,去殡仪馆迎接女儿残破的身躯。

     具体的场景我当时不敢多看,如今也已淡忘了很多,只记得当时从殡仪馆出来,周晓晓的妈妈看着我的眼睛,停了五秒,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我说:田野,你没有把晓晓带回来,你答应过阿姨的。

     可是,他们没说。

     周爸爸缓缓弯腰,轻抚墓碑,周妈妈示意我们先走,周爸爸突然叫住我,说:“田野,你们当时有没有用千斤顶?你就告诉叔叔,你用没用千斤顶?”

     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出事那天所有的碎片像高速飞行的陨石直冲地球而来,警笛声,救护车,不对,再往前,坐上大巴,盘山公路,铲雪车,大巴往山下翻去,然后呢?

     我们报警,等待,对,我们在等待,等警察和120来,等待的时候呢?我们用千斤顶了吗?千斤顶在哪儿?我们取出来了吗?

     没有……我没有用千斤顶。

     我想起我从窗子里看见周晓晓穿着红色羽绒服,被翻倒的车身压着,死死卡在第二排的座椅底部。

     我顿时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酥麻,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我转身飞奔到墓园旁的空地,大口呕吐起来。

     之后周晓晓的忌日,老赵再没有回来过。

     2011年平安夜,火车迫不及待地呼啸而过,道闸开启。

     我从窗外望去,急急赶路的人们奔跑着向前,忿忿自己又被火车耽误了十分钟,手机滴滴响起,老赵在QQ上给我发来消息,短短三个字:四年了。

     多少次梦中相见,让我全然不觉时光流逝,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失去周晓晓的日子已经比我认识她的日子还要长了。

     远处灯光闪闪,有阵阵乐声飘来,热闹是他们的,我所拥有的只剩下悠长的回忆。

     灯火阑珊处最荒芜。

    

    

    04

     老赵的局安排在一个四星级酒店的三楼,一个夜总会,包间富丽堂皇,色调竟不俗气。

     我走进去,老赵飞奔上来大声招呼我:“田野!你还是老样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发小,田野,这我几个兄弟,一起做生意。”

     旁边几个男的高矮胖瘦,朝我点点头。这氛围让人有点难受,我对老赵说:“咱都这么多年了,整这些干嘛,找个烧烤,喝点啤酒多好。”

     老赵猛的一拍我的背:“那怎么行,这么多年没见了,今天咱开心点。”我被他拉着坐定,看一眼墙上四个大字:上善若水。

     一排姑娘走进来,老赵说:“喜欢哪个,随便挑。”

     我慌忙摆手:“不要不要。”

     “哎,不要客气。”老赵说。

     我摇摇头,老赵一挥手,换了一排姑娘,他帮我挑了个梳马尾辫的高个儿姑娘,那姑娘穿一条白裙子,款款落坐在我旁边。

     老赵自己挑了个穿露肩黑裙的艳丽女子,又安排几个同来的兄弟各自挑选,总算消停下来。

     我大口吃着桌上的果盘,老赵推杯换盏,又是吹瓶,又是划拳。

     哄闹多时,他拿着酒杯挨过来,另一只手恰到好处地触及黑裙女子的腰线和臀部,不偏不倚,不高不低,不轻不重。

     老赵说:“田野,咱们多久没见了?”

     我说:“有十多年。”

     老赵说:“干脆来福建,咱们哥俩干吧。”

     我说:“我在这儿干的挺好。”

     老赵说:“没几个钱,好什么?”

     我不说话,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西瓜。

     老赵把黑裙女子和晶晶一搂,说:“你就是死心眼儿,女人还能少了你的?你要活得放开一点,哎,田野,我说句不好听的,都是命。”

     说完老赵把那个白裙姑娘往我身上一推,说:“我知道你喜欢扎马尾辫的姑娘,你好这口……”

     话音未落,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猛灌了一大杯不知道什么酒,随后一拳打在老赵的脸上。

     同来的几个哥们儿见老赵被打,纷纷翻过沙发,拿起酒瓶就往我头上砸。

     后来具体怎么样了我也不太记得,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夜总会经理喊来了警察,酒瓶碎了一地,我的头昏昏沉沉,拿手一抹,额角全是血。

     警察把我们都叫到一边问话,我对警察说:“是我先打的人,把我抓起来吧,都是我的错。”

     警察说:“赶紧去医院验伤。”

     我说:“真的,警察同志,我打的人,你们人民警察应该维护正义,我愿意接受处罚。”

     老赵一抹嘴角的血,在一旁劝:“都喝多了,都喝多了,田野,赶紧的,我带你去医院。”

     警察说:“行了,赶紧去医院,别整天喝多了动手动脚,看你们都是规矩人,下次再让我见到,寻衅滋事拘留你们。”

     老赵老老实实点头,我很生气,说:“不抓我吗?我求你们了,我应该被拘留,我罪该万死,我见死不救,我伤天害理,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老赵赶紧把我拖走。

     2007年平安夜,坐在派出所里,我看向窗外,有人在放烟火,如红色的星光掉落千里。

     一个警察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水,说: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我说:“我坐在大巴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旁边坐着老赵,后面坐着周晓晓,周晓晓旁边是四眼。

     本来是我坐第二排的,但周晓晓知道我晕车,就把第一排换给我坐。警察问:“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睡着了,我晕车,上车就睡着了。

     然后突然听见一声巨响,有一阵剧烈的撞击,我睁开眼睛,看见前挡风玻璃碎了,有人从那儿往外爬,我才意识到车身翻了。

     我看看身上,没伤,又看看老赵,也没伤,好好的,我以为事儿不大,突然有人把我往外面拽,我就出来了。”

     警察问:“你看见周晓晓了吗?”

