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嫁到台湾的「陆配」

一个嫁到台湾的「陆配」｜故事FM
2019/11/25 22:10:09 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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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配」这个词，你可能有点陌生，但是在台湾几乎人人皆知，它是「大陆配偶」的简称。专门用来称呼那些来自「大陆」，后来和台湾人结婚，并入籍成为台湾居民的配偶群体。

     今天的讲述人 Tina，今年 36 岁，10 年前她在宁波做销售，在一次饭局上她认识了来自台湾，讲话很温柔，但沉默寡言的 A 先生。

     没想到，这次相遇，为两人牵起了红线，也将 Tina 的命运和台湾「狠狠」地联系到了一起。

     -1-台湾男友

     我没去过台湾，对台湾也没什么印象。

     只知道有一年台湾「选举」出了个马英九，长得很帅，仅此而已。

     A 先生当时在大陆已经工作六七年了，他觉得大陆人个人素质不高。虽然是事实，但我觉得他不应该用台湾的标准要求所有人，要尊重文化差异，慢慢适应就好了。

     我们谈恋爱期间，他的父母来过宁波。他妈妈那时候 60 多岁，给我印象就是，出门要花很长时间化妆，说话轻声细语，感觉是比较精致的人。

     当时我们恋爱一年多，他从来没有规划过我们的未来。那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想要提出分手，和他说我有话要说，就在家吃饭吧。

     他说他也有话要说。没想到他直接向我求婚了，惊喜之余我只能把分手的话咽进肚子里。

     过完年，我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结婚的时间因此提前到了 6 月。

     其实我爸妈非常反对这门婚事，他们觉得他岁数比我大太多，又嫁那么远。我妈说，「我第一次见你婆婆，她给我的感觉不太好相处。」

     但那时我执意要嫁，我认为我是选择了这个人，不是选择台湾，也不是选择他的家，我只是选择这个人而已。

     如果我在大陆生孩子的话，孩子要先在大陆上户口，再到台湾更改籍贯，手续会很麻烦。所以我选择在台湾生产，让孩子入台湾籍，然后用台胞证回大陆。

     我并没有想过太多两岸地域的差别，不论孩子的父亲是安徽的河南的，还是台湾的，孩子都是要回爸爸的家乡上户口，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2-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2010 年10 月14 日，我怀孕 8 个多月，第一次到台湾。

     因为刚过台湾的一个庆祝活动，一下飞机，就看到台湾国民党的旗帜。

     因为从小都是看着五星红旗长大的，突然看到这里的旗帜跟我们的不一样，心里特别难受。

     我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哭，看到旗子不一样反而掉眼泪了。我当下在想，「为什么我们都是中国人，挂的旗子却不一样。」

     老公安慰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现在已经是台湾媳妇了，两岸关系以后会越来越好，只是现在旗子不同罢了。」

     他让我情绪不要太明显，等一下还要面试。

     大陆人嫁到台湾，第一次入台的时候，在机场有一个面试。

     海关的工作人员为了检验我们是否真的是夫妻关系，会问我们两个一些问题，甚至问我老公内衣的颜色。

     因为我当时已经怀孕了，他们对我很客气，很快就过关了。

     出了机场，我首先感到台湾气候闷热。车一开上高速公路，看不到高楼大厦，一眼望去，屋顶上面加盖的全是旧旧的铁皮屋，感觉很破旧。

    ■ 台湾街头图片/实习记者

     到夫家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婆婆做了一桌菜等我们回来吃饭。我公公是四川人，他很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我大陆现在发展怎么样。他说大陆以前苦，现在发展得很快。

     我告诉他生活好了，大家很喜欢现在的领导人。公公很羡慕我们赶上好时代了。

     不仅我公公是大陆人，我老公的二姐夫也是大陆人，这个家和大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3-「我不要抱」

     我老公把我送到台湾待产后，就回宁波工作了。

     我跟婆婆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矛盾就开始显现了。

     到家后第二天我们去医院检查，她很想知道孩子的性别，就直接问护士，「是男生还是妹妹？」护士回答说，「小孩健康比较重要。阿嬷是不是很着急，想要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说对，结果护士说，「是妹妹。」

