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学历史学硕士的返乡观察
2018/2/19 中国好学者

学者简介
听小刀说书,硕士就读于四川大学,曾在浙江广电集团从事民生记者多年,创办有微信公主号“小刀说书”。
四川大学历史学硕士的返乡观察
作者:听小刀说书
摘要
2014年5月上旬,我请了探亲假,回了趟山西老家。陪在我身边的,除了一贯的妻,还有她腹中刚刚满三个月的小生命。每次回家的心情都是不同的!故乡就宛如一部厚重杂芜的史料长编,尽管未经删削,却意味深长,常读常新。
不过,人近中年,渐归黯淡。就连读书,也渐渐喜欢悲秋怀旧的路子。譬如沈复的《浮生六记》、鲁迅的《故乡》、《社戏》,余秋雨《老屋窗口》,我就觉得很好。都是读书人,都说的是故乡,都写满了人生的挫败,前途的晦暗,都发散出一股隐约的世变情怀,……那简直说的就是我自己!

亲情时光啊你慢些走!

近乡情怯,对我尤然。一路上忙于应付妻的古灵精怪,倒也不觉寂寞。但一下飞机,黄土地那厚重的流风,顿时让我迈步踯躅。反倒是前来接机的叔父,一把将我的行李箱接过手去,也把我从畏缩羞涩的怔营中拉回了现实。 “回来了?”“嗯,回来了”。“路上还顺利?”“还好”……简单的问答后,再次归于沉默。晋人情感厚重,不轻易表达流露。虽只言片语,但彼此都能明白对方的胸臆。
一如既往是叔叔那辆雅阁,一如既往妻坐在了后排,一如既往是沿途的空旷平川,一如既往是直逼眼眶的漫漫黄土和挺立的白杨树。老家忻州距离太原约100公里,叔叔开车用了近两小时。一路上,叔侄俩拉些家常,聊些往事,倒也颇不烦闷。这再次让我想起《祝福》中迅哥儿和四叔的龃龉来。哈哈,如今好像反了个儿,不仅叔父没有”大骂新党“的习惯,而我,却颇想在自己的居室挂上一副”品节祥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对子来,真是有趣!
临近村头,当居民房背上那一排朱红色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闪入我的眼中,我理所因当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个山村,没有变。记得哪年的《南方周末》曾刊载一篇小文,题目叫《不发展的权利》,抗议文明话语对人性和自然的强迫规划。但我彼刻却全无作者那般超前的后现代意识,我只是在瞬间完成了对现实的妥协:几十年都无大变的小村落,我本不该妄想它会在我离开的一年里能够旧貌换新颜!自己的爷娘依旧,自己的相亲父老依旧,棒子面拌着大白菜的日子依旧,这难道还不算是皇恩浩荡?梁漱溟先生老年著书《这个世界会好吗》,我当时真想大声给他老夫子顶回去:我党的世界,哪里不好了?真是该政协也不该让你待!
我们家住在村西头,紧挨着村小学。车子刚拐下公路,仿佛有心灵相感应般,父母奶奶张望的身影就出现在学校的墙角下。父亲老态渐显,正是韩昌黎所谓“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的年岁,只是身子略胖;母亲原本较胖,但近几年来忙乎内外,再加上宿病不断,此次已见消瘦,而脸色较黑;奶奶年过八旬,气色还好,但去年春节前后经历一番胆囊手术折磨,行动已然不若从前敏捷。且远非一年前那般矍铄发福,而在之前一直担心妻子为老人所买的夏装不够宽大,现在证明是多虑了。
走进自家小院,我立即发现,家里的照壁和大门已经被父亲雇人加了顶盖,所谓农村人的四合院,已经初具形态。父亲说,下雨天院子里太滑,他正计划采买些地砖全家正房共六间。父母奶奶住三间,而我跟妻的新房占两间。记得去年11月在家里举办婚礼时,新房里除了床,沙发和衣柜外,别无它物。可是,这次,还没等我回房,早已飞奔回房更衣的妻就窜出来告诉我,新房里添家具了。我进去一看,果然,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还有一个储物柜。母亲进屋送水果,顺便告诉我,去年回家我们上网不方便,这次父亲听说我们要回来,很早就把邻村那个瘸腿电工喊来,把家里的无线网装上了。“家里不像城里,免得你们无聊”,母亲笑说。我说我们一年也在家待不过十天,添置这些家具干啥。母亲说,好歹是个家。
晚饭有肉有酒。肉是母亲的猪肉粉条;酒是去年我结婚在村里办席时剩下的半瓶”老白汾“。父亲想给自己的儿子倒一个,却被母亲挡了驾。父亲想给儿子一个成人式的礼敬,母亲却从我为数不多的电话里,牢记住儿子的肝脏不好,戒酒。一家人团座餐桌前,是奶奶最高兴的时候。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带着媳妇儿,肚子里还揣着小重孙,香火赓续绵延,这在老人心中,也许人生已经心满意足。而家乡讲求精致的菜品,在母亲的精心烹调下,色香味全出,满屋的香味触击着大家的味蕾,使我在大快朵颐的同时,将缕缕乡愁也咽下腹中,洗刷着客居与功名的满腹牢骚。
夜里,四下俱静,万籁无声。一边是妻早已鼾声大作,而另一边,却是我的辗转反侧。这是“心事”?
