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选择这样老去
2022/12/18 12:10:00 三联生活周刊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中国眼下正在进入或是已经进入老年的人,与上辈人相比,拥有更丰富的知识和经历、更开放的社会环境。他们选择不同的方式老去,衰老不再意味着对孤独和死亡的恐惧,或是对日复一日生活的妥协。

     记者 | 吴淑斌

     我给自己更新了17年病例口述:孙天翼 81岁

     我今年81岁,当了38年医生。1958年,我考入无锡的一所大专学医,毕业后回到老家当地的医院(当时还叫中心卫生院)工作,当内科医生,从24岁一直工作到60岁退休。

     从2005年开始,我给自己准备了一本个人病历,已经连续更新17年。这本病历是基于我作为医生的知识、对自己身体情况的了解来记录的。病历的第一页写着:“我的终极疾病可能有两种,一是缺血性中风,二是肺部肿瘤。当我意识不清时,预先留下有关疾病的预防和护理信息,可能会有一定的用处。因此,在我清醒时,就本人的病史、治疗、护理三个方面的情况做逐一叙述,会对今后疾病的预防及病后生活质量有帮助。”

    

    
孙天翼今年81岁,当了38年的医生(受访者供图)

     我为什么预测自己可能会因为这两种病走向生命末期?一是因为我受过外伤,年轻时曾经骑摩托车摔伤,右侧椎体动脉供血不足,容易导致脑供血不足,严重的情况下就会中风;二是我以前查出过胸膜炎,也复发过,常常有咳嗽的现象,以后很可能会有肺部的毛病。

     在病历里,我还记录了自己的药物使用情况,强调要少量使用,“宁可死于药物不足,也不要死于药物反应”。我见过以往的治疗中,有时医师和病人都希望用药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用多品种、大剂量的药物。但应该考虑到个体差异,曾经有病人的药物反应很严重,口腔黏膜、食道黏膜都脱落了,完全无法自主吃东西。所以我如果患病昏迷中,会要求小剂量用药,比如某个药物的说明书写着“每次1~2克”,就从1克用起。我对自己的药物反应很清楚,比如阿司匹林肠溶片,我吃一天两天没有问题,到了第三天,就会出现浑身发冷、畏寒的情况。我把这些逐一记录下来,这17年里,每次有新的变化,我就更新进去。

     我还强调一点,“不要过度抢救”。我见过很多抢救病人的场面,有些癌症、肿瘤病人已经到了晚期,心功能、肾功能都衰竭了,抢救已经没有多少价值,病人还被疼痛折磨得非常痛苦。但家属不懂也放不下,会要求医生积极抢救。医生当然知道意义不大,但从情理上说,也不会拒绝,有时候还不得不给病人的心脏注射肾上腺素。总之用上各种办法,直到病人的呼吸、心跳都没有了,才宣告结束。

     我特地和孩子们提到,到了后期,不要做徒劳的抢救,既看不到希望,还对家属的护理要求很高。尤其是不要给我做气管切开——这和我妻子的经历有关,我妻子在2008年发生脑溢血,连续做了两次手术。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出血点是在深层位置,部位很小、很隐蔽,几乎不可能治好,所以选择积极治疗。两次手术的效果并不好,命虽然保住了,但她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持续了七年。这七年里,不管冬天夏天,凌晨12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我至少要起来5次,帮她吸痰,每两个小时翻一次身。如果没有从医经历的人,还不一定会吸痰,这种情况会给护理的人造成更多麻烦。所以我和孩子们强调很多次,即便万不得已,也不要做气管切开治疗。

    

    
(插图:范薇)

     为了减少后辈的负担,病历里还记录了一些护理方法。我曾经见过有家属忘记及时给卧床病人更换导尿管,病人情绪十分烦躁,最后居然发生了膀胱破裂,所以我写了一点:如果发现病人躁动,考虑是否是导尿管问题。饮食也不需要太复杂——有人总会觉得病人的营养越充分越好,其实卧床的人一天吃一个鸡蛋,就能满足所需要的蛋白质。这样写清楚了,免得他们和看护因为做饭的事情起争执。另外,我的膝关节和足底是畏寒的,一定要注意保暖。

     当医生30多年,我早就知道,很多病是治不好的。大概是这几十年里,我国的医疗技术发展得太快,大家总觉得医疗无所不能,一定能把人救回来,反而没有意识到医疗技术是有极限的。当然,从家属的角度来说是很难接受的。就像我的妻子,虽然她已经是植物人,听不到我们说话也没有任何意识,我心里知道这种“活着”没有太大意义,但作为至亲的家属,她还活着、还在那里,给我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对自己的生死一直看得很淡。这可能和我当医生的经历有关系,看过太多死亡,另一方面也是性格影响。我从小就不怕鬼神、不怕谈死亡,你提出来关于死亡的问题,我也不觉得冒犯。以前我家附近有一条水沟,有人在那里自杀了,村里人都绕着走。我不管,也不怕,黑灯瞎火一个人也敢从那里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有的人对这些比较敏感,他们不愿意谈死亡,觉得心里会有压力,很压抑,也很正常。