     她的脸突然涨红，可能出乎她意料，她希望是个男孩。

     预产期马上要到的时候，我特别想回大陆去。因为月份越大越吃不下东西，但又容易饿。可我婆婆还是一天只煮三餐，煮得又很少，所以我心里感觉很憋屈。

     在怀孕期间我就知道我老公对我不忠了，但我一直在忍耐。

     有一天因为我要补办手续，打电话给他想找证件，从早到晚怎么都联系不上他。

     我生气地发牢骚，「死到哪里去了，怎么都不接电话。」然后回房间哭。

     婆婆听见后，冲到我跟前，说「我儿子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就算他到外面找女人也是应该的。」我愣住了，看着她，大概停了 30 秒。

     我从床上坐起来，回了她一句话，「滚出去。」

     后来我先生回来陪产，待了一个星期，女儿也没出生。他说，「那我回去了，假期到了。」

     我只能从命。

     对他们连失望都谈不上，只能说看清了一些事实。当时只想赶紧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带回大陆去。

     生小孩又是一件心酸的事情。

     到医院后，要先打一个半小时的点滴，但点滴没打完我就要生了。

     医生告诉我，孩子出生后有感染的风险，需要放到保温箱观察 72 小时，费用比较高。我正签同意书呢，婆婆过来说，「你再忍一下，先不要生，把针打完就不用放保温箱了。」

     医生有点生气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儿媳妇，她现在是要生孩子，不是她能忍住的。你不要干扰产妇的情绪。」后来医生单独告诉我，其实你生产时可以申请让娘家的父母过来陪护，至少父母还可以做主。

     女儿顺利出生后，护士抱出来给奶奶看，问她要不要抱一下。

     我在产房听得很清楚，她说，「我不要抱。」

     -4-你是哪里人

     孩子出生以后，我终于不用整日待在房间里，可以出家门走走。

     最常被人问到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哪里人」。

     有次我搭出租车的时候，司机问我「你是越南人吗？」

     我说，「不是，我是大陆人。」

     然后他讲话语调就变了，说，「你们中国现在发展得不是很好吗？以前你们中国很穷的，听说要啃树皮吃香蕉皮。」

     我讨厌他们阴阳怪气的语气，在某些台湾人的认知里面，大陆就是贫穷和落后的。

     但有的时候也有善意的。

     有人听到我口音不一样，知道是大陆人，他会问，「你是哪个省的？」如果他家里也有大陆来的，他会说家人是哪个省的，自己也是外省人。

     这种友善的对话，会令我比较舒服。

     女儿 6 个月大后，我就带她回宁波和老公团聚了。

     中间几年过得非常不好，他在外面有情债，对女儿也不管不顾。我几次想要离婚，但想到女儿还这么小，就说不出口。

     并且那时我还没有台湾的身份，如果当下我们离婚，10 天之内我必须离开台湾。之后我想入境来看小孩，必须要经过丈夫的允许，会非常的麻烦。

     其他国家的配偶入籍需要两三年，只有大陆人的时间最长，以前要 8 年，且每一年要在台湾住满 183 天。现在要等 6 年我才可以拿到台湾身份。

     所以为了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和女儿在一起，2015 年，我回了台湾。

     第一份工作是内衣专卖店的销售员，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店长大概有 50 多岁，她看到我后直接问我，「你是哪里人？」

     我说，「我是大陆人。」

     只见她一脸厌弃地说，「我最讨厌你们大陆的。」

     她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每次都称呼我为「那个谁」。

     当时我工作很卖力，总是积极招呼客人，但如果她看到客人穿着比较好，会直接叫我走开，自己抢走业绩。熟悉业务前我忍着，后来她再让我走开，我会直接说，「你很没有教养。」

     她经常拿「陆配」的身份侮辱我，「你们大陆的女人到台湾来都是为了钱，大陆女人做小三的很多，去大陆的台商的钱都被你们骗光了。」

     我在那里工作的一个月，心情非常压抑，难过到恐惧去上班。

     而这种侮辱性的语言，几乎每个陆配都听过。

     -5-「我想你陪我。」

     当我执意带着女儿回台湾生活的时候，丈夫说，回台湾以后，他只愿意支付女儿的生活费，所以我非常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来养活我自己。

