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医生带领患者“跳槽”事件:舆论热潮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2017/4/27 健康报

    

     今年春节期间,在贵州省贵阳市发生的精神科主任杨绍雷携患者集体“跳槽”事件,曾引发社会普遍关注,也引发了有关医院管理、医生自由执业乃至精神科发展现状的讨论。

    

     然而,在事发两个多月后,官方的调查报告仍未公布。如今,离院患者的现状如何?当事两家医院的恩怨纠葛是否已经化解?记者进行了调查。

    

     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精神科所在大楼

    

     在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一名护士跨过

     正在施工的土堆,前往精神科大楼。

     1 当事人保持沉默

     1月30日,农历正月初三,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春节的氛围中,贵州省贵阳市贵航贵阳医院精神科主任杨绍雷作出决定,带着科室4名医生、7名护士、64名住院患者,在未履行相关手续的情况下集体出走,转院到十几公里外的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

     事发数天后,记者在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一栋标示为“精神科”的大楼外守候,目睹了转院患者家属进出探望的场景,也看到食堂后勤人员推着餐车往来。据患者家属介绍,这些食堂后勤人员原本也在贵航贵阳医院工作,“这次不仅医生、患者‘转院’,连护工、食堂人员都跟着过来了,甚至患者的日常用品能搬的也都搬过来了。”

     在贵阳市约访杨绍雷的3天内,他始终没有露面。除了在事件发生后接受过一次采访外,他保持着沉默。“医院得知情况后,总值班、院领导、相关部门立即赶到科室,并分别与杨绍雷联系,均未得到答复。”事件发生4天后,贵航贵阳医院在网站上发出了一份声明,认为“这是一起有计划、有组织,严重侵犯监护人知情选择权、恶意违犯医务人员执业操守、恣意践踏行业良性竞争规则、极大损害贵航贵阳医院利益、伤害贵航贵阳医院人感情的恶性事件”。

     这则声明迅速引发媒体关注,各路记者纷纷前往贵阳。贵州省卫生计生委、贵阳市卫生计生委也迅速成立联合调查组。杨绍雷、精神科等字眼,蹿升为当时网络上的热词。

     两个多月后,记者再次拨打杨绍雷的手机。他在电话中表示:“这件事已经过去,别再报道了,好吗?”沉默几秒之后,他挂断了电话。记者从多方了解到,在贵州、贵阳两级卫生计生委展开行动的同时,贵州省纪委监察厅也介入了对此事件的调查。

     2 “如果精明就不会干这事”

     随着时间推移,这起轰动一时的事件渐渐淡出公众的视线,然而所产生的影响却让相关各方回味至今。“杨绍雷不是很精明,如果精明就不会干这事。”贵航贵阳医院精神科原科主任王琳在描述以前的学生时表示,杨绍雷是个性格温和甚至有点慢性子的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想不到他会这么做。后来当我问他这件事时,他也只是说一切都晚了”。

     王琳在贵航贵阳医院工作了38年,退休之后被返聘,又在该院的精神科工作了9年。她表示,对这起事件至今仍难以评价或描述。今年春节前,她曾向杨绍雷请假,当时,杨绍雷并未向她透露离院的想法。等正月初四得知事件紧急回院时,看到的是人去楼空的景象。

     在这起事件中,杨绍雷与贵航贵阳医院之间是否存在纠纷,自由择业的权利是否受到限制,曾是舆论探讨的焦点。“难以想象一个医生会采取如此粗暴的举动,狠狠打了原来医院的脸。”一位贵阳市的医院管理者表示,医生在各家医院间的流动已不是新鲜事,医院与医院之间彼此“挖墙脚”、展开人才大战也不是秘闻,甚至带领医护团队集体跳槽也不罕见,“为什么杨绍雷偏偏连患者也要一锅端,一点情面都没给老东家留下?这种情况匪夷所思”。

     在贵航贵阳医院精神科所在的大楼外,该院的一些人员目睹了当时“转院”的场景。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派来的车辆驶入医院院子,数量众多的患者在医护人员的带领下,从楼道内出来,进入车辆,然后离开。“一切都井然有序,显然是谋划已久。”贵航贵阳医院一位医生回忆,由于事发突然,现场并未有人阻止。“就像打了一场突袭战,挑的就是春节期间医院值班人员较少的空档。”

