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公务员的前半生
2017/8/25 基层干部参阅

     感谢刀笔小杂役(dbxzy1981)授权转载

     这两天,一个保温杯刷爆了朋友圈。黑豹乐队老鼓手赵明义,佝偻的身体顶着沧白的寸头,浑圆的肚腩撑起发旧的T恤,眯缝着眼端着保温杯,瞅着里面可能是枸杞之类的东西,背后貌似是他半辈子玩摇滚的那些个家伙什。

     曾经在“人潮人海”中顶着朋克头追逐梦想、自由和不羁的摇滚青年,在那个保温杯的强烈视觉冲击下,瞬间老去,看上去那么慈祥,慈祥得“无是无非”,慈祥得“无地自容”。

    

     不得不承认,作为听着黑豹长大的我,也在慢慢变老,慢慢迈向狗日的中年。年初我写的那篇《一个80后机关干部的自白:那些年我们一起走过的燃情岁月》,还在为36岁本命年立碑,一眨眼工夫,本命年已经过去一大半。

     这一年里我慢慢注意到,跟我一样叫嚣着第一个中年危机的伙计们,无论在家里、办公室,还是在车里,也大都有了一个保温杯,跟赵明义们的保温杯所不同的,可能仅仅是只差几颗枸杞而已,因为我们这个年纪,该硬的地方还能硬,该软的地方都能软,硬的是欲望,软的是妥协。

     昨晚我端着没有枸杞的保温杯,一边喝着茶,一边捋了捋我这36年来“欲壑难填”、“欲罢不能”的岁月,看看我各个阶段最强烈的欲望都是什么,卖弄情怀的同时,顺便也跟刀友们一起,思考一下“到底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这个俗不可耐的话题。

     6岁(1987年):能每天吃上茄子菜

     那年父母把我留在农村老家上小学,跟爷爷奶奶住一起,作为第三个孙子,并不很“稀罕”。爷爷奶奶家里穷,每天正儿八经只吃两顿饭,早上玉蜀黍糁,烙馍沾蒜汁;中午蒜面条,原汤化原食;晚上象征性地清水煮红薯轱辘,不能算饭。平时很少吃菜,四大在郑州上学,有次回去带了点茄子,晚上奶奶用筷子从壶里沾出来点油放锅里混着茄子炒了炒,我摸黑用烙馍卷着吃,就着红薯轱辘卷了四个,撑得一夜没睡好觉。后来进城见我老表,我的一句“茄子菜真是好菜啊”,被他嘲笑了三十年。

     农村当时几乎每晚停电,因为电费太高,即便来电也不会一直开着,我每晚趴在灶屋的长条凳上写作业,几乎都是点着蜡。我便一边写作业一边把蜡水滴在我的手心里,体验着微微疼痛又痒痒的感觉,看着蜡水从透明到胶着到凝固的过程,成就感瞬间爆棚。

     因长时间不洗澡,又加上跟着老年人,家里也没电视,晚上几乎七点前就被强迫睡下了。我躺在被窝里,逐渐发明出一项有趣的娱乐活动:赶虱子。当时身上的虱子比较多,被窝里也一大堆,晚上能感受到它们成群结队从这头爬到那头,从那头又爬到这头,我就用手摸索着他们,赶着他们快点跑,乐趣横生,妙不可言。

     当然,滴蜡水和赶虱子的快乐都不如能吃上一顿茄子菜。

    

     8岁(1989年):能彻底当上城里人

     这年父亲找到了个在县城国有企业当保安的好工作,把我接到他住的不到10平方的传达室,我算是进城了,但是没有城市户口,还不能算是城里人。父亲花了很多钱找了很多关系把我安置到县城最好的小学,一个班100多人,三四年级都有很多同学谈恋爱,趁老师不注意,一言不合就在教室拉手亲嘴了。我是农村户口,心里自卑,同桌是个高傲的小美女,想追却又不敢追,性意识萌发的心灵备受煎熬。

     农村户口最大的劣势就是交学费,城里孩交平价,农村孩交高价。每次交学费我都是耷拉着脸哭着回去,坐在屋里怨恨地看着父亲,哭的不是要交高价,哭的是幼小心灵刚刚萌生的自尊受到了无端的伤害。每到这时父亲总是笑着安慰我,然后又开始托关系帮我找回自尊。所幸的是我一度成绩还算好,老师并不为难我,加上父亲找关系,每次交的都是平价。后来一个亲戚当上领导,没怎么花钱就把我的城市户口解决了。

