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文章写得这么好的人,我真羡慕啊
2022/3/25 9:10:54 景芳说
这是郝景芳的闲聊自留地,关不关注请随意~~
最近偶然之间读起一本书,名字叫《宇宙波澜——科技与人类前途的自省》,作者是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也就是著名的“戴森球”的提出者。我本来是当作科普书来看的,打开之后才发现是作者的自传,于是也读了下去。却没想到,是意外的收获,作者写得如此之好!作为写作者,读到写得好的文章,是全身激动想要与人分享的。因此,今天是我写公众号以来第一次大篇幅摘抄书里的文章段落。

作者的文字,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手术刀一样的文字。我摘抄的段落都来自于“第一部分:英国”中的第三章“少年十字军”。作者是英国人,从小喜欢数学,大学毕业之后正赶上二战开战。于是,他在军队系统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作者如是说:“我是个在轰炸机司令部总部工作的平民科学家。从天真的宇宙统一体开始,我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我属于一个叫运筹部门的分支机构,其职责是向总司令提供科学建议。”以下就是他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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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给总司令提供的所有建议,都是经由我们部门的主管传达上去的,后者是一个职业的文职人员。他的指导原则是,他只会告诉总司令愿意听到的东西。对这一原则的恪守,在战争末期给他赢得了他所期望的提升,后来还让他获得了骑士身份。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看到我们的主管如何行事的时候我如何深受冲击。当一个空军妇女辅助队(WAAF)的中士拿着最近一次对法兰克福的攻击的轰炸区域图来找他的时候,我刚好在他的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从闪光照片上拍下来的命中点被画在了地图上,围绕瞄准点还画了一个半径三英里的圈。原指望这张图和我们对雷达的分析会一起被提交给总司令。但我们的主管闷闷不乐地看了图纸几秒钟,然后把它还给了中士。“真糟糕,掉在圈内的炸弹真少。”他说,“交上去之前,你最好把圈改成五英里的。”有了这次经历之后,当了解到我们的主管对我们关于没有枪座的轰炸机可能更容易生还的建议持暧昧态度,我就丝毫也不觉得奇怪了。这就不是总司令乐意听到的那类建议,所以我们的主管也不乐意听到。要反对英勇的枪手可以保卫机组成员的神话并推进拆掉枪座的想法,甚至于去反对司令部里那种大规模的官僚主义积习,也许都会让我们的主管卷入一场严重的政治争斗。这或许不是他指望能够赢得的战斗。无论如何,一个文职人员的直觉告诉他该避免这种争斗。枪座继续留在了轰炸机里,而枪手继续毫无价值地死去——直到战争结束。在司令部总部,我和一个半爱尔兰血统的年轻人共用一个办公室,他与我年纪相仿,名叫麦克.奥洛林。他曾在军队当过兵,因为癫痫病退了役。对数学,他知道的没我多,但对真实世界,他知道的比我多。当环顾司令部里的残忍和愚蠢的时候,我内心沮丧,而麦克则出离愤怒。愤怒是创造性的,而沮丧则一无所用。

我们一共炸死了40万德国人,其中三分之一是在汉堡和德累斯顿的火力风暴中。德累斯顿的火力风暴是最严重的。但是在我们看来,那纯属侥幸。我们以攻击德累斯顿一次的同等火力空袭了柏林16次。每一次我们都希望再点起一场火力风暴。除了一切都按照我们预想的发生了之外,德累斯顿的那一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有点像高尔夫运动里的一杆进洞。不幸的是,德累斯顿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而且无论如何,杀戮来得太晚,对战争进程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轰炸机司令部或许是一些疯了的社会学家发明出来的,只为了尽可能清楚地说明科学和技术的邪恶方面:兰开斯特,就其自身而言是漂亮的飞行机器,但却成了驾驭它的机组人员的死亡陷阱。一种庞大的组织,为了焚毁城市和杀戮人命而建立起来,但是活却做得很糙。一个官僚化的评估体制,在区分目的和手段方面简直一塌糊涂。他们用飞行架次来衡量中队的成功,而不问为什么;他们用丢下的炸弹的吨位来衡量中队的成功,却不管到底丢在了什么地方。上上下下之间都充斥着军事机密,不是铁了心要防备德国人,更多却是为了防止司令部的失败或错误被伦敦的政治权威或中队的年轻人知道。一个接受不到来自上面或下面的批评的总司令,不会承认他的错误,他对杀死自己的空军士兵也会漠不关心,正如他对屠杀德国平民漠不关心一样。运筹部门本来是要给他提供独立的科学建议的,但是这部门如此胆怯,它不能挑战他政策中的任何本质性因素。偶尔,我会被司令部总部的一群参谋邀请到军官餐饮室去喝一杯,他们让我想起历史学家爱德华. 吉本200年前在他的自传里描写的牛津研究员:“他们沉湎宴饮,正给了年轻人轻佻放纵的借口。”

