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是存在记忆中,还是活跃在你我手上?
2016/6/15 和君商学

     作者:顺妮 来源:精造

     今年谷雨前一天,我在北京琉璃厂看到一家门脸极小的店,墙上挂着一些皮影。当我拿起一条龙身子可以扭动的皮影时,店主人说,做这条龙的师傅已经去世了。再拿起一件,她又说,做这个的老师傅74岁了,四年前已经歇手,这是他在这个店里的最后几个作品。我问店主,他没有徒弟吗?店主说,他的儿子也在做,可做出来的活儿没有老人好。

     店主伤感道,还有很多师傅没有徒弟,现在年轻人都不学这些手艺了。老手艺人的皮影卖一件少一件。可进店来买老皮影的越来越多,最开始是老外,眼下中国年轻人也多了。问题是,活好的老师傅们退出了舞台,徒弟们的水平大都不及老人们。

     当我走出店时,又有几位老外挤进店里。

     “以前没有钱消费好东西,现在有钱了,却发现做出好东西的手艺人没有了。”一位朋友亦是感慨。

     好手艺人去哪了?

     回答这个历史性问题,可以观察一位手艺人的一生,由此管窥一斑。

     59岁二次创业、70岁仍在车间的吕玉珍,正好进入我们的视线。华发满头的她,每天仍会大着嗓门,跟20岁上下的徒弟们传授裁剪技艺,员工都喊她“吕阿姨”。

     吕阿姨说,13岁学艺,19岁自立门户,36岁第一次创业当上了万元户,59岁再次创业办厂,经历过六十年代公私合营、七十年代文革、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潮涨潮落,有的手艺人选择退出,有的坚守,而她是留下来的一份子。

     中国精造系列纪录片4

     ——女裁缝吕玉珍

     曾经盛行的13岁学艺现象

     车间中的吕阿姨,快速地打着各式各样的盘扣,准备缝制到丝绸围巾上。

     弯弯绕绕的盘扣,在她指尖,三两下就好。她说,盘扣要看起来软,捏起来硬。她递过来做好的,让我捏捏看,硬不硬?

     这些手法都是师父教你的?看着她轻盈地指法,我问道。

     吕阿姨笑了,盘扣哪要师父教啊,看着做自然就会了,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吕阿姨8岁时,迷恋上了裁缝手艺。

     “8岁那年,每天背着一岁的妹妹,在邻居家的裁缝店站好几个小时。”吕阿姨去看店里的喜娟姑姑,人美,衣着漂亮,做出的衣服也漂亮。喜娟姑姑不知道小女孩的心思,母亲倒是能猜个大概,问她是不是想当裁缝?

     她点头,向母亲提出,学手艺之前,先送她读书识字。

     5年后,13岁的吕玉珍,与大多数人一样,在完成初级教育后,正式开始学手艺。父亲带她回到上海学裁缝。虽然1947年生于上海,可赶上战乱年月,吕玉珍出生后不久,全家迁回祖籍浙江东阳。

     “上海裁缝穿得比喜娟姑姑还美。”看着洋气的上海裁缝,吕玉珍想当裁缝的愿望愈加强烈。母亲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她留在东阳,帮忙照顾弟妹们,白天则去当地最有名的裁缝那里当学徒。

     13岁学艺的吕玉珍,让我想到其他领域的工匠。

     生于1864年的齐白石,14岁开始学木工,一学11年,后来转向国画,成为近现代国画大师;

     生于1926年的贺普仁,14岁从师于京城针灸名家牛泽华,8年后出徒,独立应诊,解放后声名鹊起,针灸一生,2009年被评为首届国医大师;

     生于1922年的关学曾,14岁学艺,拜常德山为师习唱单琴大鼓,系单琴大鼓第二代传人,北京琴书创始人;

     生于1950年的汪天稳,12岁跟皮影雕刻大师李占文先生学艺,成为中国皮影东路的代表人物之一;

     今年已80岁的盛松柏,13岁跟父亲学艺,制作景德镇瓷用毛笔,如今系江西非遗传人。2012年他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由于手工制作瓷用毛笔耗时长,产量低,经济效益不高,愿意学习该项技艺的人很少,一般都是家族传承,自己的子女学习这一门手艺。