     12岁(1993年):能真实地感受到母爱

     母亲从我生下来不久就在外地工作,作为独生子,我的少年时代很少享受到母爱。不是母亲不想给,而是母亲没有能力给。那些年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每次母亲回来看我后,为了不让我伤心,每次趁我上学时再走,我放学回来问父亲:我妈呢?父亲总是平静地告诉我:走了。那时我整个人突然就空了。

     随后两年我学习一落千丈,沦落到班里倒数第十五名,暑假父亲带我去外地与母亲团聚。母亲没有打骂我,也没有对我表现出失望的情绪,而是问我:你觉得你怎样才能把成绩提上去?我赌气地说:你要能调回去我保证考班级前三名。母亲说:好。最后我考了全班第一,母亲次年还真就调回来了。

     14岁(1995年):能不再住租来的房子

     从8岁我开始进城跟父亲住传达室,到随后多年搬了四次家,每次住的都是租的房子,所以我自小就对“房东”这类人很反感,因为那些年我在家最烦看到的就是每次房东们来收房租,每次都是背放着手,迈着方步,黑丧着脸,看到我也不夸我好看也不夸我聪明,总是严肃地问我:你爸呢?我总是又恼又怯地回他:木在家。然后房东会冷冷地抛下一句:你爸回来跟他说下,该交房租了!然后总是不等我回答,转身就走了,寄人篱下的压抑感顷刻间填满我的胸腔

    

     那些年父亲一边上班一边做着别的小生意,在院里弄了个硕大的四方铁锅,在外面买回硬块沥青、尼龙丝熬沥青漆,然后装桶,四处找销路去卖。每次熬沥青漆都是一次血与火的洗礼,整个院里甚至街道都弥漫着沥青的味道,好几次熬过了头引起火灾,最可怕的是院里还有好几个汽油桶,虽然父亲每次都能给扑灭,但是手也被滚烫的沥青烧伤过好几回。他总是说:这都是小事,只要不烧着汽油桶就是万幸!

     父亲都是在半夜熬沥青漆,因为熬漆,每次都是大门紧闭,小心翼翼,经常买东西打点街道领导和邻居,怕他们治他的事。我问父亲为啥咱老是租别人的房,咱自己买个房买个院不就可以在家随便熬漆了吗?父亲说:哪有恁多钱买房啊!我现在偷着干这,不就是为了存点钱买房嘛!终于,在父亲38岁那年,买了一套90平方的三居室,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16岁(1997年):能考上一个大专回来安排到县城上班

     上了高中后,成绩一直很不错。但那时考上大学的比例还很低。当时县城里孩子们的起点低,父母很多要求也不高,加上能考上大专就可以回来分配个工作,一般还都是党政机关、学校等好单位。能吃上公家的饭,都是祖坟上冒青烟的,是倍有面子的事,不仅仅能解决生存和前途问题,说不定还能找个当官家的闺女做媳妇,从此平步青云。

     记得当时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说: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学,现在苦点累点木啥,考上大学就到天堂了,不想上课就可以不上课,还可以跟教授们在课堂上唇枪舌战,大学里还能谈恋爱,全国各地的帅哥美女都在大学里等着你们呢。要是能考个大专甚至本科,这一辈子就啥都不愁了,将来肯定能分配个好工作,一上班就可以不努力了,你们可以随便玩,想咋玩就能咋玩。现在想想:这话虽然挺坑爹,但当时确实把我们忽悠得血脉喷张。

     21岁(2002年):能到中原第一大报大河报工作

     1999年高考前我的学习成绩远远不止考个大专,定的目标是北京的名校,但点太背,考了三天发了三天高烧,那年连大专都没考上,复读一年后分数挺高,但报志愿时思想不解放,最后进了郑州大学,也算是211本科。在大学里第二年就谈了恋爱,不过这恋爱谈得很清奇,人家情侣下课后都是去逛街、看录像、开房间,我们俩则是拉着手去上自习、去泡图书馆,因为经常拉着手上自习、泡图书馆,当时确实学了很多很多东西,也第一次撬开了我对未来职业的憧憬。

    