在山西一共住了九天,这九天,我和妻哪也没去,静静宅在家里。为了我们这次回来,母亲专门推掉了她的短工——为同村的一家大户田里活计,每天的报酬40块,从早上七点半到中午十二点,中午回家吃饭,下午从三点到晚上七点。母亲说,自己本来是个父亲一起出工的。她还说,男人每天的收入要比女人多十块,所以父亲每天干满全天,可以拿到50元。我后来带着妻专门去父母干活的田间看了下,广阔的田地上,父亲他们猫着腰戴着草帽锄行在陇亩间。天高云淡,远山如黛,再烘托着田野间的生机,妻说真美,我却无言。
信仰我的故乡,你在哪里?

奶奶的身子骨一直还算结实,如果不是去年的手术,老人还一个人独居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高坡上,独门独院,只是在天气晴朗时,到儿子家串串门。尽管父亲哥俩反复劝说,老人却一直不肯辞别旧居,跟儿子们过活。老人说,故土难离,自己一走,田园就荒芜了,"屋子要有人住,才不会破落“,她总拿这句话来拒绝儿女,同时也说服自己。去年奶奶胆囊发炎,不得已赴太原手术,以后一直就住在城里姑妈家,但村里的那个小院,却始终割舍不下。这次趁着回村看孙儿孙媳,又悄然搬回了南坡上那个庭院。
在家闲居的几天里,我没事儿都会领着妻去奶奶的小院去转转。在这个幽深小巷的梨花院落里,我度过了自己的儿时岁月。也同样是在这里,我会对已经作古有年的祖父,产生深深的怀念!祖父为人刚正不阿,在村里同族中著有令名。遇到不平之事,义正词严,声色俱厉,往往让人为之震慑。祖父从教多年,退休后,不改耕读本色。作为家中期门长孙,祖父对我的宠爱自不讳言。多少个学后黄昏,我与祖父唔言一室之内,老人踞坐在炕边,讲述为人处世正道,而我则挨着火炉仰靠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炉火明暗变化。如今,祖父早已墓草凄凄,而永世不得再见。这次回家,我专门赴祖父的坟前,给他老人家磕头问安,寄托自己的一点孝思。如果说今天的我能够有所成就,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恣意妄行,为人所轻所贱;全家能够在祖父逝世后精诚亲爱,兄友弟恭,表率乡闾,这完全应该归功于祖父良好的家风。
在前往奶奶居处的坡前,有一处灰色的天主教堂,在坡上人烟逐渐离散,而房屋普遍破败的衬托下,颇显高大威严。听村里人说,一年前,村里来了一批传教者,在全村筹款兴建了这处所在,信徒颇众。我又听说,前来传教的本是同一伙人,但后来因为教义不合,终于分裂,甚至于大打出手,绝交不相往来,而其中一派,所宗之神,号为”quanneng"。不过,这些,都不妨碍村里的善男信女选择自己的神祗而信仰之;同时,也不妨碍村委会的干部为捍卫传统信仰,抵制外来宗教而大造庙宇寺观。就在天主教堂正对面的山上,一座金碧辉煌,红墙绿瓦的寺庙正在紧张施工中。还是听说,为了这件大事儿,本届村委会的几个新班子成员轮流到山上监工。就在我和妻前往“探访”的时候,还碰到了刚刚逢三烧香完毕的一名村领导,开着轿车,绕着蜿蜒的山道绝尘而下……
