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回后的凤姐为什么不灵了？
2022/8/10 7:00:00 解味红楼
作者|百合
一
人都说，曹雪芹笔下的凤姐，和高鹗笔下的凤姐，判若两人。
八十回前，对林妹妹各种照拂，台前幕后支持木石之恋，人前打趣着黛玉“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与我家做媳妇?”，人后做着宝玉黛玉大婚的预算：这俩一娶一嫁，不用公款办，老太太自有体己钱拿出来。
八十回后，宝玉痴林妹妹病，也不见她有多少悲伤，样子都懒得装一下，反倒是急吼吼转换阵营，“瞒消息凤姐设奇谋”，什么奇谋？就是蹩脚戏曲里的调包计，李代桃僵，让宝钗顶着黛玉的名头上花轿。
人设前后不统一，造成这部千古奇书烂尾。八十回前是“恨凤姐骂凤姐，一日不见想凤姐”，她像一朵罂粟，有毒而炫目；八十回后，她像AI换了程序，还是坏，但坏得太脸谱化， 须知红楼梦是一部人情小说啊，人一旦没了人味，就是菜模和珍馐的区别，散发出浓浓的塑料味。
书到第九十六回，凤姐在宝玉婚事上沦为扁平的工具人，的确是高鹗一大败笔。还有更狗血的，一百零五回听闻来抄家，别人还未怎的，凤姐头一个咕咚一声仰栽倒地“死了”，读者以为是昏过去了，但大家都以为她死了，邢夫人开始哭丧，平儿说：“抬回来觉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
明明是悲剧，怎么那么搞笑呢？这还是那个第十三回闻听贾珍进来，众婆娘都“嚯”地往后躲，“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的脂粉英雄吗？这种仰栽式后倒只在胡适母亲身上见过，胡适写，闻听父亲死了，母亲坐在椅子上咕咚一声后倒在地。但胡母冯拉娣是个没出过门的农村妇女，大家出身见过大世面的凤姐，扛事能力就这么渣吗？简直胡扯。再往后看，到了一百一十回，贾母丧事上的凤姐，又换了一次人设，但，私以为这一次换，倒很有点现实主义了。 二鉴于很多红迷对八十回后掩鼻而过，在这里把一百一十回的内容简要概述一下。这一回的回目叫：“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是说贾母寿终正寝后，凤姐给她操办丧事的窘态。她本还仗着自己先前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管理无非就是管两样,一是人，一是钱，凤姐都很有把握。
先说人，“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在她的意识里，人员调度上应该更得心应手了。再说钱，“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贾琏)办着。”财务支出上，不需要开支领单子，可以直接支现，程序简化，再说对接部门负责人又是自己老公，用钱应该更便宜。所以，凤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当年在宁府给秦可卿治丧是她事业生涯中的高光时刻，也是从那里她一战成名，走上了管理C位。这一次，她信心满满，自忖定能重振威风，再创辉煌。然而，事实上呢？花名册取上来，“统共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想当初，在秦可卿的葬礼上她有多少人可用？二十个人倒茶，二十个人管饭，四十个人在灵前上香举哀，四个人管杯碟茶器，四个人管酒饭器皿，八个人管监收祭礼，八个人管灯油蜡烛，三十个人轮流上夜，照管门户火烛......各司其职、井井有条。现在？没法比。在葬礼花销上，问贾琏要，贾琏的回复是：“谁见过银子!”
