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凉薄 人情冷暖
2022/1/26 16:03:47 景芳说

     这是郝景芳的闲聊自留地,关不关注请随意。

    

     这两天,一个叫刘学洲的15岁男孩死去了。这个男孩出生时父母未婚,因为父母太穷,就把他卖了筹措结婚的彩礼。他的养父母在他4岁时意外身亡,他艰难长大的过程中,遭遇过霸凌,性侵,流言蜚语。而当他终于找到亲生父母,亲生父母却各自组建了家庭,谁都不愿意认他。生母把他拉黑,父母还在媒体上留下对他不利的言论,让他陷于网暴风波。最终他对这个世界失望,直至自杀。我看他的故事和长长的遗书,哭到不行。他的故事,勾起了我这些年所有的伤痛记忆。

    

     为什么这件事会勾起我伤痛的记忆呢?我讲两个我的小故事。

     有一年我在贵州楼纳做家访。当时童行书院要在楼纳建一个儿童图书馆,于是我让当地小学校长帮我联系了学校里家境最困难的孩子去家访。

    

     去到的第一个男孩家,是一个小学六年级的男孩。家徒四壁,父亲在附近城里做小工,一个月3000块钱,养活他和他80岁的老奶奶。男孩的母亲前不久跟人私奔改嫁了,带走了男孩的弟弟。男孩学习一落千丈。

     当我家访的时候,问男孩和他爸爸日常生活和学习情况,只是偶尔提了男孩妈妈一下,他就开始失声痛哭,嗫嚅着说:“为什么妈妈带走的不是我……”

     我于是连声安慰他说:没关系,还有很多人关心你,你的爸爸和老师都还在,我们会在这里修建一个图书馆,会经常来组织活动。后来,我们真的在楼纳组织了一次美术家带领的绘画活动,这个男孩来了,挥毫泼墨画得十分开心。我问他你还记得我吗,他说记得。我说等我们的图书馆修建好,我还会经常来。他开心地笑了。

     但是后来,我们的项目(属于当地整体开发的大项目一部分),因为当地政府三通一平和其他基础改建花费甚高,开发方又缺少外部投资,就长期搁浅了,虽然没有放弃,也没有进展。这几年我都没有再去当地。我感觉自己亏欠了那个孩子,担心让他有二次被抛弃的感觉。

     这件事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另一个小故事发生在北京。

     有一次,我在北京坐地铁,看见地铁里有两个五六岁大乞讨的小女孩,远处跟着一个中年妇女,似乎是她们的监护人。我很怀疑她们是被人贩子拐骗的小女孩,被迫乞讨,就像在〈平民窟的百万富翁〉电影里一样。

     在一个小女孩靠近我身边的时候,我问她:“你是跟谁来的?”她说:“我妈妈。”我于是悄悄给她写下我的手机号,告诉她:“如果需要帮助,就打这个电话。”

     过了一两天,我真的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里说她跟着妈妈来北京治病,她妈妈病得严重,需要7000多块钱治病,让我借给她钱,约我到一个地铁站见面。我当时听她的声音,太完整的一段话,就不像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很像是受人训练说出来的。我直觉的感受就是,我给她写的电话号码被她身后的人发现了,于是指使她打了这个电话找我借钱。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约定的地铁站。我甚至到了附近,但是没有勇气出现。我怕被小女孩背后的势力缠上,讹诈我大笔金钱,我势单力薄,如果他们有很多人,我必然无法脱身。我带着恐惧逃回了我的生活。

     但在那之后我一直被内疚缠绕,因为我想到自己的孩子。如果有一天他们被人贩子拐走,被犯罪团伙胁迫去乞讨,而在他们生活中唯一一个获得外界帮助而逃脱的机会,却因为联系人的怯懦而失去,重新被生活关上了门,我的心就痛不欲生。

    

     这两件事萦绕在我心里很多年,挥之不去。那种内疚和无力感让我没有办法面对,我除了尽量想让自己做一些能帮到更多困难孩子的事,别的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把这种感受写到了〈宇宙跃迁者〉中,成为了江流的故事。江流在幻境中看到自己的梦魇,那个他因为权衡而辜负的小女孩。江流是我自我投射最多的一个角色,从他的创痛,到他的逃避与责任,我把我的心写了进去。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到了一个游乐场,繁华的游乐场,地下小火车,揭开蒙在小火车上的一层布,底下竟然是一排孩子在向前爬,膝盖上都被钉上金属环。噩梦醒来,伤痛仍在。

     为什么这一次15岁男孩自杀的事情又勾起我伤痛的记忆呢?