做记者的妻注意到,在新建寺庙的两厢,是两栋四层的钢精水泥小楼。说起这两栋楼的用途,现场施工的工人面无表情的甩一句:这是村里开发的房地产,准备卖钱的。我和妻顿时为之语塞。我的世伯在我们回乡前去世,甩下妻子和三十六七尚未娶亲的儿子。在我回村的那几天,正赶上这家发丧。晚上,参见葬礼的父母回来,告诉我那天的葬礼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死者的小姨子因为心疼自己的姐姐,在席间破口大骂,原因是死者的妹妹因为信奉别教,对丧事礼仪不敢迁就,竟然没来拜祭亡兄。(在山西,女方家里亲戚在葬礼上地位最尊,因此可以指斥方遒,无所忌讳)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不由陷入了沉思。乡间愚夫愚妇,极容易收到外邪的蛊惑怂恿,这对于传统的乡村秩序,形成的了巨大的挑战。随着村里传统一代的过时和年轻一代的外流,农村的秩序的解题和衰败,似乎已经是不可扭转的现实。联想到村西头那条已经被采砂船挖断的河流,河滩边全部枯死的树林,树林后全部成片死去的庄稼,还有村里原本质朴的村民竟然集体上访围堵乡政府,这在十年前根本就不可想象,而让十年后的我,悚然心惊惕励!
这次回家,妻嘴里一直念着我村里的一个朋友。去年春节回家省亲,遇到大雪封门,全靠人家冒着危险开车把我们送到了忻州。这次回来,妻千万叮嘱我,一定要去看看人家。可等我找母亲一商量,母亲摆摆手,算了,这家人几个月前关全家都跟一个湖北人去传销了,哪里还找到个影儿……
离别姑父,魂兮归来!

我一直担心,二姑父会在我回去这几天离我而去,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就在我准备离家返渝的前三天,二姑父永远离开了我们。
记得罗志田先生在一篇怀念性的文字中曾经说:“人到中年,就渐渐进入了告别的时代”!我认为,这句话有两解:一是人到中年,血气精力乃至志向干劲都在退化,因此不得不挥别过去那个年轻气盛的自我;第二种解释,则是认到中年,亲友渐渐老去,难免生离死别,经历渐渐多起来。我的二姑父,本是一个元气淋漓的人,原本以为他可以挺过今年,不意竟自撒后而去,空留姑母、表弟、表妹啼饥号寒,凄惨人间。
姑父患的是肺癌,绝症,药石无灵。在我的记忆里,姑父的烟瘾特别大,而且往往是一抽三咳嗽,但骂死不改。姑父和姑妈都是城里化工厂的工人,后来厂子倒闭,下了岗。小时候每到夏天,我总要到姑妈家住一段时间,和表弟厮混玩耍。那时村里没地儿洗澡,因此我常年能洗一两次,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所以,每到姑妈家,姑父都会带着我和表弟去化工厂的大澡堂里泡澡。当时水温热,我又不习惯,总喜欢站在水里不肯蹲下,往往都是姑父一声呵斥,把我和表弟都按倒在水池边的案板上,然后使劲儿揉搓。我忍不住大哭,表弟则是一声不吭。记得有一次,我实在不堪“虐待”,就相约表弟离家出走,事后被姑父姑妈一顿好找,罚站半小时。如今想来,不禁怅然若失。
姑父下岗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区公安局谋了一个开车的差事。所以,我记忆里的姑父,是和一辆白色的日本丰田工具车联系在一起的。那是一辆真正的日本进口车,就连方向盘,都设置在右边,以至于姑父把车拦在路中央,居然没人能把车子挪走。自从姑父有了这辆车子,它就成了沟通城里和村里的一道桥梁。姑父是个热心人,也是个好女婿。我们全家冬天的白菜、夏天的西瓜,过年的鞭炮,都指望着他。每年农忙的时候,这辆白色的工具车更是盘旋于村里的田间地头,为这家拉玉米,为那家收高粱,忙的不亦乐乎。眼看着累耙了,别人给他赛根儿烟,又马上精神起来。