     ……

     12至14岁学艺的名单很长,这是老一代工匠的技艺起点,这个带有普遍规律的学艺现象,在现代教育体系下,几乎消失。70岁的吕玉珍似乎是最后一波按照十三四岁学艺规律成长的手艺人,技艺习得时间,跟齐白石、贺普仁等巨匠一样,也都耗费了七八年光景。

     7年学艺,师父言行即教材

     国医大师贺普仁曾跟我谈起他的学艺,吃住都和师父在一起,每天第一个起床,给师父牛泽华倒马桶,打扫庭院。按照师父要求,还要习武练真气。一开始他不以为意,后来发现扎针力度与师父有差别,意识到真气不足。自此后,师父言行举止,他处处留心。师父见其勤快用功,最后把女儿许配给了他。就这样,8年后出徒的贺普仁,带着师父的女儿自立门户。

     贺普仁说,中国师徒制是有道理的,传承手艺不是简单的书本知识,做人做事皆学问,与师父一起生活时,才能感触到。

     13岁的吕玉珍所拜师父,非一般人,乃浙江东阳望族卢氏后人卢宏春。卢氏宅邸,有民间故宫之称,学木雕者都会到东阳卢宅取经。以出举人为荣的卢氏大家族,后人并非皆求学做官。1905年科举制度取消,四年后的1909年,卢宏春出生,没有机会走科举功名之路,成了一名裁缝。

     “师父也是我的二姨父。姨父家10个孩子,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帮着干杂活。”吕玉珍白天在师父家还承担着很多家务活,每天的菜、衣服都要挑满满几担去河边洗。可她用心,师父对其他徒弟讲的话,她都记心里;师傅每个动作,她都看在眼里,“连摊布料的姿势,都原样学下来。”

     师父言行举动,也是吕玉珍的教材。

     “刚开始接触的确良时,有一次,师父把客户的衣服烫了一个小洞,我见他去买了一模一样的料,重做了一件给客户。”这件事对吕玉珍的触动很大。当时已经解放,一直给讲究的达官贵人制衣的师父,开始为社员们做简装。但是,做衣规矩,他丢不了,依旧用百般打磨长袍马褂、旗袍的功力,慢条斯理地裁剪着,连的确良衣服,都要认真熨烫,不省半道工序。

     师父做衣速度极慢,有些衣服甚至要做半年时间。先量尺寸,顾客拿着精确到几尺几寸的数据,到布店扯布,把带着封蜡的布送来,没有封蜡的布匹,他不收。当着顾客面,拆开封蜡,检查一下布匹。做衣所剩的零布条,也都还给顾客。不浪费一寸布料,不贪一丝一线。

     卢师父言行举止,还保留着大家族的家风和雷打不动的规矩:吃饭不语。晨起后,徒弟热炉子,他会客。中午小憩,醒来滴眼药,然后开始一天最繁重的工作:烫衣、裁剪、缝制。做衣的房间,除了他和徒弟,任何人不得入内。做衣的案板上,工具永远都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全家三间房,制衣和存衣间占了两间半,高高的屋梁,挂满用粗线拼起的一版衣服、缝制好的二版衣服、系着用毛笔写着客户名字布条的成衣。

     吕玉珍记忆中,还有县长的夫人跑来跟师父学手艺。会一门手艺,在那个年代,是一件大事。金山银山,不如技艺压肩。

     1966年的一天,师父把她叫到跟前,指着一块布,问,能做多大衣服,余多少布料。她在脑子里飞快计算,很快说出答案。师父道,你可以回家了。

     就这样,19岁的吕玉珍出徒了。出徒考试即实操,看似简单,却要用7年来修炼。

    

     一生磨一技

     每一位出徒的徒弟,身上都有师父的影子。

     贺普仁自立门户后,开始免费接诊,不多久,应诊者盈门,可他还坚持一件事,每周一天为贫苦患者义诊。这也是师父坚持一辈子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又是坚持一辈子。

     吕玉珍则记住师父的话,客户信任你,不论你走到哪里,他都会找到你。诚实对别人、不隐瞒客户,信誉是永远种下的根。她把师父的话写下来,贴在针线盒盖子里面,每次打开,都要先在心里默念那些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后来,她看到如今的年轻人依赖电脑,不愿在手上花心思,告诉他们,把电脑上的东西放在人脑里用,人存在,东西就在,到哪里都可以用。

     手上功夫,是偷不得懒的。吕玉珍出徒后,每天就是做衣。她还答应了追求者的求婚。比自己年长13岁的心上人,卖了一头猪,连带积蓄,凑了50元婚礼重金,要把吕玉珍娶回家。

     多年后,丈夫跟儿女们讲:我娶你妈时,50元的彩礼可不是小数目,知道你妈买什么了吗?

