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船人家:长江上的生计和死亡|故事FM
2020/6/15 22:01:09 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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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老七,因为我在家里排行第七,上面还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1984 年,五六月份,我家的两条船在长江上遇到了一个装粮食的铁船队,江面一时繁忙起来。眼看着铁船队要全数通过时,一艘铁船的船尾打在了我家的木船上。

     水疯狂地涌进木船,很快就漫到了船舱,刚满 8 个月的我就睡在这艘船上。

     情况危急,老娘一手抓着我 3 岁的姐姐,一手抓着蒸饭的炊具,逃往另一艘船。眼看船要沉了,她在一旁喊「算了!算了!」。奶奶一念之间,冲进去把我抱了出来。

     这次事故开始在附近的船帮流传「谁家里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孩啊,不知道救出来没?」「救出来了!」「那就好,他家娃那么多」……大家或当故事讲,或当笑话听,但每次说起,老娘都不吭声。

     小时候,我也常听到这个故事,但反正活了下来,小小的脑瓜也不多想。转眼我快 40 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想起来,不是滋味。

     我从没当面问过她,当时为何没救我?不能问啊,我也怕知道答案。

     这是我出生时的场景,就像我三哥说的「行船,那是要提着脑袋的」。因为水,我差点夭折,但也因为水,我有了很特别的人生。

    

     ■ 老七的侄子侄女辈在船上的合影

     我家在湖北孝感的汉川,长江最大支流汉江穿城而过。在汉江上,一直有船帮在活跃。

     所谓船帮,就是一群靠水运为生的跑船人。我家也做着这样的活计。

     我们一家都生活在水上,船就是我们的家。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家老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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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底生水

     我爸是 1937 年生人。他这个人聪明,长得也帅,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种田。别人除草,割的是草。他倒好,三下五除二,总割自己。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会种田是很吃亏的。他就买了条小筏子,带着我老娘下河跑水运了。

     船没有动力,风不调水不顺时,就全靠人拉。老头身体不好,当时也不懂什么病,总是拉肚子,现在才知道是痢疾。所以拉纤时,他拉一段纤,就要蹲下来拉一段肚子。

     跑船都是认识的人一起跑,他这样就跑不过别人。别人跑两趟,他只能跑一趟。

     所以我大哥刚读完小学,十二三岁,就被我爸叫到船上帮忙了。

     从那之后,其他兄弟们陆续也上了船。家里跑船有了帮手,生意就越做越好,船也越来越大。货物从农副产品变成了沙、煤炭和螺纹钢卷;航线也在不断拓展,一路开到了上海。

    

     ■ 二哥的孩子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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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上的吃喝拉撒

     船帮的娃没位子上学,就把娃寄养在亲戚家读书,从小离开父母。放寒暑假是最快乐的时光,因为要回船上,要回家了。读书的都回去了,我们家船上就到处都是人。

     那个时候,我家已经换了 200 吨的钢铁船,船长 37 米,宽 8 米左右。船尾是一个两层的楼,第一层是生活的位置,卧室、厨房、厕所都在这儿,二层是驾驶室。大家吃喝拉撒全部在这条船上。

     先说睡觉。

     夏天,船上没条件用空调。为了避暑,我们会爬上船尾两层楼的最顶上睡。晴朗的夏夜,我们盖着薄毯,躺在席子上,睁开眼就是繁星和银河,周身泛着水波和月光,特别凉快。

     但第二天,你可能会被太阳晒醒,全身被露水打湿。

     再说吃的。

     船靠岸时,老娘就去菜市场买菜,一般备一星期的量。船上没冰箱,要买好储存的,比如南瓜、冬瓜。有时吃到最后没菜了,冬瓜皮也拿来炒,其实还挺好吃。

     零食也一样。行船前备的饼干总是很快就没了。最后太想吃点甜味的,我们连家里药片的糖衣都舔。记得有一年夏天,家里运粮食,仓里漏了不少,我们扫出 3 麻袋,跟岸边农夫换了一车西瓜。西瓜没来得及吃完,都发酵了。

     最后说说用电。

     船上用的是 20 马力手启柴油机,印象中是要哥哥们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动起来。后来就咬牙买了一个发动装置,这东西要用电。另外像是探照灯等,都需要电。生活用电只能压缩到最低,能不用就不用。所以借电时,大家最开心了。

     二哥很会弄这些,一靠岸,他就马上拿电线去趸船借电。趸船是卸货用的,它就固定停在岸边,所以它的电是从岸上迁进来的,可以用到 220 伏。

     去趸船把电引过来,我们就能随便用啦!

