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广场上的粉色坦克｜大象公会
2015/11/18 20:18:57张稆元 大象公会
布拉格街头的坦克曾是捷克不幸历史的象征，而在1991年的春天，却是金斯基广场上的一辆坦克预告了悲剧的终结。
文｜张稆元
1991年的捷克斯洛伐克虽然已实现了民主化，而苏联军队却仍然占领着这个国家。就在这一年的4月28日，首都布拉格的一处象征着苏军的著名地标遭到了破坏。金斯基广场上著名的“坦克纪念碑”——一辆绿色的IS-2M坦克——被人整个涂成了粉红色，中间还插着一根粉色的巨大中指。
▍涂成粉色的布拉格坦克纪念碑
向坦克下手的人很快便因为“扰乱公共秩序”遭到了逮捕。警察甚至不需要侦破他的身份，这位24岁的艺术学校学生大卫·切尼直接将自己的大名签在了“作品”上。在苏联人的抗议之下，政府把坦克涂回了绿色，将中指取了下来。
这不是切尼的第一次作案，更不是捷克斯洛伐克乃至全东欧地下艺术家的第一次公然作乱。自从社会主义和苏军一起到来，这一地区的作家、电影人、音乐家和艺术家就无数次地挑战过统治者的权威，并为此走进监狱或流亡海外。但这一次，事情并没有随着艺术家的入狱和当局的胜利而告结束。
城市中心的铁骑
在和平时期，坦克出现在城市街头的场面总难免显得突兀。但在各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上，这样的景象并不稀奇。
苏联领导下的社会主义阵营也许是全世界最大的坦克爱好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将国内各集体农庄的无数拖拉机手改造成坦克手，成为战场上的重要力量。虽然苏联坦克的性能和坦克手的单兵技术普遍不如德国，但坦克还是成为了苏联“坚不可摧”的象征，民间也产生了深厚的“坦克情结”。
▍苏联早期的T-24中型坦克
除坦克外，苏联还特别热爱建造军队纪念碑。“二战”后，除苏联境内大量建造纪念碑之外，东欧、东亚各个被苏联履带“解放”过的国家也都为牺牲巨大的苏军树碑建塔。仅在中国，苏军纪念碑、烈士墓就分布在45个市县，有50余处之多。
坦克和纪念碑这两大爱好结合在一起，苏军所到之处便出现了大量以坦克为主体或装饰物的纪念碑。由于设计简便(甚至不用设计)，简单粗暴，移动方便，象征意义又极为明确，苏军的坦克开到哪儿，坦克碑就摆到哪儿。在被当做纪念碑的坦克中，有一些是后来铸造的模型，但多数都是曾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机器英雄”。
在柏林的市中心，至今仍可看到以“二战”苏军坦克为组成部分的纪念碑。在著名地标勃兰登堡门旁边，便矗立着由苏军展示塑像、两门野战炮和一辆坦克组成的红军纪念碑，几件武器都曾被用于“解放”柏林。
▍柏林勃兰登堡门苏军纪念碑下的坦克与野战炮
中国沈阳也曾在火车站广场建有通高24.27米的“苏联红军阵亡将士纪念碑”，除了镰刀斧头、五角星等苏联象征物外，顶上也铸有一架真坦克2/3大小的铜坦克模型，直到2006年才因修地铁而被迁至苏军烈士陵园。
而捷克与苏联坦克的关系就更加深厚。1944年喀尔巴阡战役后，苏联人在战斗最激烈的杜克拉山口放置了一组坦克纪念碑，苏军就从这组纪念碑旁进入了捷克斯洛伐克，直到1945年5月9日“解放”布拉格。
▍杜克拉山口的坦克纪念碑
7月29日，那辆后来被涂成粉色的苏联IS-2m坦克被放置在布拉格市中心，成为了著名的布拉格坦克纪念碑。
被嫌弃的23号坦克
这个坦克碑从一开始就是阴差阳错的产物。苏联人本来设想的是把第一辆开进城的T-34坦克做成坦克碑，结果却由于弄错编号选用了这辆写有数字“23”的IS-2m，连型号都是错的。