     至于身后事,我准备得差不多了。妻子去世后,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也是要走的,那不如早做准备。我选了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当遗照,挺帅的,洗成了蓝色底。葬礼要用新式的,老式的葬礼常常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有的还会请人来表演,太吵了,我不要那种。办一个简单一些的告别会就不错。挽联也已经写出来了,上联是“视死如归,一路悲歌尽缥缈”,因为我喜欢唱歌,要一路唱着歌走,死亡也就是轻飘飘的一件事了;下联是“故土情深,倏然九天频回首”,意思是我不怕死,但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对生长的地方、我的家人同事有很深厚的感情,以后有机会还是想经常回来看看。

    

    
提前准备好的遗照(腾讯新闻《我决定这样死去》)

     这些安排,孩子们也都知道。一开始说起来,他们都比较回避,老是打断我的话,“还早呢,还早呢,哪那么快就走”。后来我认真跟他们讲,他们也就理解了,也听进去了。

     现在我81岁了,很多喜欢的事情都还在做。我年轻时爱骑摩托车出门,按照规定,60岁以上的人就不能领取摩托车驾照了,所以60岁时,我把摩托车换成了助力车——它的速度没有摩托车那么快,也没有年龄限制。我就在乡下骑,一直到79岁,还能自己骑车去药店买药。

     后来我又学会了摄像和剪辑视频。70岁那年,我花9000元买了一台摄像机,这在当时算是比较高档的了。视频剪辑的技术我是自学的,用电脑上的一款好操作的软件,花钱买几个视频教程,边看边学着做。我应该是全镇上第一个会做视频的人,他们有很多活动都会叫我去拍。后来我在老年大学还教给了另外几个年轻点的老人。因为我年龄大了,这两年因为老是玩手机,视力也不太好,我希望他们也能学会,能把我现在的“工作”继续下去。

    

    
《摩托日记》剧照

     和三狗两猫的独居生活口述:郁馥馨 60岁

     前一阵子,我在小红书上发了一篇笔记介绍自己的生活。我今年60岁,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独居在山东枣庄,养着三只狗、两只猫。那篇笔记收到许多私信,几乎都是20多岁的年轻女孩,她们来问我:“不婚不育,一个人生活,要攒多少钱才够?”

     我很理解她们的焦虑。年轻人很容易被社会氛围和所谓“过来人”的经验带着走。在我30多岁时,也看到很多人在计算,“老了以后得存多少钱才能够安心养老”,算出来的结果居然是1000万!这样的结果,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根本没那个能力,不可能挣到那些钱。但年纪越大,人的内心安定感会越强。20多岁的焦虑是因为前路迷茫,不知道需要做多少准备才能面对未知;到了50岁,过往的经历会让你更明白自己的处境,自然会调整状态去应对生活。但这都得自己一路趟过来,才能“知天命”,很难从别人的身上得到属于自己的明确答案。

     我一般会回复她们:“不要想太多,不要钻牛角尖,也不必从现在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不婚。”

    

    
郁馥馨独居在山东枣庄(李伟 摄)

     人生真的变化无常。现在网上老是有一种说法,觉得好像人过了35岁以后,人生就是一潭死水了。其实这完全取决于个人,就像我的人生,就是从41岁才开始有了变动。

     我的祖籍是山东枣庄,因为父亲年轻时流亡去了台湾,我出生在台湾的一个小县城,在那里长大。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报社当了12年版面编辑,平时自己爱写文章,也出版了一些作品。在报社时,有人问过我:“你现在工作生活怎么样?”我说:“很平静,跟死了一样。”那种状态之下,自己也希望能有契机做出一些改变。

     转变发生在千禧年初。2000年左右,互联网刚刚兴起,大家都在网上聊得火热。那时上网的人都比较时髦,文化水平也不错。我在一个写文章的网站上认识了许多大陆的网友,还和其中一个男人网恋了。他比我小15岁,我们在网上交往了2年。2003年,我41岁,辞职从台湾来到深圳和他一起生活。离开台湾前,我挺犹豫的,毕竟从没去过大陆生活。身边的朋友虽然都是祝福,其实他们也不看好这段感情。不过,我供职的报社正好发生了一些变动,也就顺势辞职来了——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左右为难,心里其实已经有偏向了,只是需要有现实的力量推你一把。

     但年龄差距确实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加上他的工作变动,4年后,我带着来时的两个行李箱,最终辗转回到了台湾。如今说起这些云淡风轻,甚至提起这个人都感觉很陌生,但当时在机场,我感觉自己马上要崩溃了,活不下去了,心里想着,“能不能有个人来救我?”