     2002年大河报正红火,号称百万大报。辅导员经常给我们讲,哪哪师兄师姐毕业进大河报了,一个月两三千啊!两三千是啥概念,我听到这之后总是掰着指头算:如果我毕业能进大河报,我一个月吃饭300,房租水电一个月300,坐公交一个月50,买201卡一个月50,交朋友一个月50,其他不可预知费用一个月100。也就是说一个月能存将近两千啊!攒一年就是两万多。按郑州房价1500,一套100平方的房子就是15万。按30%的首付,我干两年就能买房了。越想越激动,然后每天都花五毛钱买份大河报看,培养新闻敏感性,学习新闻报道的写法。

     23岁(2004年):能考上研究生跟女朋友双双留在郑州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眼界的开阔,我越来越看不上大河报了,况且当时郑大毕业也不一定就能进到大河报。2004年本科毕业前,我跟女朋友的关系发展到了分不开的程度,俩人对未来工作的规划,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必须都留在郑州。但当时留在郑州还要能找到好工作,对于郑大本科毕业生来讲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而且老家铁饭碗的橄榄枝一直在我们面前挥动,撩得我们心痒痒。

     我们双双决定考研,因为只有考研才能继续安全地留在郑州,一方面可以如胶似漆地继续在一起腻三年,另一方面可以提升学历,为三年后能够更加稳定地留在郑州打下坚实基础。大四那年我们索性都不去找工作,每天就在自习室泡着,八角楼不熄灯我们就不回宿舍,最后还真就都考上了,还是同班。

     25岁(2006年):能到河南日报类的党报工作

     党领导一切,河南日报是党报,所以河南日报肯定比大河报牛很多倍,我一定要考上河南日报。这就是研二这一年我的淳朴逻辑和职业规划。为了研三毕业前成功进入河南日报,我开始进入了疯狂的准备阶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去党报实习,其中一个是某中央媒体驻豫工作站。

     这个媒体因为前任站长出事进去了,总社对它进行整顿,新站长到任,要找个实习生来帮他工作,我的一个师兄跟他副站长熟,就介绍我去了。新站长来了以后把上上下下的人换了一遍,然后又开始招新人。从刚开始整理办公室到最后负责进人,我每天给他买东西、布置办公室、打扫卫生、端茶倒水,替他出去采访一些没什么油水的穷单位。

     我每天起早贪黑,干得很卖力,做着能留到这里工作的美梦,想着将来再瞅机会转正也是很不错的选择。一切就绪后,他告诉我:你干得很不错,但是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你回学校吧!然后我惊愕地看着他,没说什么话就走了。后来我才明白,他找实习生就是为了在整顿记者站这个过程找个免费苦力

    

     28岁(2009年):能考上公务员进入仕途

     硕士毕业后我没进河南日报,因为人家根本就没面向社会招聘。我先到河南卫视,后考到一家官办杂志社做副总编。那两年公务员职业膨胀到了极点。高级饭店、高档会所生意火爆,基本都是靠党政机关单位和国有企业养着。当时我在杂志社,经常跟这些机关单位的人接触,公务员的地位在当时达到了顶峰。

     举个例子,有个后来被查的县局局长来郑州,当地巴结他的老板带着四个人开个宝马一路追来,晚上在郑州最高档的酒店给局长安排了一桌,局长跟我一个媒体朋友是老相识,媒体朋友也拉着我过去赴宴。吃完饭老板又安排郑州最豪华的KTV请局长唱歌,我和媒体朋友也陪着过去(此处省去1000字),唱完歌后老板又单独拉着局长去洗浴,我跟朋友没资格去,后面的就不知道了,大家可以脑补一下。我跟朋友回去的路上,朋友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今晚我大致给他算了算,这个冤大头最少花这个数。我问:五千?朋友瞥了我一眼:你就给我装清纯吧!

     举这个例子不是说当时我羡慕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我本身从小到大都很痛恨腐败。我是觉得这个例子折射出来的是当时公务员的地位确实很高,傻傻地认为地位高就能做很多事情,自己的工作生活就会有更多的自由度。我不得不承认,当时考公务员的动力,一方面来自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思想,另一方面确实源自于我对社会管理服务工作发自内心的热爱,还有一方面也确实是看中当时公务员高得离谱的社会地位。

     现在我时常在想:中央提出把权力装进制度的牢笼,形成不想腐不能腐不敢腐的有效机智真的很英明。要想让党员干部远离腐败,加强教育是必须的,但仅靠自觉就太天真了,人都有逐利思想,这是本能,最重要的还要靠制度、纪律约束,靠零容忍的严惩来震慑。