姑父心直口快,与人交往毫无心机。与人开玩笑,往往让人窘迫,不过了解他的人,都不会介怀。姑父体格精瘦,言多胆小,平生最喜欢热闹,但又最害怕鬼神。每逢村里唱大戏,一定不会少了姑父的身影。少了他的社戏,是不完整的。至于村里有人去世,姑父往往怕之入骨,并为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不仅不敢走夜路,更不敢经过丧者之门,这也是乡里经常和他开玩笑的一个绝好话题。
姑父发现身患不治,是在一年前。2013年春节,我第一次带当时还是女友的妻回家,在全家聚会的家宴上,姑父因怕新人有忌讳而辞谢不来,但最终还是出席了,而且面色红润如常;2013年10月,我回家完婚。当时姑父病情已经逐渐恶化,但是在婚礼当天,姑父不仅亲自回村参加,而且还和我面谈良久;2014年春节,我和妻子回家省亲,专程去探望姑父,当时他已经状态不佳,但是仍然行走如常;这次回乡,我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再去看看姑父。在他离世的前两天,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妻再次登门探望,那时的姑父已经久在床褥,手足肿胀,氧气管二十四小时插起,因为呼吸困难,只能由人昼夜扶坐在床上,见人来访,惟有以眼示意。这次见面,没想到竟成永诀!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姑父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在姑父在去世当天,我见到了跟随灵柩回到村里的姑妈和表弟。相见惟有握手垂泪而已,却无法帮他们分担丁点痛苦。进入灵堂,揭棺垂视,姑父面色如常,宛如安睡。呜呼姑父,魂兮归来!
人死后亲属照例要送花圈纸扎,以示哀悼。二姑说,会给姑父烧一个纸扎的戏台子,活着爱热闹,死后,不能委屈着他。
忘了交待,我和妻走返渝那天,是大姑家表弟开车送我们去机场的。尽管一大早母亲就催促我们上路,但表弟毫不在意:80公里,我四十分钟不用就给你奔过去!别瞎操心!
澎湃新闻记者 饶佳荣 采访
今日学者怎样服务社会?四川大学杰出教授罗志田先生认为,“学问与社会的影响是双向的,学问方面的准备不足,便不仅不能改革社会,反会被社会所融化”。他在《南方周末》等报刊撰文已历八年,近期结集为《道大无外》一书,展现的是他作为一名专业学人对“校园与社会”问题的观察与思考。最近他在北大的一次讲座上约略谈及大学与地方社会发展问题,记者于是请他做更深入的讨论。

罗志田教授
澎湃新闻:现代大学在中国建立也就一百多年,大学成为培养人才、引领思潮、创新科技、服务社区之所在。您长期研究近代中国史,是不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大学的地区(经济、社会、文化)发展较好,有一流大学的地区,各方面发展就更好;而大学走下坡路的时候,该地区也会受到消极的影响?