     事件当天,家住贵航贵阳医院附近的侯大姐接到了一个电话,告知她的父亲已经被转院到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需要她前去看望,并签署知情同意书。侯大姐没有感到诧异:“当时的反应就是总算还是发生了。一年多前,当我的父亲住院时,杨绍雷主任就告诉我由于现在的住院环境较差,以后可能会转院到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所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前也有些患者家属陆陆续续签署了转院知情同意书。”

     在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侯大姐看到了被召集过来的众多患者家属,也看到了宽敞明亮的病房、整洁卫生的环境,还有杨绍雷带领的原班人马。“确实比以前的条件好很多,现场除了个别家属因为觉得离家较远要求转回贵航贵阳医院外,基本上没有不同意的。”

     3 事件被贴上“争夺患者”标签

     在接受采访时,杨绍雷曾表示:“之前曾在跳槽问题上与贵航贵阳医院产生矛盾。交了辞职报告就走了,可能有点不太合规,但这是为了患者拥有更好的治疗环境。”

     “说到底,还是贵航贵阳医院自作自受。”侯大姐认为,“贵航贵阳医院长久以来忽视患者家属的声音,比如精神科病房设施陈旧、老化,多次提意见都没有改善。冬天洗澡无热水,甚至没有浴帘。男女患者在一起洗澡,没有隐私怎么行?因此很多家属都不满意。”

     跟随杨绍雷出走的某位医生也跟记者提及,精神科在贵航贵阳医院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比如去年9月,科室缺药严重,最终只剩下一种药品可以使用,也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才解决。在多年的发展中,贵航贵阳医院新建了现代化的门诊住院大楼,很多效益好的科室都搬了过去,但精神科还是被安排在老楼里,病人甚至连散步的空间都没有。这一切,大家看在眼里也不服气。”

     种种对比,让杨绍雷和他的团队获得了患者家属的理解、支持,为这次出走奠定了“群众基础”。事件另一方——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被贴上了“争夺患者”的标签。该院院长康正茂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在位于临时搭建板房内的办公室,他将记者推出了门外。

     板房外面是一大片空地,机器轰鸣,一个名为“医技病房综合楼”的项目正在破土动工。张贴的项目介绍图显示,这栋大楼总投资为6.5亿元,总共12层,建成后将用于安置检验科、产科、VIP病房等科室。如此巨大的项目资金来自何方,是否与杨绍雷的出走存在关联,也引发了关注。

     根据公开资料,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原是贵阳市卫生计生委下属二级甲等综合医院,是一家事业单位,后改制为营利性医疗机构。2015年11月,某上市公司发布公告,拟增资1.41亿元,获得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66%的股权。至此,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实际上成为民营资本控股的医院。2016年12月1日,该上市公司发布非公开发行股票预案,拟募资6.5亿元,用于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的升级扩建,编制床位数由现在的300张提升至800张;将购置国内外先进医疗仪器设备,达到三级医院的配置标准。

     “现在医疗领域并不缺热钱,缺的是优质的医疗人才。”多位贵阳市的医院管理者推测,正是由于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强烈的业务扩张需求,为杨绍雷带领患者出走提供了推动力,同时也给医疗行业的发展带来了变数。

     4 离职人员均未办理离职手续

     行业发展的变数到底意味着什么,各方的看法并不一致。在同意“转院”的患者家属看来,从三级甲等的贵航贵阳医院转到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由于等级下降,总体住院费用应该会有所降低;在贵航贵阳医院的部分职工看来,“转院”的医生护士“是为了更高的收入而背叛医院,令人十分愤慨”。

     贵航贵阳医院隶属于中航工业集团公司。同其他企业医院一样,该院的精神科曾因为企业重视投入而经历辉煌,吸引了省内众多患者;也由于企业的变迁及减少对医院的投入,该院当前基本处于自谋生路的状态。据该院职工介绍,为了与隶属于地方政府的公立医院竞争,该院从银行贷款建设了新的门诊住院大楼,听说每个月的利息就有几百万元,至今仍有3000万元的外债。在此局面下,医院的生存发展面临较大的压力,医务人员的薪酬收入与同级公立医院医护人员相比较低,去年中层干部的月津贴就下调了200元。