     一块丝绸!

     一块丝绸,成了家族半个世纪的记忆。倾尽所有为了一块丝绸,在那个年代,是对技艺至上的忠诚与考验。

     “当时在上海的丝绸店外,站了足足三天。最后还是买下来。好手艺,就要有好料才能配得上。”师父在选料上的挑剔,也被吕玉珍继承下来。她用上好的丝绸,做出精美的婚嫁被褥,盖了一辈子。

     婆婆送了一台缝纫机,解放后的第一代飞人牌缝纫机。

    

     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准备大干一场的吕玉珍赶上了公私合营。地主出身的她,深受政治成分影响。手艺成了精神寄托的一部分。不久掀起上山下乡运动,集体挣工分,所有的手艺人都要下田做农活。吕玉珍也不例外。邻居有时和她换工,替她下地,好让她帮忙做件衣服穿。

     煎熬多年,改革开放,吕玉珍单干,活多的忙不迭。

     “每年过年的新衣,只能在初一中午穿上。”儿子回忆,找母亲做衣服的,总是排着队。年三十晚上,她都在伏案做衣。把所有客人衣服做好,最后才是给自己儿女做。“我们兄妹三个,光溜溜躺在被窝里睡懒觉,等着母亲做好的新衣。”

    

     在孩子们眼里,吕玉珍没有不会做的衣服:对丝绸,对做衣,痴迷万分。“小时候,只要找不到我妈,去布店,准在。经常在那里一站好几个小时,忘了时间。”

     吕玉珍量身做衣的手艺,养活一家人。

     1983年,吕玉珍被哥哥聘为技术指导,那年她36岁。当时,到上海跑业务的哥哥,无意间接到一个大单子——一万件工装服,不会裁缝手艺的哥哥,求助妹妹吕玉珍。她二话不说就上阵,自己做出样板,指导员工按照她的标准做。从她这里出去的衣服,用料好,做工精细。

     第一个单子获得客户极大认可,接下来订单纷纷飘来,吕玉珍帮助哥哥成了当地第一批万元户。被政治运动吓怕的哥哥,害怕再因财富招祸,马上收手不干了。因地主成分受的难,成为家族成员心头的阴影。

     对政治运动的恐惧,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师父的儿子,原本也喜欢裁缝职业,最终被父亲逼着读书,放弃了学艺路。

     流水线来了

     当大多数人都去读书、经商时,师父和吕玉珍这些手艺人,渐渐被冷落。

     卢宏春时代,百家衣的制作需求,成就了他的手艺。吕玉珍时代,流水线来了,扯布做衣成了历史,大家都去买成品衣,磨练手艺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便如此,吕玉珍依旧坚持手工定制。裁缝手艺是她一生的寄托。

     “我算看透了,大量生产的话不可能赢得了中国。所以我想靠自己的技术生存下去。今后我想将业务转型为研磨零件。”20世纪90年代末期,日本小林研业社长视察了上海研磨工厂后,如此感慨。他曾垄断真空焖烧锅的研磨市场,却被号称世界工厂的中国以低价产品打垮。小林没有和大多数中国人那样,向流水线妥协-----即用流水线打败流水线,用更低价打败低价。而是采用手工研磨技术,人动化打败自动化。最后他做到了,美国苹果电脑公司第一批镜面ipod订单,由小林研业完成,高峰时,四五个工匠一个月研磨4万多台ipod。2006年,中国再次凭廉价的劳动成本和人海战术,抢走这个市场。小林对工匠们说,今后,不再靠纯利润的量产化产品获利,而是接中国无法完成的小批次高难度的订单。

