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寻美记”
2019/7/22 9:34:48姚峥华 冰川思享号

    

     姚峥华

     资深媒体人,专栏作者。多年来与书为伍,着力于书人系列写作,作品有《书人?书事》、《书人小记》、《书人依旧》、《书人肆记》、《书人为伍》、《书犹如此》。

     专栏文章:

     《梁启超,对许知远是一种救赎》

     《从民国外交看胡适和林语堂对知识分子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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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锺书真的看不起陈寅恪?真相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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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有信仰的。”

     新书《寻美记》中熊培云这么写。

     “你的信仰是什么?”我还是好奇。我们在深圳一家餐厅吃饭,饭后有熊培云的讲座。

     “你指的是宗教方面?”他有点担心。

     “当然不是。”我摇头。

     他顿了顿,有点游离。我一直猜想所谓的“信仰”在熊培云的表述里会是什么,书中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借助他所提供的环境场景、历史现场、政治事件、人物故事、文献引用……大概可以明白他的指向——他的出发和他的抵达。

     用他的话讲,“这种信仰所涉及的是我为何存在以及如何存在”。

     他怕我听不懂,浅显地说了一句,大意是按内心的意愿生活。

     但,这个不算是信仰,应该算是理想。

    

     ▲ 熊培云(图/图虫创意)

     熊培云开始用“理想状态”来表述——一年四个月在国外生活,四个月在中国城市生活,四个月在中国乡村生活。

     为何?

     “经验”。只有亲历,接触,了解事实,获得新知,取得第一手的经验,才能更好地思考。作为一名思考者,他需要差异性和陌生感来丰富世界。就像《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他立足自己的故土,以生活经验投射出近百年中国乡村于时代突变中跌宕起伏的命运。

     失去了经验,就失去了自我。就算在国外晒着太阳喝着饮料,再悠闲又有什么意义。他边走边说,讲座就要开始了。

     嗯,意义。

     在《寻美记》里,一路上,他都是拿着小本本,记下有关意义世界的思考。这个思考从来没有离开他,甚至,他所说的“信仰”,也未曾离开过他。

     我似乎有一点点明白。

     01

     很多读者来到现场,座位已经坐满了。我要来一张塑料凳,挤到旁边一个角落里。书的策划人兼出版者陈卓用手机为我们拍了照片,一起的还有日本作家加藤嘉一,他是讲座的嘉宾,特地从香港赶过来。

    

     ▲ 熊培云(中)、加藤嘉一(右一)与本文作者合影(作者供图)

     对人,甚至对陌生人,熊培云有一种本能的信任,谨慎中并不设防。我有点诧异,想到了美国作家梭罗。

     熊培云特别喜爱梭罗,当然,还有爱默生。

     从波士顿坐上车,到康科德瓦尔登湖景区,梭罗的塑像安静地站立在丛林里,塑像后面是仿制的梭罗的小木屋。“记是梭罗曾说过自己来到瓦尔登湖畔不是为了避世,所以需要三把椅子:一把椅子为独处,两把椅子为与人交谈,三把椅子则是为了社交。”他在三把椅子中的一把坐了下来。

     熊培云眼前的梭罗,本性善良,文字节制饱含力量,对人生可实验的态度包容且开放。“他重视自我感受和个体价值”,熊培云对此颇为欣赏,他解读出梭罗心目中“个人比政府更重要”。

     在熊培云看来,梭罗不反对理想主义,但反对不切实际的集体主义。乌托邦之所以虚无缥缈,是因为忽略了个体的维度。“不从个体的人着手的社会改革梦想只能永远停留于梦想。”所以梭罗宁愿坐在自己栽种的南瓜上,也不愿在布鲁克农庄里成群结队。

     梭罗于熊培云,有太多的契合。或是说,熊培云从梭罗身上,找到了更坚定的“信仰的基石”。

     我寻思着,他喜爱梭罗,其实是看见自己。

     他冥冥之中想到“道德圈”这个概念,以为是自己的创见,却发现早在一百多年前,历史学家威廉·莱基已提出,后来达尔文也同意此论断,在作品《人类的由来》引用了这一说法。按说他会沮丧,但可以看出来他还有点小得意,吾道不孤嘛。

    

     ▲亨利·戴维·梭罗(图/网络)