1945年也正值“解放”之初，布拉格市民尚未领教布尔什维克的厉害，并不反感这辆五米高台上的23号斯大林式卡其绿坦克。然而，随着苏联和捷克斯洛伐克关系的变化，它的命运也就变得多舛起来。
1968年，为了反对捷克斯洛伐克试图民主化的“布拉格之春”改革，苏联出动军队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短短数小时内，苏军便控制了捷克斯洛伐克全境，六千余辆坦克开进城市，牢牢地控制住了布拉格。
▍1968年布拉格街头的苏联坦克
23号坦克的地位也随之扶摇直上。由于1968年和1945年这两个苏军进入布拉格的年份正好相差23年，坦克炮塔上的“23”字样令苏军将士们深受打动，将坦克碑看作是胜利的预言家。坦克碑因此大受重视，一跃晋级为捷克斯洛伐克的国家标志之一。在很长时间里，坦克碑所在的金斯基广场都被人们称为“苏维埃坦克人广场”。
在布拉格市民眼中，“23”的数字则像是预言了他们惨遭苏联铁蹄践踏的厄运。坦克纪念碑的形象也随之一变，象征的不再是1945年的“解放”，而是1968年的侵略和镇压。
人们甚至从很多方面质疑这辆坦克与1945年“解放”的关系——有人说它根本没参与过占领布拉格，有人说它根本没到过它后来矗立的斯密霍夫区，还有人说布拉格根本不是被苏军解放的——真正的解放者是曾被纳粹德国俘获的前苏联将军弗拉索夫，他领导一支由苏联战俘组成的部队打进了布拉格，最后却遭到了苏联的清洗。
▍1979年拍摄的布拉格坦克纪念碑，可以隐约看见侧面“23”中的“2”
转眼又过去了23年，1991年的东欧发生了剧变。苏联老大哥日薄西山，捷克斯洛伐克的总统也不再是共产党领袖，而是1989年“天鹅绒革命”后通过选举上台的异见领袖瓦茨拉夫·哈维尔。这位新科国家领导人不但对苏军无甚好感，甚至对坦克都恨不得斩尽杀绝——他刚一上台便宣布捷克斯洛伐克要“化剑为犁”，停止生产坦克，转而与西方合作，将该国享誉世界的汽车制造业改造成民用机器的生产者。
在时代剧变面前，苏联军队却还照旧驻扎在捷克斯洛伐克境内，象征着苏军占领的23号坦克也仍然停在布拉格街头，人们对它的反感和排斥也就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公开化。
粉红坦克诞生记
1991年4月28日凌晨5时，布拉格美术学院学生大卫·切尼带着一群同伙爬上了布拉格坦克碑的基座，将其涂成亮粉色。期间警察曾短暂出现，结果被切尼事先伪造好的政府许可文件唬住，未作干预。完成涂色后，他们又为坦克按上了一根巨大的中指，并在坦克碑基座上留下签名：“大卫·切尼和新高手组织”。
天亮以后，布拉格市民惊讶地发现了粉红色的坦克和中指。轩然大波随之而来：各国摄影记者齐聚现场，粉色坦克很快登上国际媒体；捷克斯洛伐克国防部长公开出面，对艺术家表示谴责，并向苏联道歉。士兵被派到现场，用塑料板遮盖住粉红色的坦克，然后动手将它刷成绿色，中指也被取了下来。
▍被盖住的粉红坦克
5月8日，作案者大卫·切尼正式遭到起诉，罪名是臭名昭著的刑法第202条——“扰乱公共秩序罪”。
直到切尼被捕为止，一切仿佛都还在遵循“天鹅绒革命”前类似事件的标准剧本——就在短短几年以前，当时还是民运分子的哈维尔总统也曾因同样的罪名被关进监狱。但1991年的东欧毕竟今非昔比。坦克刚一被刷回绿色，捷克斯洛伐克国会中就有15名议员站了出来，利用行政力量支持切尼，把坦克又涂回了粉色。
军方和切尼的支持者就此开始了拉锯战：你涂成绿色，我再涂成粉色，如此没完没了。
社会各界也开始对粉红坦克事件发表感想。在斯洛伐克议会上，有共产党议员提案谴责切尼的破坏行为，结果遭到了大家的反对：谁规定坦克就非得是绿色的了？有议员当场嘲讽道：既然坦克的颜色通常是保护色，在森林刷成绿的，在沙漠刷成黄的，进了雪地再刷成白的，那23号坦克停驻的既然是花团锦簇的布拉格广场，刷成粉色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大卫·切尼本人