     因为所有这些事件共同的特征是家庭的困窘导致的孩童不幸。刘学洲的父母因为穷得没有结婚的彩礼而把孩子卖了。孩子一生的悲剧就因此注定。

    

     这些年我见到了不少因贫穷而遗弃的案例。

     在贵州毕节,当地人告诉我,那边的孩子,得有一半是生活在破裂的家庭。很多家庭都是父母在外打工结识,本就是露水姻缘,还没结婚或刚刚结婚,生了孩子回到老家,孩子的妈妈一看,老家原来这么穷,根本不愿意落户,当场悔婚,把孩子留下就走了。人还年轻,还来得及改嫁,嫁个好人家就改变一辈子命运。只是留下了孩子在当地承受。

     我去过毕节一个孩子家里。男孩,6岁了,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和城里孩子活泼泼的话痨状态截然不同。他的父亲是毕节人,母亲是另一个省份的人,父母在福建打工时认识,生下他之后母亲就走了,后来再也没回来看他。父亲原本每年回家,在他4岁时在福建因为打架斗殴进了监狱,也有两年没回来了。孩子的大伯刚刚回家,因为知道这个孩子快要上学了,所以回来看看他,还想给他报一个好一点的学校。这个孩子的家庭,是无数个类似家庭的缩影,所幸这个孩子还有一个挂念他的大伯。若没有这点温情,这个孩子在这个人世间又能在哪里获得片刻温存呢。

     我们每次拓展一个支教学校,我去找校长了解情况。这些学校的孩子,留守儿童,离婚、单亲的不在少数。

    

     我们常说教育公平,说的往往是考试制度或者升学资源,但实际上,家庭就已经是最大的差距来源。

     如果一个家庭能完整,父母相爱,在孩子身边给孩子长期的陪伴和关怀教导,这个孩子的发展怎么都不会很差。只是这一点点条件,对于全国很多很多家庭都是难以企及的。具有这一点点条件的孩子,相对广大家庭的孩子,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

     有多少困窘的儿童,未曾体验过人间暖意。

     很多从小缺乏爱与呵护的孩子,长大后也难以产生温柔的情感。因为自己被粗糙对待,所以把温柔的情感从心理屏蔽掉了,认同了周遭世界。

     在上个月,有另一个年轻有才华的摄影师自杀,临死前也写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他写到自己童年作为留守儿童的经历,写到后来和父母团圆后的孤独以及父亲因为他一次没考好踢他的一脚,还有成年后因为梦想追求导致的冲突。结果,令我很惊异的是,在网络上有相当大一片声音说:真是一个不孝子,父母挣钱把他养大不容易,还因为被踢一脚这种事耿耿于怀,谁没被踢过打过,穷人学艺术就是最大的不孝,临死还不忘了写文章拖累父母。

     一条人命啊,尸骨未寒,就不值得一句同情的话吗。我宁愿相信,指指戳戳的人,只是因为自己的人生也是在同样粗粝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也宁愿相信,刘学洲的亲生父母,也只是被生活逼成了冷漠的心肠。

    

     事到如今,再指责谁也已经没有意义。媒体和网友都有责任,但本质问题还是爱的缺失。一个人心里哪怕还留着一点点温情的希望,也像一点光,支撑着他面对世界上所有粗糙的风,就像那个寻找儿子不肯放弃的父亲。

     若那光熄了,人也就熄灭了。

     我之前写过,我们国家的法律环境就不是十分儿童友好型法律环境,对儿童贩卖和强奸的法律惩戒太低。再加上贫穷和被迫的分离,造成长久的隔阂。这种社会制度环境之下,对孩子的保护和应有的温情都是相对匮乏的。在一些人看来,养一个孩子就是吃一口饭,拉扯长大。人活着就已经付出了全部努力,再奢谈感情仿佛大逆不道。

     但我们看到年轻的生命发出自己的声音,用最后的陨落宣告爱的意义。

     我们看到这一代变化的年轻人,他们渴望精神沟通,甚于肉体存续。当他们没有把握给孩子好的感情,宁可不生小孩。于是我们会看到人口生育率断崖式下跌。这是之前付出的代价,也是一种社会开化的意识。若不能给到孩子生命的爱,又何必带他来到人世间。

     我希望所有生活在温暖与团圆中的人,不要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世间的炎凉苦痛,有他人在替你背负。我们至少在心里,不该忘了这些。

     我只愿,当所有眼泪流干,这个世界不会愈发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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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31日(除夕)晚20:00,陪你度过火星中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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