     熊培云同样去了爱默生故居,因冬季闭馆,无法入内端详。

     比较之下,他认为梭罗是个人主义者,“向全人类说话”“为世界人民立法“的爱默生是个人主义的民族主义者。两者的区别在于,梭罗的《论公民之不服从》是对爱默生式“美国霸权主义” 的抵制( 爱默生的《美国学者》被视为文化版的《独立宣言》,他本人也被视为美国精神的象征)。但两人的共同点在于,都具有知识分子的独立性。

     当然,熊培云喜爱的人不仅仅这两位,还有很多,比如托马斯·莫尔。莫尔的《乌托邦》理念几乎贯穿了《寻美记》全书,熊培云甚至在序言中一边叹息一边寻找,试图发现“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

     喜爱的还有两位曾在美国生活的中国前辈,胡适及张爱玲。我记得张爱玲曾写过她在美国见胡适,“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股时代的悲风,竟也不曾停息,一路吹至熊培云的美国行。

     胡适曾住在纽约东81街104号,熊培云想象胡适在乱世中平安度日,“不仅有不说的自由,还有说不的自由”,心里还是庆幸的。

     寻访洛杉矶市西木区罗切斯特街的张爱玲公寓,“她一生见证了中国近现代史,漂泊于上海、天津、香港以及美国各地,后在美国定居并获美国国籍,最后静悄悄地去世”。他哀悼生命无常,不敢借助怜悯去贬低他人的选择。毕竟,“她活在自己的自由意志里”。

     这么想,心里也还是庆幸的。

    

     ▲熊培云在讲座现场(作者供图)

     这些都是熊培云记在小本本上的思考点滴。

     他热衷于寻访这些自己所喜爱的历史人物,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有自己可以找到的精神与思想上的共鸣。

     “我不得不随时接受来自内心神明的拷问——作为有主体性和自由意志的人,如何避免自己成为现实死心塌地的臣虏?”

     他保持理性,并反观自己。他告诉自己要信得过自己,同时也警惕自己不能成为回声室里的囚徒。

     自由意志,是他多次提到的词汇。它已经不单纯是一个词汇。

     我在他所指的“信仰”中,似又窥探到一鳞半爪。

     02

     讲座中,“深漂”的小伙子站立提问,他是熊培云的江西老乡,迫切地想知道熊培云如何处理与故乡的关系。

     小伙子肯定没有看到《寻美记》中有关瓦尔登湖的章节。

     在梭罗的瓦尔登湖边上,一时恍惚的熊培云理解了离乡背井的人。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大自然会把他们的故乡带到哪里。他们从来没有失去故乡,只是在更广阔的地方拓展了故乡的边界。”

    

     ▲ 熊培云在讲座现场(作者供图)

     曾喊着“改造社会”的江西少年熊培云,颇有点新会青年梁启超的味道,不管不顾径自往前冲。慢慢成长后,愈发成熟的他无不遗憾地意识到,“一个人少时贫穷,富于想象;等他慢慢长大,强壮、衰老,拥有一堆钱财,却失去了想象”

     他指的是一种普遍性。如今走出了家乡的中年熊培云,依旧故乡情重。他坦承曾被这种情结“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但回过头来也明白,一个人只有离开故土,才能茁壮成长。

     “原来意义上的故乡,要放下。回得去,走得出。”他对小老乡说,这不是离乡背井,而是把时空放宽,拓展边界,因为,我们自己就是最大的故乡。

     那天,瓦尔登湖边的恍惚对他来说意义非凡。“活得越久,越觉得人生只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不断离开过去的土地与人们,甚至过去的自己。”

     意义非凡的还有那句“著名”的诗,“未来的雨,都已落在未来”,于他而言是2016年的最大收获。

     类似的金句有很多,“你到了远方,远方就死了”“ 始于热爱,终于沉思”“生于虚无,死于琐碎”“除了人,我别无身份;除了美,我别无所知”……人们把它们整理出来,放到网上,称“熊培云语录”。

     历史大浪淘金,只剩下只言片语。

     那天,他正好四十岁,一个人在蒙哥马利度过了生日。

    

     ▲ 瓦尔登湖(图/图虫创意)