     有关精神科医护人员的薪酬,则呈现了不同的说法。一些该院职工认为精神科的薪酬水平在该院历来较高,去年还有所增加;也有一些职工表示,由于精神科的特殊性,附带各种检查少,实际上科室发展在医院不受重视,薪酬难以比肩普外、肿瘤等科室。

     “精神科更多依赖药物治疗,物耗成本少,硬件设备等投入要求低,实际上科室人均创造的纯利润较高,任何一家医院都不可能忽视。”贵州省一位精神医学专家表示,社会资本近几年也纷纷试水精神医学领域,据2015年、2016年不完全统计,贵州省就新增了80家精神科专科医院,人才的短缺十分突出。

     实际上,精神疾病专科人才短缺已成为我国医疗体系最明显的短板之一。根据国家卫生计生委最近公布的数据,目前全国有精神科执业(助理)医师27733人、精神科护士57591人、心理治疗师5000余人。研究结果显示,中国心境障碍患病率为4.06%(其中抑郁障碍为3.59%),焦虑障碍患病率为4.98%,全国在册严重精神障碍患者540万名。

     “据我了解,出走医护人员的收入并没有比原来高多少,更可能是为了追求更好的职业发展。”事件发生后,王琳在两家医院负责人的请求下,同时在两家医院上班,分别是每周一天半。她说,当前贵航贵阳医院精神科由于缺乏高资历医生,难以完成三级查房,她只能担起这个责任。“估计精神科要三四年才能恢复元气。”

     根据记者多方了解,目前贵航贵阳医院已经完成精神科人员招聘,装修后启用新病房,现有在院患者30余名,其中12人由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返回。杨绍雷和其他离职人员目前均未办理离职手续,但杨绍雷等2位医生办理了多点执业。

     不得不说的市场

     不能不守的规矩

     带着患者从一家医院“转院”到另一家医院,当前杨绍雷的处境仍然尴尬。处于纷争中的两家医院分别为企业医院和民营资本控股的医院,折射出市场行为的复杂性。

     在事件发生之后,曾有业内人士提出假设,如果杨绍雷没有带着患者转院,那么可能就不会引出贵航贵阳医院态度强烈的声明。正是因为杨绍雷“超出常规的动作”,造成了医院利益的实际转移,在企业医院深化改革、社会资本办医政策放宽的环境下,事件已远非精神科建设、医生自由执业所能涵盖,更需要探讨当前国内医疗市场生态的规范问题。

     打破医疗市场的

     相对和谐

     医护人员在各家医院之间寻找工作岗位并不新鲜。今年,贵航贵阳医院就有不少医生跳槽到其他医院工作。在该院外面的公交站点、广告栏上,一些民营医院的形象宣传随处可见。

     长期从事国内医院投资改制的独立医疗投资人尉昕在考察过贵阳市的医疗环境后提出,贵阳市由于公立医院、企业医院数量较多,实际上医疗资源相对比较充足,也给医生流动提供了基础。

     据了解,贵阳市目前辖区范围内共有医疗机构3019家,其中省级公立医院10家、市属公立医院8家、各区(市、县)级医院13家。作为人口密集的省会城市,贵阳市一环路以内医疗卫生资源高度集中,各级各类医疗机构门类齐全,大型医疗设备配置相对过密。

     2015年年初,贵阳市卫生计生委在一份报告中提出,成立贵阳市医院管理(集团)有限公司(贵阳市医院发展管理中心),创新医院运行体制机制,统筹整合存量资源。现有公立医院在继续保持公益性前提下提升质量;增量部分及其他经营实体采取市场化运作方式,引入优质医疗资源及有医学背景的社会资本发展增量,解决政府投入不足的问题。

     贵阳市近几年正成为社会资本追逐的热地。

     2014年,北大医疗产业集团就曾传出和贵阳市政府达成战略协议,将30亿元投入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和贵阳市第四人民医院。

     知情人士透露,事件的主角之一——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作为该市引进社会资本办医的试点,其改制过程不仅受到地方政府密切的关注,在贵阳市医疗市场的定位也带有区域卫生规划的印迹,兼具资本利益回报的诉求。

     在此局面下,一边是激进的资本,另一边是保有大量优质医疗资源存量的公立医院和企业医院,对医疗人才的争夺和取舍早已是医院管理的日常内容。此次事件引发巨大的反响,根本原因在于打破了原先医疗市场相对和谐的局面,“无视规矩”的杨绍雷并未完全获得道义的支持。

