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回忆（0）：我的书里从未出现我自己
2022/4/7 12:08:24 景芳说
这是郝景芳的闲聊自留地，关不关注请随意~~
很多人问我：在你写过的小说中，哪个人物最接近你自己？我会回答：目前还没有。
有很多小说作者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都是以自己的自传为基础，因为自己的人生细节最为鲜活。
但我写作16年，没写过自己。
我曾经出版过一本“自传体小说”，叫做《生于一九八四》。那本书的主人公叫“沈轻云”，是一个生于一九八四年的女孩。我全程以“我”的口吻写作，仔仔细细写了沈轻云的爸爸妈妈、家庭生活、上学的经历、不顺利的恋爱、精神出现问题和后来康复的过程。写法就好像一本自传一样。
但沈轻云跟我本人的经历和性格，几乎没有重合之处。
我当时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写一本“别人的自传”。
书中的沈轻云，父母都是工人，在一九八四年改革开放的过程中，父亲先是跟着朋友去海南倒腾生意，但不小心做了违纪的事情，于是只好远走异国他乡，做外贸，也在海外起起伏伏混了些营生；母亲一直守在工厂里本分守己，直到下岗。一九八四年有一系列改革，包括城市改革、国企改革、对外开放等等。而沈轻云本人受到对外开放的影响，听到了外国音乐，看到了外国电影，读到了外国文学，包括《一九八四》。
可以看得出来，在这本书里，我真正想写的主角是“一九八四年”，这个年份。这一年的每一个月，都有一些影响深远的改革，改变了整个中国和十亿人命运。主人公和她的父母都因为这些改革而人生发生变化，但他们都不知道，甚至叫不上这些改革的名字。
沈轻云不是我。我的父母不是工人，我自己的学习成绩比沈轻云好很多，我没有为考研烦恼过，也没有谈过沈轻云那样不对等的恋爱，我没有试图自杀，后续的人生也没有做沈轻云的选择。
我只是短暂地住进了沈轻云的人生。她和我的唯一重合就是生于一九八四。
那本书的情节非常淡，人物也素淡。我就是想写一些在波澜起伏的大时代中几乎留不下面貌的素淡人生。我只是觉得，素淡人生也是值得书写的。
我为什么从来不写自己呢？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在之前所有这些岁月里，都没有做好准备讲述自己。
我的人生，有A面与B面。A面是向阳面，是我所有被报道出来的一面：从小到大是学霸，作文得到一等奖却偏要考物理系进清华，天体物理转经管，博士毕业做宏观研究，哈佛大学访问学者，世界青年领袖，雨果奖，创业企业家，公益行动，二宝妈妈。
这些都是真的，但它们只是我人生的一面。如果只看这些貌似闪闪发光的凡尔赛的点，完全看不到人生全貌。
我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2012年，我从物理系转到经管学院读了两年之后，就在北京的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办公室，获得了实习职位，每周三天，名片上写的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兼职经济学家。这个实习职位每年只招一个人，之前的实习生有人去了IMF华盛顿总部工作，有人去了券商做首席经济学家，都很厉害。我只学了两年经济学，就拿到了这样的实习，听起来光鲜亮丽。
但任何事情如果想要完整地讲述，就不能只讲blingbling的部分，而是要看到故事整体。完整的故事是怎样的呢？是IMF两位新的驻华代表刚到中国没几个月，他们对中国的工作环境还不是很熟悉，急需实习生入职，又不想花太多时间在招聘上面。而且越是只招收一两个人的职位，越不会大张旗鼓在网站上招，于是通过以往的熟人在清华北大圈子里发发，有人应聘，面试了几个人，差不多就录取了。他们录取一个人当然也要看知识背景，但更多是面试投缘。很多工作其实谁都能做，赶紧找一个能干活儿的就行。我自己做了企业之后才理解这一点。
很多机缘是不可复制的。我在面试IMF实习生的时候，讲述了我的研究兴趣：想用物理模型理解经济现象，用引力方程拟合国际贸易并建立贸易的引力场模型。这通兴致勃勃的讲述，让只参加了五分钟面试的IMF首席代表很感兴趣，觉得挺受打动，就把我录取了。可是这种认可仅限于这一次，大概纯属个人因素。后来当我面临博士毕业真正找工作的时候，我发现我再讲什么物理方程的研究兴趣，就没有任何老板或面试官感兴趣了。找工作时屡屡受挫，有时候从面试会场回家会大哭一场。
所以，任何讲述，如果只看光鲜亮丽的部分，都是不完整的。事实证明：
光鲜亮丽不代表我很厉害，一次成功也不代表总是成功。