     离开内衣店后，我找到了一份在医院销售医疗用品的工作，又做回了老本行，干得挺顺手的。

     没过多久，婆家突然传来了坏消息。

     我婆婆检查出了肺癌晚期。

     老公知道妈妈生病后，像天塌了一样不知所措地哭。他在大陆工作，家里只能交给我照顾，他说「如果照顾和工作不能兼顾的话，希望你辞职回来照顾我妈妈。」

     在没有遇到事情之前，我就是个外人，现在反倒有种风雨同舟的感觉。

     非常讽刺。

     按医生的说法，她只剩两年好活了，我真的尽我所能的去照顾她。

     虽然她从头到尾都对我不好，但她生病时我给她买的衣服，一直到她生命的终结，她都一直穿着。我想我尽的这份孝心她收到了。

     后期她的病情加重了，要住到「临终关怀」病房去。她胆子特别小，我给她选了单人间，还叮嘱医护人员，不要说这里是「临终关怀」病房。

     她跟着我女儿叫我「妈咪」，她说，「妈咪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我哄她，「我们就在这里调养几天，好了咱们就回去。」

     她说，「你不能骗我。」

     但我知道她出不去了，心里非常难过。

     有一次她知道儿子要来看她，一直盯着时钟看，算着儿子大概几点到医院。可一直到下午 3 点多，她儿子才出现，她非常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她儿子从机场出来，先跟朋友吃了饭喝了咖啡，然后把行李放回家再去医院，在医院只待了 10 分钟就走了。在「临终关怀」病房的第二天晚上，她说，「你可以陪我睡吗？」

     然后那天晚上，她拉着我的手，对我笑着说，「小孩子不要生太多，如果只有一个教育好的话，以后也会孝顺你。孩子多了反而是债。」

     她边说边哭，她一辈子生了三个孩子，到最后一个都不在身边。

     老太太走的那天，白天她儿子回来说，「今天晚上去会比较恐怖，阿嬷的声音鬼哭狼嚎的，挺吓人。」

     他们三姐弟都不想去那种阴森的地方，晚上只有我陪床。

     后来婆婆声音轻了，人很快就没了。我打电话给她大女儿，没接；二女儿在去泡温泉路上，我哭着说，「奶奶走了。」

     她当时讲，「你别哭，你哭什么？走了就走了，你等一下把她哭回来怎么办？」

     我愣住了，心想「我还能把她哭回来？那我再哭一会，看她能不能回来。」

     按台湾的习俗，人往生后要移到佛堂，诵经 8 小时。那是我最后一次陪婆婆的地方。她躺在佛堂正中间，没有盖任何东西，我站在她旁边守着她，心里非常惋惜。

     如果她能好好活着，哪怕就像之前那样对我不好，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就行。

     后来因为家里人工作忙，我又为婆婆守了 49 天灵，才带女儿回大陆。

     -6-留下

     婆婆去世前曾说，自己名下的房产和一部分资产要留给我和女儿。结果她去世后，这张口头协议变成了空头支票，我成了彻彻底底的外人，什么都没有拿到。

     也是在处理婆婆后事的过程中，我老公和姐姐们的举动彻底让我死了心。

     前年 12 月份的时候，台湾的政策又变了。今年 5 月离婚后，我拿到了女儿一半的监护权，我可以留在台湾了。

     我女儿学校的同学问过她，「你妈妈是哪里人？」

     我女儿说，「我妈妈是大陆的。」

     「啊，你妈妈是大陆人哦。」她同学很大声地讲。

     我女儿回来就问我，「妈妈，是不是大陆人很丢脸？」

     我说，「怎么会很丢脸？台湾很多人都是大陆人啊。」我告诉她，「你妈妈是大陆人，你爷爷也是大陆人，你阿嬷的爸爸妈妈也是大陆人。其实这边很多都是大陆人，他们早期都在大陆生活，只是到了这个岛，一代一代传下来。其实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从大陆来的。」

     如果你现在问我女儿，「你是哪里人？」她有时回答「我是台湾人。」有时说「我是大陆人。」

     我现在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在社区经营一家送货上门的手工水饺店，算是能够安定下来了。

     对于过去的婚姻，我后悔嫁给他，但我不后悔来台湾。虽然在台湾的经历没有那么好，可我努力过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我相信我会幸福的，在不远的未来。

-封面图及未注明来源图片台湾电影《父后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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