     我最喜欢看电视。我还记得那时候武汉只有 4 个台,其中有一个台放郑少秋版的「楚留香传奇」。我看得特别开心,基本上一靠岸,我就要催二哥赶快去把电接进来,我要看「楚留香传奇」。

     能接到岸上的电,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事。可以干的事情太多了,特别是春节的时候。

    

     ■ 老七一家人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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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独的春节

     一般春节没有货运任务,大家基本都算认识,就把船并排停在一起。

     接上电后,我们也会在船上看春节联欢晚会。过了 12 点,每家每户都在船尾插一根国旗,在船头放一挂鞭炮。

     娃们也终于能聚在一起,甲板就成了玩乐场,放鞭炮、玩游戏、骑自行车。只是刚玩熟,很快就要分别,甚至一两年才能再见。春节碰不到,一年就碰不到了。

     拜年的话,船上大家都是邻居,可以走一走。但假如在外地,一时半会回不来,这个年就会过得很孤独。

     那年,我们的船停在九江对面的小池镇。只有我家一条船停在那里。大年初一没有地方去,三哥带我们去江滩写字,我记得他写了一个「武汉」,写了一个「中国」,还写了一个「thank you」。

     河结了冰,沙也冰凉,他用右手指写,然后教我念。

     右手上面全是冻疮。

     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那个春节过得非常压抑。

     -4-

     哥哥们

     想起以前的事还是挺挺触动。

     三哥很温柔,是我们兄弟中念书最好的,最后也上了大学。但除了三哥,四哥、五哥、我姐以前也带我。

     我姐就比我大三岁,但照顾我最多,有时候扮演着半个妈的角色。

    

     ■ 老七(右一)和姐姐(左二)带着大哥的两个孩子

     我四哥、五哥小时候属于调皮不听话的那种娃。

     四哥爱玩。靠岸时,中午他把我哄睡着,就跑出去玩。他又怕我告状,每次回来就给我带一个皮蛋。

     五哥爱偷懒。该他驾驶时,要是没装货又顺水,他就把我叫过去帮他顶包,交代好对着哪个山头跑到哪个地方后,他就在旁边睡觉或者看武侠小说。

     有一次被四哥抓到,一巴掌就呼到了五哥脸上「你还要老七掌舵?出了问题我跟你讲!」

     但我还觉得挺有意思,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十岁时就上长江开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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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塞抢沙

     当时从黄冈往武汉运沙的路线很火。有些河道沙好,去装沙就得抢。为了增加整体动力和加塞时的灵活性,我们就在船尾加了一台挂机。

     我记得那晚天特别黑,连星星都没有。船很多,只能听到机械的轰鸣声。

     挂机有个缺点,驾驶台不能直接控制它,得有人在旁操作。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四哥在驾驶台,我趴在二楼和一楼之间,五哥在挂机旁。我是中间的信息传递点,用一个老式手电筒打信号,那个手电筒按一下闪一下,我们约定「一进,二停,三倒车」。

     因为稍有操作不当就有撞船风险,可想压力有多大。我趴在那里紧紧地把手电筒对着五哥,丝毫不敢动。这边耳朵听着四哥的声音,他喊「前进!」我就赶快按一下手电,然后屏住呼吸,生怕五哥不懂我的意思。结果油门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明白五哥知道了。马上四哥又喊「停!」,我再按两下,油门声又弱下去……

     后面大概有三四分钟,四哥专注开船把我们忘了,他没喊,我也没动。五哥受不了了,大喊一声怎么回事,四哥才反应过来说「不用了,可以啦!」

     那一刻,我才敢稍微嘘口气。整个过程大概只有二十分钟,我趴着满头大汗也不敢动。确实辛苦,但我心里很高兴,原来我也可以为咱家做点事。

     其实不通过这个事情,我也觉得跑船辛苦。每天日夜不停地赶路。刮大风下大雨,我们都习惯往家里跑,但哥哥们都是往外跑。他们要去看货物,风雨越大越要出去。

    

     ■ 大哥抱着五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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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鄱阳湖口的迷雾

     当时条件也艰苦,没有 GPS,没有雷达。测水深全靠一个人站船头拿竹竿探。

     从小我就听家人说,进鄱阳湖湖口时一定要放鞭,这个事情必须做。

     有一次,我们从武汉送货去南昌,我家船走在前面,另一对夫妻的船紧跟其后。船上人不多,除了他们两人,还有条狗。

     进鄱阳湖湖口时,老娘循例敬香烧纸。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回头一看,跟着的船竟不见了。