科技会向传统军事武装的邪恶中添加新的邪恶,轰炸机司令部就是一个早期的例子。技术使得邪恶变成匿名的了。科技使得邪恶以一种官僚化的方式组织起来,没有哪个人需要对行将发生的事情负责。无论兰开斯特上将炸弹瞄准雷达屏幕上模糊的目标的年轻人,还是中队总部里整理纸张的文员,抑或我这样在运筹部门的小办公室里计算概率的人,都没有觉得有一种个人责任要负。我们都没有见过被我们杀死的人们。我们谁也不特别在乎。战争中的最后一个春天最为凄凉。在攻击德累斯顿之后,1945年3月到4月,对城市的轰炸在继续。德国人的夜间战机仍然在负隅顽抗,在最后几周里仍然击落了数百架兰开斯特。我开始往回看,我问自己是怎么卷入这场疯狂的谋杀游戏里来的。从战争之初开始,我就在一步步从一个道德立场撤向另一个,一直到我完全没了道德上的立锥之地。战争开始,我极力地相信人们应该互亲互爱,我称自己是甘地的追随者,在道德上反对一切暴力。战争一年之后,我撤退了。我说,很不幸,非暴力抵抗希特勒是不切实际的,但我仍然在道德上反对轰炸。数年之后,我又说,很不幸,为了赢得战争,看来轰炸是必要的,而我也愿意为轰炸机司令部工作,但是道德上我仍然反对对城市不加区分地进行轰炸。等我到了轰炸机司令部,我说,很不幸,我们终究对城市不分青红皂白地轰炸了,但为了帮助赢得战争,这在道德上是正当的。一年之后,我说,很不幸,看来轰炸并没有真的在帮助赢得战争,但为了拯救轰炸机的机组人员而工作,起码在道德上还是正当的。在战争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了。麦克单枪匹马地投入扩大救生舱口的战斗,他确实救了很多人的命。而我谁也救不了。我放弃了一个又一个道德原则,到最后终于一无所成。最后的这个春天,在司令部总部我的办公室里,我注视着窗外开始返青的丛林。桌上有一本诗人霍普金斯的诗集。他的最后一首悲凉的十四行诗道出了我的绝望。看啊,河岸和丛林,新披了浓浓绿衣!又一次点缀着烦躁的细叶芹,看,还有清风摇动它们;鸟筑新巢——却非我所造;我只有愁绪纷扰,时间的阉人,未抚育过任何能复苏之物。哦,你我的生命之主,赐我的根以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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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的自省,总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过去有莎士比亚,有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现在有经典的《Yes, Prime Minister》。可能有的人会问:这上面的文章,写得哪儿好?不就是批评战争官僚主义嘛,我也会批评;不就是说自己没立场没原则吗,我看作者就是没立场没原则的怂货,战争哪儿有那么多道德原则,战争很复杂,是现实主义的,可不像作者写的这么伤感幼稚;作者对问题的分析也不够全面,看不到全局……这些批评都有理,但作者写得最好的地方是:他是在写自己。作者批评的是自己,而网友批评的是别人。这就是本质区别。我今天用英国人的文章批评英国,过几天再写一篇冯内古特,用美国人的文章批评美国。这样算不算是批评了英国和美国呢。

作者在写下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他站在“人”的立场上。他写出的也是“人”的悖论。他是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曾经为爱因斯坦做助手,提出的“戴森球”概念和三型文明概念是全世界定义宇宙文明的公认标准。他为量子电动力学做出过杰出贡献,和诺贝尔奖只是擦肩而过。他出版过多本对人影响深远的著作。我每次看到这些文章深刻的物理学家,都会大受震撼,因为他们看到整个世界的结构和真正的问题所在。我自己,就缺乏这样的能力,写出手术刀一样的文字。所以我大概注定没办法成为我喜欢的那类优秀的作者了。

我想要成为“看见真实”,并能“用真实的方式书写真实”的作者。可是我从很早以前,就因为担心书写引起的反应,而左右回避。不能写家里的冲突,要不然家里人看了会不高兴的。不能写以前的恋情,要不然前男友的现任老婆看了会不高兴的。不能写工作里遇到的事情,要不然领导同事看了会不高兴的。不能写对生活现象的分析,要不然当事人看了会不高兴的。不能写对网络现象的分析,要不然网友看了会不高兴。写自己的这件事,会不会让别人觉得我是个怯懦的人?写自己的那件事,会不会让别人骂我立场有问题?这个观点不能写吧,这个话题不能写吧。要不要写呢?算了别惹麻烦,不写了吧。然后,我的写作就总是温吞水一样绵软无力。而我真的很羡慕那种深刻的笔力啊。这个世界上最深刻的书写都来自于对自我的剖析。如果我敢于对自己的经历进行深刻的挖掘和剖析,我的进步该多么大。但总是不敢写,最终的结果就是写不出。思维能力和笔力都不足。我离我想成为的那种作家越来越远。还记得几年前我还在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工作。当时的老领导,国研中心的刘世锦主任到基金会,让我们帮他筹办一个博智宏观论坛。那时候我承担了这份工作,从第一期论坛开始,每一期的主题确定和嘉宾邀请工作我都参与,现场聆听记录,会后参与总结。各大机构首席经济学家都会参会。当时听到那些闭门讨论真的是极其兴奋,很多嘉宾都说:“咱们今天关起门说几句话。”当时想,即使在会议总结里体现不出来,但所有这些学习,我以后可以写到小说里。那个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个理解经济社会本质且洞察深刻的作家。但一直到今天,也没写。我在写作方面,一年比一年退缩。活在对自己的想象和现实的落差里。而让我沮丧的是,我对此的情绪是沮丧——戴森说的,让人一事无成的沮丧。

但无论如何,读书都仍然是生活中的清泉。尤其是深夜一盏孤灯、播放着大提琴、喝半杯酒,而又在书里看到了世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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