公公贾赦被发配外地，二叔贾政力主“丧与其易，宁戚”，意思是真哭真悲伤就行了，要低调行事，不宜太注重排场。婆婆邢夫人一听正中下怀，死拿住银钱不放手，二太太王夫人不好插手，因为规矩是长房做主。
没有银子，下面的人都使唤不动，不是请病假就是下庄子。这和凤姐的预期差距太大了：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她呆了半天，只吐出来一句话：“这还办什么!” 三巧妇难为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他人的落井下石，都诟病凤姐做事不用心，这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没人没钱，很多事情需要凤姐亲力亲为，也难免左支右绌。忙于在底层张罗，叫了这个，走了那个，糊弄一件，又来一件。吊唁的亲戚们来了，连饭都供不上。王妃诰命们来了，凤姐琐事缠身不能亲自照应，失了礼数。大家都说这事情办得不像话。连老太太、太太们的丫头们都不配合了，吃个饭三催四请，你来她不来，乱哄哄没法统一管理。婆子们都看不懂了：“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整个荣府成了无序状态，凤姐忽然干什么都不灵了。
王夫人婉转批评她：“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儿心才好。”邢夫人阴阳怪气挖苦：“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就连鸳鸯都暗地里责怪她：“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她了吗？”骑虎难下的凤姐只好把员工们叫到一起，低声下气地求他们：“大娘婶子们可怜我吧!我上头捱了好些说，叫人笑话。”红楼将近尾声，凤姐的难堪相令读者不忍直视。虽说能人讲究能屈能伸，但是要知道她可是凤姐呀!赫赫扬扬声名远播的琏二奶奶，入能管家理事，出能宫廷行走，上能笼络祖母，中能驾驭丈夫，下能辖制家奴。伶牙俐齿又长袖善舞，机关算尽又杀伐决断，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为贾府最善弄权之人，想当初她眼里除了贾母和王夫人有过谁？想治谁治谁。逼死尤二姐，赶走秋桐，敢往尤氏脸上吐唾沫；拿月钱放高利贷，白花花的银子一年赚上千两；对下人们想打就打，想撵就撵，把一个好丫鬟彩霞嫁给自己陪房不争气的儿子，随便上下嘴唇一碰，就误人一生；把手伸进官场，拿了三千两银子以势压人，逼人退亲，逼死一对素无谋面的年轻男女。
她的狂人语录之一：“凭他是谁，我说行就行。”；语录之二：“就是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语录之三：“我是死后不信阴私报应的。” 没想到，狂妄如她，竟也有今日耍不开的时候。 四凤姐当下的处境原因有三。 一是树倒猢狲散。此时贾府已被抄家，贾赦、贾珍被发配异地，贾琏不得已都开始卖地，许多靠贾府起山的家奴一看这情况，怕被连累，皆纷纷躲避。银钱流向哪里，人心就流向哪里。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做事情没有油水可捞，自然消极怠工。二是贾母去世。凤姐这么多年来能威重令行，很大一部分靠的就是贾母给她撑腰，她干什么贾母都说好，放个屁都香。贾母是贾府权力金字塔顶尖上的人，她要捧的人不行也行。某种程度上，大家畏惧凤姐，实则是畏惧她背后的贾母。贾母一去世，她的靠山没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她早先不对付的邢夫人说了算，职场中人都趋利避害，选择站队新当权派。
三是积怨颇深。鸳鸯曾经说过凤姐“治一经，损一经”，她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也伤害了很多人。婆婆邢夫人对她颇多不满，姑姑王夫人很多事上隐而不发，妯娌尤氏对她害死妹妹耿耿于怀。宗族里口碑也不大好，第五十三回过年，凤姐曾奉贾母之命请宗族众人们来赴宴，就有些人“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更别提赵姨娘之流对她更是恨之入骨。还有下人们，她不拿奴才当人是公认的，兴儿怎么评价她的：“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现在家被抄了，贾母去了，她本人平时做派没积德，此刻孤立无援，孤掌难鸣也是活该。 她忙到顾前不顾后的时候，连个小丫头子都敢跑过来责问她：“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闻，气急泪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昏晕过去，最后都不能为庇护她多年的贾母送葬。
贾母的葬礼最终草草了事，凤姐也黯然收场，没能在事业上梅开二度，她被当初那些受侮辱和损害的人们齐心协力拉了下神坛。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五 捧得高，摔得惨。捧杀就是这么来的。想要成事，再有才华，也需要有平台成全，后台撑腰。而当事人们却常常意识不到这一点，以为仅凭自己便无所不能，其实剥去外衣，能呼风唤雨常常是因为背靠大树，耀武扬威其实是狐假虎威。有真才干的凤姐尚且如此，何况那些被后台或资本强捧的滥竽充数者呢？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啊!判词册子上关于凤姐的那幅画，一只雌凤站在一片冰山上。冰山不是山，它是水做的，根本靠不住，或融化或被撞毁都是动辄之间，那只高高在上的凤凰并不安全。所以啊，“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明白这一点，就懂得了时移事易，顺势而为，顺境时不会得意忘形，做事留有余地，少让人诟病怨恨；落魄时不会愤郁不平，世态炎凉本就是人间的运行规则。
不知，午夜梦回，凤姐会怪弃贾母吗？强极则辱，强捧迟早会后手不济，不是不报时候不到。那些风光显赫，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到头来都是假象。老太太临死时对凤姐说：“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合着这么多年是拿她当枪使也难说。其实，她只是太精明，不是真聪明。
以平常心，看无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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