     30岁(2011年):能回到郑州跟老婆孩子团聚

     后来我通过公选考上外地公务员,带职务,很不错的一个核心部门,于是拍拍屁股就去了。我在异地工作,身为大学教师的妻子仍然不嫌弃我,还是跟我结了婚。我刚刚考上公务员,整天不可一世,一度认为妻子是因为我的公务员身份才跟我结的婚,后来我才知道是自己的“意淫”,当时郑州有个三十多岁、有房有车、家庭殷实、温文尔雅、成熟稳重的高校教授追她追得很紧,妻念旧,不舍多年的感情,最终还是选择了我。

     妻子怀孕后,因为我工作特别忙走不开,她便经常扛着肚子坐着绿皮车来到我工作的城市,每周一次,就是为了见着我,给我做顿饭,陪我一个周末再走。我开始感受到家庭对我的重要性,开始觉得男人是需要点责任和担当的

     2011年,我可爱的孩子出世,我觉得我必须要为家庭做点什么了,这个时候,回到郑州成了我宁愿牺牲掉任何事业都必须要做成的事。一个男人的事业再好,没有个稳定正常的家庭,无论如何他都是失败的。我通过多次遴选考试考回了省里,虽然每天写材料写得印堂发黑,但是我的工作是充实的,生活是幸福的。

     33岁(2014年):能尽快把买房子借的钱还清

     我人生进入低谷,家里出现变故,父亲得重病需要很多钱,我买房时欠下好几个人的巨额债务,也不能继续再拖了,朋友从来没有要账,只是不断地打电话向我问好,有时还请我吃饭,就是不提钱的事,这更加重了我内心的内疚与痛苦。每个月给自己定800块钱生活费,每每让我捉襟见肘。就像前几天刷屏的那篇《我那些从不买单的公务员同学们》一样,这一年我跟别人一起吃饭,从来没有买过单。

     作为公务员,工资低得出奇,很多体制外的朋友问我的工资,我一般很神秘地告诉他们:工资不高,不高啊!他们往往会面露诡异的微笑对我说:呵呵,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面对这样的尬聊,我心里这时候往往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肯定不知道,那几年我省吃俭用,从未给妻子买过化妆品和首饰,连给孩子买个20块钱的玩具都要思考再三,时不时通过亲戚给我救济,慢慢还完了买房的借款。

    

     经历了很多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到,公务员只是个职业,如果说特殊,只能说作为党员干部这一群人,每天做的工作都是围绕着一个“公”字,涉及到“公”字,也就不能过度追逐自身利益,刚才我已经说了,人都是有欲望的,追逐欲望的满足是人的本性,一旦开了口子,作为制定社会规则的公务员,势必会为自己考虑得更多一点,公务员需要自律,但不可能完全仰仗自律

     当然,我们得在吃饱穿暖、过上稳定生活的基础上,才能心无旁骛地把本职工作干好、为老百姓服务好。所以,涨工资是所有普通公务员特别是基层公务员迫在眉睫的强烈需求。

     36岁(2017年):能健康、积极、有为地过好每一天

     这个我就不过多赘述了,我在今年元旦公号推送的新年献词《致同志:2016对不起你?但你要对得起2017!》中已经说得很清楚,新来的刀友们可以查看公号历史消息翻阅一下。

     回顾我自己的“欲望史”,我们不难发现,其实人的欲望都是在不断膨胀的。每个人在某个阶段的欲望满足以后,都会有短暂的快感,但快感过后,人都会找一个比自己强但却强得不多的身边人做横向比较的参照物,然后选定他所拥有的东西做下一个欲望目标,费尽周折实现这个欲望,再进入下一个短暂的快感,从此周而复始,堕入无间轮回。

     所以对于靠满足欲望来追求稳定持久的快乐和幸福,我越来越觉得太不靠谱。我们肉体和精神真正需要的快乐和幸福其实并不多,满足这些需求,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下,我认为有四句话就够了:切合实际地畅想,积极有为地工作,真实有趣地生活,诚恳无邪地交往。

     最终,我们得明白一个道理:满足再多的欲望,后来都要握着一个保温杯,过些年还要放上几颗枸杞。

     原标题:握着没放枸杞的保温杯,追忆那些“欲壑难填”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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