罗志田:这个问题非常好。大学在中国的时间虽不长,但大学与所在地方的关系却非常重要。当然,所谓发展,要综合看,不是仅看物质层面(但即使物质层面的发展,也常常要靠大学的提升)。大学与所在地区的关系,用昔人的话说,大体也就是“文德”与“民德”的关系。
文德可以简单理解为文化的力量。而文化的核心,正是学问(这可能是我的偏见)。古人以为,国家要修文德,他人才尊敬你。而读书人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可以无恒产而有恒心,也因其个人重视修文德。
过去的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包括化民成俗。在理想层面,士人读书修身,为民众之楷模,这是以前的方式。进入现代社会后,士人不再是四民之首,民众自己的责任也就增大了。如傅斯年所说,“群众对于学术无爱好心,其结果不特学术销沉而已,堕落民德为尤巨”。而士人负责任的方式也有所转变,按傅斯年的主张,就是通过写作出版,以“唤起国人对于本国学术之自觉心”。
这是一种双向的关联,民众是否爱好学术,直接影响到学术本身的升沉;而学人不唤起国人对学术的自觉,“文德”不能与民分享,则“民德”就会堕落,“文德”本身也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也就没了提升的基础。为了使“文德”更好地转化为“民德”,蔡元培提出了以大学为社会文化中心的主张。

蔡元培
这是二十世纪的新思考。此前中国并无所谓今日的大学,也不用思考大学的定位及其与周边的关系。蔡元培明言,“一地方若是没有一个大学,把有学问的人团聚在一处,一面研究高等学术,一面推行教育事业,永没有发展教育的希望”。这是一个真正高瞻远瞩的见解。学问与社会,本关联互动;文德与民德,更相辅相成。
换言之,大学的责任,不仅要提高学术本身,也要促进民众对学术的爱好。用今日的话说,一个社会的文化中心,兼具提高和普及的双重责任。大学首先承担着“提高”的责任,学术若不能提高,其普及的效用,恐怕终有所限。而“普及”不仅是传递和扩散专业知识,还牵涉到“民德”的升降,这样的“普及”也不容忽视。
因此,一个地方是否有一所以上像样的大学,与当地的学风和世风,有着重要的关系。大学好则所在地方的学风好,一个地方的学风好了,必会促进民众对学术的爱好,世风自亦不差,而学术本身也容易提高。
也就是说,大学对当地社会的贡献,不见得是资源和人力的分享,不一定要开放课堂,也不一定要师生走出校园、活跃于社会,而在于树立榜样,以影响社会风气。就此意义言,大学致力于提高,就是最好的普及。
只有一个地方的学风好了,社会风气才会好。这是一种无用之用的间接体现。
我们现在常说一个地方的人“文化素质”高不高。人的素质高低,无形中决定着对当地发展是形成推力还是阻力。实际做事的人都知道,一个地方人的“文化素质”高,事情就好推动。可以说,大学校园与社会形成良性互动,是任何地方发展的重要先决条件。
澎湃新闻:民国时期,国立大学、私立大学、教会大学基本上是三足鼎立的局面,那么,它们三者对地方的作用和影响是不是有所不同?
罗志田:首先我要说,三足鼎立的说法可能稍微乐观了一点。从学术角度看,或许因为中国特殊的国情以及传统的影响,过去国立大学的作用要远远大于教会大学和私立大学;尤其后者,除少数外,都不十分成功。反过来,私立大学因为招生门槛低一些,而且像宿舍一类“配套设施”也差一些,学生的菁英意识也不那么强,所以和周围人的互动会多一些,可能对地方的直接影响还更大。但若上升到社会文化中心来说,可能还是以前的国立大学更重要。要说具体大学对所在地方的影响,还要通过实在的研究才能说明。我的感觉是不能一概而论,可能更多取决于大学所在地的民风、地方官以及学校中人的作为,而不在于那里有什么类型的大学。
澎湃新闻:大学对一座城市有着深刻而细微的影响,而所在地区的气质也会“反馈”给大学。比如,纽约之于哥伦比亚大学,硅谷之于斯坦福大学。同样,民国时期上海、南京、北平、天津这四座城市的气质迥然有别,它们对当地大学的发展又有怎样的影响?
罗志田:我的感觉,纽约之于哥伦比亚大学和硅谷之于斯坦福大学,最主要的影响可能是地价和房价。纽约的确有特别的风貌,而哥伦比亚大学就在纽约城市之中,可能会受到更多的耳濡目染。至于斯坦福大学,似乎相对“偏远”一些,也更“独立”。上海、南京、北平、天津这四座城市对当地大学的发展有怎样的影响,同样需要实证性的研究为依据,我不敢空言。但您说的城市气质,至少对大学中人有着直接的影响。记得朱自清就说过,虽然北京有风沙,也显得相对“土”一点儿,他还是更喜欢北京(非原话)。我赞同你的看法,大学和所在城市的影响是双向的,所在地区的气质一定会“反馈”给大学。
澎湃新闻:现在一般把北上广深列为“一线城市”,而深圳并没有一流的大学,这会不会制约深圳的长远发展?