     在灰狗巴士和公路行走相继交替之后,一天粒米未进的他在罗莎·帕克斯博物馆里喝了几口水管里的凉水。平静、妥贴,无比充实。第欧根尼说的“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此刻在美利坚大地上,放射出万丈光芒。熊培云的想象空间异常阔大起来,“自由是一切价值的出发点”。

     几十年来,这个内心一直燃烧一团火的思想者,虽不能决定每天太阳几点升起,但能决定自己每天几点起床。在远离了故土的空间上,他在时间上找回了自己。

     他始终没有妥协、让步或违背他的初衷——自由。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

     只有自由,人才是自己最大的故乡。小本本上的记录,依稀可寻某种被他视为“信仰”的东西。

     我的理解愈发清晰。

     03

     去蒙哥马利罗莎·帕克斯博物馆途中,拖着笨重旅行箱的熊培云泄气之时,路人carla伸出了援手,将他送抵目的地。熊培云此时看到人的内心不只有善良,还有神性。他说这是人性光辉的一面。

     面对朋友夫人规劝信仰基督的善意,他坦承,宗教会给人力量。然而真正起作用的是对宗教的信念,这才是信仰的本质。而这种信念,人可以赋予万事万物。

     “我深知真正的信仰是人心的产物。”假设信仰是天堂,熊培云愿意选择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将天堂建造,并雕琢他的模样。

     于他而言那是另一种意义的“小路朝天”。他自己赋予了自己“信仰”。

    

     ▲ 熊培云签名(作者供图)

     从波士顿到西雅图,从从托马斯·莫尔到罗莎·帕克斯,从梭罗到爱默生,从林肯到老师刘泽华,从南北战争纪念馆到美国民权法案出台,从南卡罗来纳州州议会大楼到联邦记忆,从米勒的《拾稻穗的人》到文明的时差……跨越数万公里的空间,穿越几百年的时间,熊培云在自己“道德圈”范围内,回溯到历史现场去分析各利益主体,于细微处找寻美国的地方精神。

     这是由美国为基点延展开的一次思想“寻路记”。

     他清楚地看到,乌托邦实践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只不过当各国多样性重合得越来越多,世界将变得单一。没有价值认同的民族融合会带来一系列不可控的负面影响,这种影响正日益显著。

     与其说“寻美”,不如说是“寻我”;与其说是寻找美国的历史,不如说是寻找中国的镜子。

     如果说,《自由在高处》是熊培云对《重新发现社会》一书的重要补充,他告诉大家也想告诉自己,盘活自由,帕得里克的“不自由,毋宁死”可以发展为“不自由,仍可活”。旅日所见所思的《西风东土》,则是一剂“中国之药”。那么,到了《寻美记》,到了讲座现场,又有新的发展,“幸福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里不抱任何希望。”

     熊培云一再强调,“不抱希望”指的是对未来不要期许太多,不要在意太多。不让希望把自己摧毁。

    

     ▲ 《寻美记》,熊培云 著,东方出版社2019年

     很多人不理解这个“幸福”的含义,包括我。但熊培云的好朋友加藤嘉一点点头,他理解了。

     我转向加藤,你为何对中国这么感兴趣?要知道,加藤自18岁以后,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在日本多得多。加藤毫不含糊地回答,因为我太爱日本了。中国的未来会很大程度影响日本,我要深入研究它。

     坦白讲,我有点感动。这或许是加藤的“信仰”。

     想起今年米寿的钟叔河先生,在人生最壮年的岁月里下放茶场24年,他“自由”浏览了300多种1911年前中国人亲历西方的记载,“自由”思考了中国的过去和未来,平反后便策划编辑煌煌巨制《走向世界丛书》,为国人起到“一点帮助打开门窗而又防止伤风感冒的作用”。这算不算一种“信仰”?

     那么,回到熊培云的“信仰”,如果这是他“灵魂的底色”,我则有幸在一顿饭,一个讲座,一次闲谈,一种事先预设的“知道”里,因了熊培云的某一番话,某种表情或某一个反应,得以一窥一二。

     它断定不是某个具象,也无法确切言说,但,或许可以清晰地触碰到。像一束光,哪怕在暗淡的光线下,也能看到如炬的深邃目光。我突然明白了,他说过“各自意义维度里行事,皈依自由意志”。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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