真正的叙述要包含我在博士毕业之前找工作的所有挫败，包含我自己专业上的长项短板和心理上的重重负担，包含所有那些不成功的经历和自我否定的迷茫。这才是真相。若我拿着生活里那些闪光的title连起来，就开始给别人讲成功学，那我就是最大的骗子。
生活中，你会苦苦求取一些怎么都无法得到的东西，也会一不小心获得一些意外的馈赠收获，你会偶然遇到特别欣赏你的人，也会莫名其妙遭遇灾祸和劫数。
我在IMF办公室，在首席代表参与面试的五分钟里，遇到了投缘的欣赏。但是后来各种面试再也没遇见了。在冷眼和闭门羹吃了个遍之后，又在我后来真正选的工作单位遇到一位很爱读书的老领导，和他的谈话从大量阅读开始，就那样，又投缘地获得了工作。
所以这里有什么成功学或者经验借鉴呢？没有。我真正的收获是：要珍惜和感谢生命里那些投缘的遇见。
无论是成功学的A定律还是B公式，对人生的影响都不大。是一次次偶然的遇见，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
你就是那个唯一的自己，从童年开始几乎没法改变底色的自己，但是有时候你会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感受到善意；有时候会感觉到无意义，感受到恶意。你能做的，只是珍惜自己的灵魂和每一个能为你的灵魂送上善意的人。哪怕不多，这也是生活的意义所在。
至于成功失败，不过是围绕着你灵魂底色上下涨落的随机性。我是学过统计力学的人，不相信有任何永远成功的掷骰子方法。不如给这些随机性一些好听的名字，例如缘，例如命。
能看淡自己的起落得失，就离知天命不远了。
说回正题：我之前没法讲述自己的人生，是因为我的人生，不只有简历上的A面轨迹。还有我的B面，长期伴随的阴影面。
因为没有准备好讲述阴影面，所以我的整个人生都无法讲述。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生命只有阳面，没有阴影。一个人的自我讲述，就是能诚实地看见并陈述自己的阳光与阴影，并最终完整地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我之前都不能，所以连一句话都写不了。
2019年，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积极砖块》。写的是一个“积极小镇”，用一种特殊材料建造而成，这种材料能感知人的情绪信号，并以此改变颜色。如果它感知到快乐和阳光，就会呈现红橙黄绿彩虹色；如果它感知到悲伤恐惧愤怒，就会呈现灰黑色。因为情绪会传染，而且大家都喜欢一座美丽的小镇，因此这个小镇禁止人们展示负面情绪。主人公每天在城市里开开心心逗大家开心，但他是一个升职无望而受挤兑的小职员，他把所有的压力和负面情绪留在家里。有一天，他的情绪爆发了，引得黑色蔓延全城，才发现原来城市的每块砖块，都有黑色的内核。
我写这个小说是想说，人的所有阴影都是真实的，那些负面情绪、记忆、痛苦悲伤都是存在的，如果否认它们的存在，总有一天它们会喷涌而出，让整个世界变成灰黑。藏在五彩斑斓之下的黑也是黑。唯有正视，才可消解。
我人生中有漫长的阴影做底色。
我曾有两次非常接近死亡的经历，其中一次或许只差一寸。接近过死亡那一瞬，你才知道自己最在乎的是什么。我曾经接触过恶，恶意与恶行，曾长期在阴影中挣扎，也曾被无端的戾气包围。经历过所有这些，你才知道人世间那些善良多么宝贵。
善良不是理所应当，善良是手中的一捧水，你稍不珍惜，它就流光了。
我有我的天赋和阳面，也有我的阴影和人格中未解决且逃避的课题。我需要面对后者，才能整合前者。所以我这次写回忆，是会把我未解决的人格课题，和所经历过的一部分世间阴影，尝试着写出来。可能仍然不能写全部，甚至很重要的部分不能写，但我尽量真实、坦然面对自己。
写作本身，就是一种疗愈。
只有当我完成自我整合，才能对家人、对所有珍惜和保护我的人说一句：谢谢。
(这个系列不定期更新。禁止任何形式的转贴和搬运。无论是以文字还是截图的形式，都不授权。如有搬运到其他平台，我会诉诸法律手段起诉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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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识教育，希望每个孩子扩大视野，看见更大的世界，成为更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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