罗志田:我以为一定会制约的。当深圳是个经济“特区”的时候,它可以有类似于“急用先学”模式的侧重,甚至有没有大学都关系不大。但当它变成一个常规的而非特殊的“城市”,它就需要具备所有城市的共相。尤其当它成为“一线城市”而被寄予了国人观听之时,它就不能只是以知识容易变成资产为其特色,为其精神。急功近利的确收效快,但短视者也可能来去匆匆。一个地方可以从无到有而迈进“一线城市”,也可能被大浪淘沙,沦为能够“可持续发展”城市的附庸。
胡适曾说过,“一切在社会上有领袖地位的人都是西洋人所谓‘公人’(public man),都应该注意他们自己的行为,因为他们的私行为也许可以发生公众的影响”。城市也一样,一个“一线城市”的行为一定会发生对全国公众的影响,不能没有相应的抱负和社会责任感。用通俗的话说,既然阔起来了,就不宜仍然停留在穷酸心态。如果一个“一线城市”连一所有历史系的综合大学都没有,不啻告诉别人自己的“文化素质”在什么层次。
我之所以重视综合大学,就因为可持续的发展建立在宽广的基础之上。美国的大学把医学院和法学院都建立在研究生层次,不从本科进行专业培养,而接收各综合大学的本科生,是有其特别的考虑的。因为它们的学生可能决定人的生死,必须有综合大学的背景,不能按匠人的方式培养。这个思路可以推广。匠人永远是必须有的,但任何不想停留在现状的城市,都要自动从匠人思维提升。在很多欧洲人眼里,美国是以急功近利为特色而略带“暴发户”意味的。我们五千年大国的“一线城市”,应有超越“暴发户”的思维。
我又特别强调综合大学里还要设有历史系,并不是因为我是史学教授,所以在戏台里自己喝彩。历史是认同的基础。一个没有来历的物件尚且要少卖钱,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可能就无法让人认识和接受(影视里经常出现因故失去记忆而自己不认识自己,也难以向人证明自己)。小人物可以靠一技之长,大人物就要有全面的素养。城市也如此。所谓“一线城市”,存在于全国众多二三线城市和更广大的乡村之中。尽管自己的确是从无到有生造出来的,也不能无视更大“自我”的往昔,并因无认同而孤立于时代和社会。
何况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城市亦然。梁漱溟当年提倡乡村治理,就是深感“上海生活老是匆匆忙忙的,这样恐终不会发生真的觉悟”。因为那里的人总要求一种“快的办法,越要求快越没有办法”。真正的社会觉悟要“比较心气从容一点的人才可以见得到”,故不能从匆匆忙忙的都市来。这想法或许稍偏了点儿,却有所见。远虑的确来自从容。知所从来,是前瞻的立足点。史学提供一种通透的长程眼光,不忘过去,关注现在,同时还面向未来,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继往开来。不论政治家还是企业家,最宝贵的是能有长远的眼光。即使处理当下面临的问题,心中有过去和未来,与一个只看眼前、就事论事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把当前的问题放在兼顾过去、未来的发展进程中处理,一定比只知眼前者要好很多。
同时,一个城市的发展,能包容外来者、让人容易创业当然是很好的条件;但一个大城市的可持续发展,不能仅靠这些,还要有自己的原创能力(尤其当所有“一线城市”都以地价和房价高得离谱著称的时候,创业在物质上已经不那么容易了)。而原创力就来自大学。深圳对面的香港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香港以前的大学也还不错,但基本是所谓教学型的,近似于为欧美的文理学院,为大学培养研究生苗子。那时香港大学多不注重研究,后来就认识到这一不足,不仅新办了注重研究的科技大学,也在既存大学里大力提倡研究。记得二十多年前一些美国朋友常说,几乎隔几天就能收到来自香港的论文需要审查,视为沉重的压力,可见香港风气的转变。一开始的退稿率是很高的,但此后就开始有所改善了。
深圳与香港紧邻,似乎连一所设有历史系的综合大学都没有,充分表现出匆匆忙忙缺乏远虑的短视特色。照此发展下去,深圳恐怕永远不是香港的竞争对手。尤其当物价、地价都不比香港低时,长远的竞争力从何而来?网上有很多条“深圳之最”,无一语涉及文化和教育,真让人为深圳担忧。深圳以经济方面“从无到有”著称,我希望看到这样的精神也在文化上体现。一方面保持特区的奋斗精神,同时要逐渐淡忘仅仅发展经济的“特别”之处,从心态上真正成为全国性的“一线城市”。

深圳
澎湃新闻:您在最近一次讲座中提到大连“一直处于一线、二线城市之间,难以有长足发展的一大原因是没有一所好的综合大学”。像大连这样的城市,在中国应该不算少,比如苏州、杭州、武汉等或许都在此列。杭州虽然有一所巨无霸型的浙江大学,但对杭州这座城市来说,可能还是不够的。武汉的高校不算少,但武汉市长曾在全国人大上直言“武汉在哪里”,显示出武汉的焦虑。好的综合性大学与所在城市及周边地区,如何形成良好的互动,或许是城市和大学发展的关键?