     医生面对自由执业

     别心浮气躁

     业内人士认为,事件调查结果迟迟未见公布,反映出了地方政府和行业主管部门对当前医疗市场矛盾的心态。随着公立医院改革推进,尤其是实施药品零差率政策,地方政府对公立医院的投入责任加大,一些地区的地方政府希望通过公立医院改制的方式缓解财政的投入负担,促进地方经济的发展,如果对杨绍雷提出严厉的处罚,可能会对政策规划产生冲击。

     在事件发生后的采访中,杨绍雷承认没有办理离职、出院手续就带领精神科患者“转院”的事实。时至今日,贵航贵阳医院相关人士仍旧重申,该院当初发出声明乃是迫不得已,声明内容理性、客观,并非针对医生个人,而是希望相关部门及时公布调查结果,回答社会关切,同时出台规范,避免更多类似事件发生。

     杨绍雷是否应当担责,又该承担怎样的责任,也曾引发讨论。一些法律界人士提出,医生未经医院同意,到另一家医院执业,可能违反劳动合同法的相关规定,但如果病人和病人家属同意转院,那么医生带走病人,就不能说是“私自带走的”。

     也有观点认为,虽然医生多点执业、自由流动已是大势,但当前国内的医疗环境并未给医生自由执业提供适宜的条件,现实当中很多公立医院仍旧对医生自由执业做出种种限制,甚至造成出走医生与“老东家”决裂。在医疗生态环境不完善的背景下,寻求自由执业的医生很容易成为悲情人物,面临多方的压力。

     杨绍雷带领患者“转院”的事实,将此事件跟市场联系了起来,成为一些批评声音的落脚点。尉昕认为,这起事件反映出的是国内医生面对自由执业时心浮气躁的状态,“面对市场的大潮,医生对所服务体系应有的尊重被弃之脑后”。

     尉昕坦言,他也经常为所经营的医院到处挖人才,最好的局面就是整个医护团队成建制搬过来。“但无视正当程序的流动,就给国内医疗行业开了不好的先例,可能成为医疗市场的搅局者而非自由执业的推动者。”

     自由执业与市场竞争

     应切割开

     相关精神科专家认为,精神科患者住院的时间一般较长,与其他专科相比,对软硬件的要求较低,具有一次投入便可实现长期回报的特征。从经济运营的角度而言,精神科患者难免被作为市场资源来争夺。杨绍雷带着患者跳槽,是否涉及“患者资源”的转移,从而对贵航贵阳医院的利益造成损害,应当列入考量。

     在采访中,记者了解到,在被杨绍雷带着“转院”的精神科患者中,很大一部分属于长期住院,有的甚至已住院十多年。“这类患者1个月的医疗费和伙食费加起来在6000元左右,扣除治疗、管理成本后,纯利润可观。”这位精神科专家认为,“单纯从市场的角度而言,贵阳市第六人民医院无疑动了贵航贵阳医院的奶酪,甚至有人将这部分患者称为‘利润奶牛’。但是,能否将患者作为一种市场资源?这是否符合医疗伦理、医生的职业道德?有关方面应该出台规定,将医生自由执业与市场竞争进行切割,避免类似的嫌疑。”

     业内人士认为,类似的事件至今仍时有出现,实际上影响了医疗行业的整体社会公信力,也让医生和医院两败俱伤。2016年5月,北京某知名医院的两位眼科主任,在未经医院批准的情况下,到其他医院执业,他们还多次将患者介绍到其他医院做手术;事发后,院方免去两人的主任职务,并扣发奖金。2001年10月,北京某医疗中心的一名牙科医生“不辞而别”,转而受聘于另一家诊所,还带走了一些“病人资料”;随后,这家医疗中心以侵犯企业商业秘密并给自己单位带来巨大经济损失为由,将这名牙医和诊所一并告上法庭,并索赔100多万元。

     专家建议,面对医生流动的趋势,可以鼓励医生和医院签订竞业禁止协议,就是指员工在劳动合同期内及终止劳动合同后一定期限内,负有保密义务,用人单位将给予员工适当经济补偿。目前,在私企领域,竞业禁止协议普遍存在。竞业禁止可能会和医生的多点执业产生冲突,但至少可以让医生和医院自己决定要不要签署这样的协议。

     文、照片/健康报记者 叶龙杰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健康报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