     我说:“我站在车外寻找周晓晓,没看见她,我就想我们都没事,她应该也没事,但是我还是往车里看了一眼,就看见她在座位底下压着。”

     “然后呢?“

     我一边哭一边大声地说着:“然后我就喊她。”

     “怎么喊的?”

     我说:“周晓晓,赶紧起来。可是她没说话,我就想把她拉出来。可是她已经被压在车底下了,我没法碰到她……”

     警察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周晓晓怎么样了?“我问。

     “肋骨插到肺里了,刚送到医院人就没了。“警察说。

     这么多年来,我一遍又一遍回忆这短短几分钟的时光,不断倒带,快进,倒带,暂停,快进,暂停,为什么当时我如此笃定周晓晓被压在车下,就没法拉她出来?

     是不是当时我用千斤顶顶起大巴,就能把周晓晓拉出来?

     是不是如果我拉她出来,她就还有的救?是不是我不和她换位置,被压在车下的人就是我?

     该死的人分明应该是我。

     临回宁德,老赵对我说:田野,你应该往前走了。我问他:“往前走是哪里呢?”

     老赵回答:“不管走去哪里,你得找到你的支点。”他咧嘴一笑,“然后去撬起地球。”

     我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拍了拍我的,我们就此别过。

     他和四眼都往前走了,只有我选择停留,留在梦中的红船旁边,只为再看周晓晓一眼,也许我在等有一天,能好好和她告别。

    

    

    05

     第二天,我没有去图书馆上班,也不想吃饭。

     馆长打电话来,我装作剧烈地咳嗽,向他请了病假。

     馆长很关心我,嘱咐我多喝热水,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我把窗帘拉得严实,只想赶紧闭上眼睛,沉浸在红船的水雾里。

     可是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突然门开了,有人走进屋来,我以为是黎敏,便想起身说我没事,却看见周晓晓蹦蹦跳跳地径直走来,她一点都没变,扑通一下坐在我床边,就好像高中的时候她来我家玩那样自然。

     我赶紧拉住她,说:“我们好久不见了……”

     周晓晓笑嘻嘻晃着马尾辫,扭头对我说:“开什么玩笑,昨天不才见过。哎,对了,我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

     我颤颤地问:“你要去哪儿啊?”

     周晓晓说:“田野,你太搞笑了,我要去上大学啊。”

     我说:“那你还回来吗?”

     她说:“不一定,寒暑假我要做实验的,如果我放假不回来,你帮我去看看我爸妈啊。”

     我说:“好,我一定,我给你爸妈带红烧肉。”

     周晓晓说:“别带红烧肉了,我爸爸爱吃鱼冻。你说我爸这人怪吧?鱼他也不爱吃,就爱吃鱼冻。”

     “我记住了。”我说。

     还想跟她说些什么,周晓晓跳起来,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别来送我,我怕我会忍不住哭。就不说明天见了。再见,田野,你要保重。”

     我嗓子眼一堵,将要哭出来,又觉得在她面前哭很不好意思,赶紧收住了。

     周晓晓挥一挥手走出门去,大步流星,光芒万丈。随即万籁俱寂,她的嗓音裹挟在火车的汽笛声里飞驰而过,我默默感受她的离去,突然感到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挣扎着起身,上街买了条鱼,红烧,又把汤汁舀出来,盛在保鲜盒里,放进冰箱。

     下午,我拎上鱼冻,又去超市买了些牛奶、坚果和一大桶油,走去周晓晓家。

     后宰巷巷口是两棵冬青,旁边是山楂树,再旁边结着枇杷,曾行过数遍的路,今天我却走得如此慌乱。

     我忐忑地把鱼冻放在周爸爸面前,周晓晓的遗像摆在不远处,是一张回眸,她笑容清澈明朗,满眼闪着星光。

     周爸爸看着我,没说话。

     我轻轻打开保鲜盒,对他说:“叔叔,是周晓晓让我带给您的,她说您不爱吃鱼,只喜欢吃鱼冻。”

     我还没说完,周爸爸的眼睛里涌出泪来,泪水划过脸上的沟壑,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找到了一个支撑点,随后用力地恸哭起来。

     我又说:“周晓晓还跟我说,她寒暑假回不来,让我多来看看您和阿姨。”