一些前异见人士则把炮火对准了哈维尔的联合政府，指出其成分不够纯粹，其中充斥着不少前共产党人士，说是民主政府有欠妥当，顶多是个小粉红政府，把坦克刷成粉色就是对此表示抗议。
在拉锯战和嘲讽攻势下，政府终于表明了态度。23号坦克稳定在了粉色，并移到郊区。切尼得到释放，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没过多久，苏军便在6月份完全撤出捷克。坦克上的“23”又一次言中了历史，只是这次胜利的不再是坦克。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切尼本人已经不再是粉色坦克事件的主角，但他也留下了一个问号：为什么选择粉色。后来，切尼曾在采访中引用过捷克著名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完全惊悚》中的一句话——“粉色是怀中婴儿的颜色，是天真的象征。”但也有媒体指出，他把坦克涂成粉色，主要是为了勾搭一位女青年。
▍切尼的另一个作品：朝着总统府竖起的中指
纪念碑的末日
切尼也不是第一个破坏苏军纪念碑的人。早在中国文化革命初期，沈阳就有人为了反对苏修，将苏军纪念碑上13吨重的模型坦克吊了下来，在地上放了三年。
但正是切尼的行动，让破坏苏军纪念碑的做法成为了潮流。从1991年到今天，越来越多的境外苏军纪念碑被拆除或移走，虽然俄罗斯方面不断砸钱施压，2007年还专门成立了保护境外苏军纪念碑的机构，境外俄罗斯人也不断推进纪念碑的修复，但境外钢铁战士们的面子仍然难以保全。
2009年，格鲁吉亚炸毁了库塔伊西苏军纪念碑。该碑由苏联人设计建设于80年代，到拆除前已经损坏得十分严重，纪念碑的铜料多被偷走。虽然遭到国内和俄方抗议，格鲁吉亚政府仍然炸掉了这座纪念碑。不幸的是，由于爆炸时安排失当，纪念碑的碎片飞到围观人群中，砸死了一对母女。
▍库塔伊西苏军纪念碑炸毁现场
在爱沙尼亚，由于俄罗斯族人众多，因此当政府决定拆除在塔林烈士墓中的红军塑像时，社会上出现了以俄罗斯族人为主的“护碑队”，与政府对抗。事件演变成了全城动乱，冲突中有一人死亡，但这位烈士的牺牲，并没能阻止政府把雕像和烈士墓一起从市中心移走。
保加利亚的苏联红军纪念碑虽然没有拆除，但屡屡被幽默的保加利亚人恶搞。纪念碑上的人物先是被刷成粉红色，再被涂成超人、美国队长等卡通形象，2014年乌克兰动荡之际，又被刷成乌克兰国旗的颜色，以抗议俄罗斯的军事行动。
▍各种配色的保加利亚苏联红军纪念碑
乌克兰则采取了废物利用的态度，在去年的动乱中，康斯坦丁诺夫卡市的民兵把一辆被当做苏军纪念碑的IS-3坦克开上了战场。民兵称，这辆坦克打死了3名政府军人。后来，他们还修复了另一辆被充作纪念碑的T-34坦克，投入战场打击政府军。
▍作纪念碑用的坦克被开上了战场(图片为视频截图)
被切尼涂成粉色的坦克存放在列萨尼军事博物馆中，偶尔出来和民众一起庆祝停战纪念等重大节庆。2011年，粉坦克乘着筏子沿着伏尔塔瓦河来到布拉格，庆祝自由周20年。坦克上重新插上了那根手指。布拉格的坦克碑原址上建了一座喷泉。
在俄罗斯和东欧各国，粉色坦克的形象也深入人心。2009年的俄罗斯科幻电影《人烟之岛》中就出现了粉色的坦克，并在网上激起讨论。2010年，乌克兰公园里的苏军坦克碑也被人刷成了粉色。
▍《人烟之岛》电影截图
与粉红化后深受群众喜爱的布拉格23号坦克相比，真正下场悲惨的，是苏联和东欧各国立起的领导人雕像。这些曾经高大而神圣的领袖形象，在苏东剧变后遭到了惊人的凌辱。关于他们的惨状，请关注大象公会后续文章。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大象公会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