     和小林一样,吕玉珍也没有向流水线妥协。

     59岁那年,她决定亲手做衣卖。

     触动她的,是卖服装的儿子。当时,在北京、广州等地批发服装销售的儿子,却面临一个问题,虽然杭州是丝绸之府,但市面上很难找到品质、工艺、设计俱佳的丝绸女装。

     “你妈妈一辈子做衣服,怎么能被这事难倒。我办厂做衣。”吕玉珍对儿子讲。儿子反对,不愿让母亲操劳。手艺人的倔强,让吕玉珍说干就干。执念做厂的她,只定制高端丝绸服装。她要在人生谢幕之前,在一生痴迷的丝绸上,再创造出自己的技艺高潮。

     丝绸,由华夏祖先发明的有五六千年历史的衣料,她想用手艺,让更多人爱上。

     第一年,她收回成本。岂止儿子一人卖她制作的服装,全国各地都跑到杭州来拿货。

     “这件我要了,那件我也要了。”吕玉珍回忆起来忍不住大笑,“都过来抢,做不下卖来。”属于手艺人的荣光时刻,在她二次创业时终于再次回来。

     最热闹时,吕玉珍租的厂房足有两层楼。后来,杭州鼓励互联网创业,传统制造业为新产业腾笼换鸟。她的厂子,被挤到了郊区。

     每每在事情渐入佳境时,不期而至的诸多变动,逼迫手艺人们收缩阵线。

     辉煌就此终结?

     NO!

     一切才刚开始。这一次,儿子决定和母亲并肩,用杭州的电商优势,让母亲做的丝绸女装穿在更多人身上。他关闭了广州、北京、杭州等7个城市的实体店,转战线上。

     此时,吕玉珍已至古稀。面对线上订制服装,她的接受能力,再次让儿子刮目。

     “我对员工讲,谁做的衣服,顾客下单多,就证明好。排名靠后的,就要淘汰。”训人的时候,吕玉珍嗓门总会很大,隔着大门都能听到。员工把图纸搞错了,她双目一瞪,召集所有员工开会:今后比电脑先进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电脑断电了、没有信号了,就不会做衣服了吗?你们要把技术刻进脑子里,把电脑放进大脑里。要记住,不是我给你的钱,是你做出来的钱。在我这里,不允许衣服拆了重做,拆了就表示坏了。

     吕玉珍对技术的严苛,没有吓跑员工,他们喊她:吕阿姨。老太太常说:你们给阿姨个面子好不好?只要做到我要求的,即便有一天不在这里做了,到别家,人家一看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也会重用你们。

     周围的服装企业,都盯着吕玉珍这里出去的员工,技术过硬,做事扎实。但是,出走的员工很少,他们喜欢跟着吕阿姨。一位从19岁就进厂的23岁小伙子,说这是他工作的第三个东家,他喜欢这里,如同一个大家庭,没有上下级之分。

     温情之下,人品至上、技能为王的管理,是老太太永远不变的原则,不允许员工请客送礼、溜须拍马,提拔的标准只有一条:做人诚信,技术过硬。她也会随时看顾客的留言,看谁的手艺获得客户认可。一切让客户说了算。她坚持的用人原则,是老一代裁缝开门立铺的生存法则,有人下单,就有饭吃,没人光顾,就要关门。

     在衣服定制路上,老太太的自信是一贯的。手工做衣的时代,成就了师父,但也只是在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眼下,个性化需求、+互联网的浪潮,让坚守手艺的吕玉珍,迎来她最好的时代,全国各地,包括海外人士,都成为她手艺的拥趸。

     卢宏春的亲外孙,在德国留学、工作9年后选择回归家族,和吕玉珍一起,重振外公的制衣老本行。在他的记忆中,外公做衣,神圣不可侵犯:他的剪刀,只能裁剪布料,要是家人、孩子拿去剪其他物件,都要挨骂、挨打。1999年,90岁的卢宏春离世,他把相伴一生的四把剪刀和其他所有工具,作为最重要的遗产,留给每位子女。这些工具,是一代手艺人留下的最后痕迹。

    

     手艺,是存在记忆中,还是活跃在你我手上?老工匠手中的工具,是丢进角落,还是再次赋予其使命?

     中国好手艺人去哪了?

     答案在你我心中。

     致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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