罗志田:谢谢您提出这个问题,给我一个致歉的机会。那次讲座刚结束,一位来自大连的老朋友就告诉我,辽宁师范大学就设在大连,学校里也有历史系(现在名为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所以,我当时说大连没有带历史系的综合大学,是仅听一二朋友之说得出的错误印象,没有进行认真调查,要向大连人致以诚挚的歉意!
不过我的确不是想要“贬低”大连,而更多是对大连有所期盼。因为退回去很多年,大连曾是中国最“发达”的少数几个城市之一。我最近的匆匆观感,感觉其好处是宁静,没有那种急匆匆的样子;就是显得稍太沉稳了一点,不够活跃,整体似乎也不像以前一样走在全国前列了。我看到大连不止一家书店都说生意还可以,深感当地人向学之心甚切,所以很希望那里有一两所好的综合大学,能给当地人提供更多文化的引领。
相比起来,您提到的其他几个城市,还算是不错的。当地人和地方官能有不满的感觉,是非常可喜的现象,说明他们爱自己的城市,有不低的抱负,而且认识到大学在城市里的重要性。让人不满的大城市还有一些,例如重庆就还有提高的空间。现在流行所谓“城市名片”一说,最可以算重庆名片的,应是重庆大学。在抗战时那可是真正的全国一流大学,远超过在成都的四川大学,现在却成了偏科的而非综合的大学,且连历史系也没有,真让人遗憾(我自己就是父母在重庆大学工作时在重大附近出生的,所以对重大有特殊的感情和期待)。
尽管重庆还有不止一所综合大学,总体仍与现在的直辖市地位不符。
您说到好的综合性大学与所在城市及周边地区如何形成良好互动,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近代中国有一个明显的“国进民退”趋势,从小政府到大政府,国家(state)的主导作用越来越强。形成习惯后,民间已经有点不会自己做事了。而我们的大学又分直属教育部和隶属地方两类。好的综合性大学,多是所谓部属大学,有时就不受地方领导的看重。很多年前,四川省的领导就曾鼓励四川大学的领导说:好好干,干好了让你们享受四川师范大学的待遇(后者是省属大学,有来自省里的优惠)。而有眼光的领导,会把所在地的大学真正看作自己的“名片”,不论其是否隶属地方。如上海市的领导,历来都把复旦大学等部属名校当作“自己人”,取得了城市与大学的双赢。
大学不是衙门,我们当然不能事事都依赖官员的举措。真正的互动,可能还是落实在具体的人、而不是在抽象的机构之上。在一个“市道”风行、看重物质的社会里,茶馆、咖啡馆里的言说,不仅是今人挂在口上的“风景”,更是表现文化素养的地方“风味”。校园周边有没有相对清静、价格不高的茶馆、咖啡馆,那里有没有大学中人和学院之外的人共聚,里面的言说,虽不妨小声说说国事和大声骂骂股市,是否也可听到超越“言不及义”的谈吐,以及非物质层面的清谈?这些都是观风者注意的面相。只要有源自大学的文化声波在城市里回荡,那互动就可以算良好。

四川茶馆
上述情景其实已不高远,却又像一种理想的憧憬。现在的学风日下,自有上上下下各方面的原因,但我们不必像鲁迅说的那样“互相抱怨着过活”。若群众对学术缺乏爱好,大学中人难辞其咎。我们不是也越来越喜好那些“赵孟能贵”的部分、兢兢于争夺校园中的“资源”吗?大学师生必先自表现出对学术的爱好,然后可言唤起民众对学术的自觉。若校园中人与街上的王阿毛无甚差别,则不仅不能化民成俗,必反为社会所化。只有大学不愧为社会的文化中心,才能展现文化的力量,也才有大学与城市的良好互动。
澎湃新闻:大学大致可以分为综合性大学和专科技术学院两类,对一个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而言,专科学院可能见效快,受益更明显,而综合性大学的基础学科,尤其是人文学科,是典型的“无用之用”。如果您是一座城市的市长,或一省的省长,您会如何促进综合性大学和专科学院的发展,从而带动本市、本省的进步?