     我们赶紧放慢速度,但也没等来,拿望远镜也找不着,这下就慌了。「不行,怕是遇到其他情况。」我们就原路返回去找。

     后来,我听到那条狗在疯叫。因此,我们也不敢靠太近,水下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只能远远地问他们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他们搁浅了。我们把缆绳抛过去,把他们拖了出来。

     出来之后,老娘就问他,「你进湖口时有没有放鞭炮或者烧纸?」

     他说「没有啊,没人跟我说。」

     「那你当时什么情况?」

     「一进湖口,突然起了一阵大雾,你们的船没一会儿就不见了。方向也摸不着,我们也不敢走,结果还是搁浅了。我们也着急,不知道怎么办。这时雾突然散了,你们家船就出来了。」

    

     ■ 图/来自网络

     -7-

     前面飘来个「冬瓜」

     所以一定要对水产生敬畏之情。我们跑船人是不会去长江游泳,绝对不会,因为不知道水下面有什么。

     其实跑船的时候,我们常常遇到飘来的「冬瓜」。

     记得那一年发洪水,我们的船停在南岸嘴的一片棚户区,岸边堆满了垃圾。

     一个傍晚,我们吃饭时,突然听到水里传来救命声。大家都把饭碗丢了赶出去放筏子。结果刚把筏子往下放,声音就没了,人也找不到。

     我爸就说「人死如灯灭,吃饭吃饭。」

     水里的尸体,我们都称为「冬瓜」。遇到了,就要赶快调整航向,避免撞上。

     因为见得多,从尸体的姿势,我都可以分辨男女尸。一般男尸趴着,女尸仰着,小孩也仰着。尸体的味道比臭老鼠还冲 10 倍,就算感冒了,也能闻到,所以远远的就知道了。

     在武汉,有两个拾尸的地方,淹死的人都在那儿找。一个是天兴洲的下洲子,一个是阳逻。这两个地方有非常大的回流,尸体漂过去以后,会被水带到沙滩上。

     以前,很多人爱背一个轮胎内胎,从建设一路的码头下江,顺流漂到集家嘴的龙王庙上岸。但我记忆中,特别多人漂半途就永远地消失了。

     所谓水火无情,尤其是水,跑船人特别敬畏水,尽管方便,我们也从不在长江里游泳。记得有一次,三哥为了游泳闹了一整天,结果泳没游成,还挨顿打。

     除了不游泳,跑船人还有很多表达敬畏的方式。

     夏天的早上,空气里常有很重的鱼腥味,这时老娘就会紧张。她会舀点饭撒到河里。我问她为什么,她就说「水底下有龙过,一定要祭拜一下。」其实很奇怪,她一撒,腥味基本就消了。

     还有一个习俗是吃鱼时不能翻身。底下这一面得用筷子掏着吃。即便上岸这么多年,这个习惯我还保留着。

    

     ■ 图/来自网络

     -8-

     乡愁不是在别后才涌起的吗?

     或许是因为对水的敬畏和大哥丰富的船运经验,除了我出生时的那次事故,我家的船从来没翻过。

     但随着长江水运的衰落,父母兄弟们还是陆续下了船,另谋别的生路。

     1997 年,这艘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钢铁船也终于被卖掉了。

     如今,长江上的货运船只依然络绎不绝,但很多人和事,永远留在了我的回忆里。

     2007 年,我爸过世了。

     老娘今年 80 岁。我作为她最小的儿子,也做到了一个儿子的本分,从没因为当年的事责备过她。

     这么多年,我知道她受了太多苦,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她承受了太多。我想我还是会保持以前的决定,不去问她。

     一直在跑船的是我大哥。

     2018 年时,我跑到他现在开的 3000 吨的船上看了看。现在好了,有变压器,有电视,有空调,220 伏的电随便用。以前五六个人才能搞定一艘 200 吨的船,现在 3000 吨的船配两三个人足矣。

     有时跟他聊天,我说「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水上跑,风里来雨里去。早点退休算了。」

     他说「还跑几年,身体还扛得住!现在驾驶条件比以前还轻松些。」

     但他 13 岁开始跑船,这个所谓的「轻松」,等了 44 年才到来。

     -封面图及未注明来源图片均由 讲述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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