     周爸爸捧起保鲜盒,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哭。

     我想跟他说,可能会有点咸,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看见周爸爸眼睛里,分明是慈爱的光明。

     周妈妈把我拉进周晓晓的房间,十多年后,我又一次踏进这间卧室。

     陈设没变,还是高中时候的样子,书桌面对窗户,左边是一张小窗,右边是书架,地板上的彩色地垫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凳子上还挂着校服。

     墙上还是那张巨大的行星图,土星四周绚丽的光环闪着七彩的颜色。

     “周晓晓最后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周妈妈轻轻说。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头,我以为需要避开什么,或是先说点别的。

     “谢谢你田野,你让她很快乐。”周妈妈拉着我的手说。

     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那天我在周晓晓家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惊天动地,肆无忌惮,畅快淋漓,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烘干自己潮湿又颓丧的身心。

     之后周爸爸周妈妈和我一起回忆了很多关于周晓晓的往事。

     比如她不喜欢吃鸡蛋黄,上幼儿园把小板凳当马骑结果磕破了额头,她得过水痘、麻疹、腮腺炎,她养不活仙人掌,最喜欢水仙。

     周晓晓曾经如此真实地活在这世上,如今长日尽处,我站在她面前,她看见我满目疮痍,我日日沉醉于回忆之中,也许只是试图逃避现实。

     可这又是周晓晓希望看到的吗?

     我终于明白梦里红船上的周晓晓其实一直都在向我告别,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还把之当作是她的留恋。

     那天夜里,火车隆隆而过,周晓晓不再是虚幻的意象,我坐在窗前,回想我们最后的旅程。

    

    

    06

     在吉林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周晓晓坐在我旁边仰起头,脸红扑扑的,她认真地对我们说:“东北的拔丝地瓜太好吃了,我要是能留在这儿就好了。”

     我说:“你可别留这儿了,拔丝地瓜回去也能吃。”那一刻的我不会想到,一语成谶的含义。

     2007年冬天,我、周晓晓、老赵和四眼相约东北。

     我们计划先去吉林滑雪、然后在哈尔滨看冰雕,最后在平安夜抵达雪乡,在一人高的积雪里打滚,啃冰糖葫芦,舔铁栏杆,放烟火。

     踩着双板,摔了三个大跟头,刹车基本靠喊,我和周晓晓终于从吉林松花湖的雪坡顶上滑下来了。

     周晓晓兴奋不已,大声呼喊,她的红色羽绒服在雪地里异常鲜艳。

     然后我们坐车来到哈尔滨,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中饭,好朋友们坐在对面,喜欢的人坐在身边,小馆子里的灯光温暖,砂锅冒着热气,桌子上的酒还没喝完。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时光。

     旁边一桌几个东北姑娘,高挑,白皙,手上叼着香烟,优雅又帅气,让周晓晓羡慕不已。她轻声对我们说:“一会儿出去,咱买包烟吧。”

     四眼从书包里翻出一包红南京,抽出一根递给周晓晓。

     周晓晓脸一红,说:“不行,人家抽地这么帅气,我不好意思。”

     老赵说:“行,那一会儿出去抽。”

     吃完饭,我们围在街头一个小巷子里,我和周晓晓一起抽了我们人生中第一根烟。

     周晓晓故意摆出很酷的姿态,老赵还给她拍了照。

     后来去看冰雕,之后我们打车去一家俄罗斯餐厅吃饭。

     路上司机为了赶紧接上下一单,把我们丢在离餐厅还有一公里的地方,自顾自跑了。

     我们一点儿也不生气,周晓晓大喊着:“路上好滑。”

     然后就摔倒了,我们哈哈大笑,周晓晓索性不起来,坐在地上任凭着屁股往前滋溜。

     我在周晓晓肩头狠狠推了一把,她就这么一路滑向远处。

     她笑得那么欢快,如今依旧回荡在我的耳边,就像发生在昨天。

     我认识周晓晓不过三年半的时间,之后她停留在我的回忆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的样子,把一切都刻在心间,我就像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了,比一辈子还要长。

     第二天我胡乱收拾好背包,高铁转公交,赶在夕阳落下前,来到哈尔冰汽车站,那是我们最后相聚的地方。

     我随便买了一张票进站,坐在2007年我们等大巴的长条椅上。

     那天周晓晓兴奋异常,欢快地说着对雪乡的期盼。

     我坐在原处,像那天一样,看哈尔滨开往雪乡的黄色大巴在夕阳下缓缓驶来。

     我又看见那艘红船,周晓晓站在甲板上,号角声响起,水波荡漾,周晓晓站在船头向我招手。

     我明白她是在真的在向我告别。

     红船越变越大,周晓晓站在船头越来越小,我朝她挥挥手。

     锚起了,马达轰鸣,红船起航。

     不知道哪里来了很多人,我们都站在岸边,向渐行渐远的巨大红船挥手告别。

     我站在原地,红船行远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给黎敏打了个电话,对她说:“我坐今晚的飞机回来。”

     她说:“好呀,我去机场接你吧。”

     我说:“好,今晚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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