罗志田:我连教研室副主任都没当过,不宜思出其位,觊觎市长或省长的高位。不过既然您问了,我愿意在这方面给市长或省长提一点可能是外行的建议。
现在强调经济发展,市长或省长当然不能不以此为中心。我们其实严重缺乏真正能培养技术匠人的专科技术学院,全国都一样。所以,还不仅是见效快慢的问题,而是需要扭转很多专科学院那纸上谈兵的倾向,让其能培养出实际有用、敬业也尊重自己的匠人,真正能使所在地的经济发展受益(尊重自己非常重要,如果专科学院总觉得比大学低一等,自己的主体性就被埋没,毕业生也不容易有自尊)。同时,一省一市的发展,如上所说,不能没有长远的目标,更不能没有自己的文化中心,必须有好的综合性大学。
发展有远近,要在利于当地。所在地的成长,既是主管人的荣誉,也是主管人自己的成长。退而言之,为省长、市长个人着想:想得优雅一点,省长、市长自己也需要提高,越是综合的大学,越可能有助于自身素养的提升。考虑得俗一点,省长、市长不也要“进步”吗?“进步”之后,是专科学院还是综合大学的朋友更能对自己有帮助?即使已到不能“进步”的年龄,为所在地的长远发展留点基础,为后任的成长有所铺垫,都是省长、市长自己人生的积蓄。
根据我们的国情和学情,有远虑的市长或省长,不会区分大学是部属还是省市属,而会尽全力推动所在地最好大学的发展。掌中握着拿得出手的“名片”,最能给自己面子。我说的不仅是物质层面的支持,还要为大学的发展提供最有利的条件。特别是那些有不止一个重要城市的省,不宜什么都先考虑省会城市,而要想到任何城市都是自己的。说得俗一点,省内任何城市的发展,都是省长的政绩。一所好的大学放在哪里,要看哪个地方最有利于大学的发展。例如山东大学本来创建于青岛,后来迁移到济南。若整体搬回青岛,至少会更有利于引进人才。要是更多从全省而不是省会济南的角度思考,就不妨考虑搬迁。山东大学提高了,山东省的地位自然提高,省长本身的地位也会提高。同理适合于其他各省。
我们现在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心态也要有所调整。不是说什么话都特别“理直气壮”,给人以“暴发户”的感觉,而是要有大国国民的雍容和远虑。省市领导掌握的资源今非昔比。经济发展较好的省市,应在物质层面增加对大学的支持;经济发展不那么好的省市,也可以通过物质层面对大学的支持来提升本地的发展。
东北的经历就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东北地区曾经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区域,是中国重工业的基地。但是东北最好的两所综合大学却在以农业经济为主的长春,于是工业区域长期得不到综合大学的滋养。一旦经济转型,便出现大幅度的滑落。在我从小学到的地理知识里,东北都是走在全国前列的,如今却成了“老大难”问题,能不让人凄恻!现在的人比以前势利。鲁迅曾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那是非常沉痛的话,经历过的人必有体会。东北人读到这句话,多少会有些感触吧。
我在前次演讲时,由大连而说及东北的大学,因报道不全,曾引起误解,要特别说声抱歉!然而,假如当初东北工业省份的领导也注重支持创办优秀的综合大学,情况是否会不一样呢?我想,至少在可持续发展方面,好的综合大学能比专业院校提供更多的帮助思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辽宁省领导不妨考虑赶紧在沈阳和大连扶持出好的综合大学,必对今后的发展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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