    

    
《美丽人生》剧照

     我又在台湾和大陆之间辗转了几年。我和父亲曾经回过台儿庄扫墓,但总没有太强的归属感。一直到2010年,台儿庄古城要重建了,我一个人从苏州过来看看。那天下了雨,我踩着有泥有水的青石板路,走到了“郁家码头”。听当地人说,“郁”曾经是当地很大的一个家族,才有了以此命名的码头。站在那里,我心里在“闹鬼”一样,好像听到祖先在跟我说话。平生第一次,我对家族有了认同感,打算留下来。

     那时候我已经快50岁了。但因为没有成家,苏州的工作也不喜欢,没有什么牵挂。和当年一样,我拎着两个行李箱就来了台儿庄,后来就在古城里做一些文化宣传方面的工作,还主编过一本杂志。

     60年里,我谈过好几段恋爱,但一直没有结婚。其实,我不是大家想象的“不婚主义者”,只是因为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想步入婚姻的人。二三十岁时,我对“未婚”这件事的压力挺大,母亲会一直催我去相亲,亲戚朋友见面时就会问你:“结婚了吗?生小孩了吗?”那时候我有点心虚、胆怯,回答时好像犯了错一样。还好,那时候台湾已经有不少女性选择不结婚了,我们报社就有好多个,所以我不会一直担忧这件事情。而且我一直在工作、有收入,能养活自己,不用为了生计去结婚。

     到了四五十岁,再谈起未婚就自然了许多,我的底气也足了。在台儿庄,常常有刚见面的人问我:“你先生/孩子在哪工作”,我很坦然地说我没有结婚,对方也就一笑置之——我发现,只要你自己无所谓,别人也无所谓;你要是很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们也会觉得尴尬。另一个原因是,我在台儿庄又有了稳定的工作,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

    

     单身的生活很自在。有一次,别人喊我去饭局,我走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等车,一个妇女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看起来,她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也是50多岁。她开始跟我聊天,问我:“你老公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没有结婚,她一下子露出“好羡慕”的表情。她说她是退休公务员,现在每天帮着儿子带小孩,完全抽不开身,现在也只是出来到这个公交站透透气,时间不能太长、不能走太远。难怪她羡慕我!我当时可是要去聚会的。我经常有饭局,而且爱喝酒、能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有了灵感,就坐下写点东西。

     我还养了三只狗、两只猫。养宠物一直是我的梦想,但在台湾工作时我住在公寓,实在没有时间和条件。现在,我一个人住大房子,有足够的空间,终于实现了年轻时的梦!养了宠物后,我忙了很多,每天铲屎、遛狗、做饭,占据很大一部分时间。心里也有了牵挂:饭局不爱去了,酒也不常喝了,总惦记着还要遛狗、喂猫、铲屎。别人问我“一个人怎么做饭”,我就说“狗吃什么,我吃什么”,比如用鸡胸肉和大白菜、胡萝卜一起煮汤,不加任何调料,它们吃肉喝汤,我也吃肉喝汤,就是额外加点盐和鸡精。

     一个人生活也会遇到些琐碎的麻烦,但仔细想想,也没有太复杂的事情。我现在已经能自己修水电、燃气灶了,独立完成一件小事的愉悦感,还是能让我回味一整天。年轻的时候,我也会希望身边有人能陪伴我,既然没遇上,也没有办法。而且,人最终都是孤独的。我有一些朋友,老公已经去世了,儿子在外地工作,也有人是和老公分居了。总之,不管结不结婚、有没有孩子,人最终还是要面对一个人的生活。

    

    
郁馥馨养了三只狗、两只猫(李伟 摄)

     很多人会问我,老了以后没有人照顾怎么办?我对这点倒没有太焦虑,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我也去看过能力范围内的养老院,条件还不错,但最终会不会去还说不好,因为不习惯养老院里被人约束的生活。另外,我始终觉得,身体机能的衰退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事情,当一个人老眼昏花、腿脚不便时,生活质量必定会极大地下降,对一些自我意识很强的人而言,这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甚至是无法接受的。那时候,有没有钱、有没有人照顾,真的会有很大影响吗?

     至于经济方面,我有一定的储备,绝对算不上多。除了以前工作攒下一点钱以外,往小城市置换房子也留下了一些积蓄。我在台湾有过一套小房子,后来卖了搬到苏州,接着又卖掉苏州的房子,搬到台儿庄。我还开玩笑跟朋友说,要是钱花完了,下一步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换到草原上去住蒙古包?

     和父母很像,我不是一个有理财意识的人,我买房子很“感情用事”。我在台儿庄买的第一套房子是在郊区,那栋公寓刷成了绿色,前方是一大片麦田,那种感觉一下子触动了我。我没有考虑太多,花20万买了两套,入住后才发现配套设施完全不完善,用电用水都成问题。过了几年,我不得不置换新房子,那两套房子一分钱都没涨。几年前,我离开了古城,没有再工作,也没有收入。

     不过,自从我发现每个月只需要2000多块钱,就能把自己和猫狗照顾得很好,也就不担心了。“去日苦多”,来日已经不多了,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回到最开始说的,很多人来问我:“打算不婚不育、独自生活,要做什么准备?”我觉得首先是一定要保持工作、保持挣钱。可以不多,但一定要有,否则很多事情压根不可能实现。此外,如果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一点事情就更好。我这一辈子,做过编辑,做过出纳,还开过咖啡厅,但不管做什么职业,写作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只有文字可以释放我的感情,如果没能写点自己想写的小说,我会觉得那天的时间白过了,人生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还是那句话,人生的转变不一定在什么时候到来,不要太早给自己的未来定下框架。就像我现在已经60岁了,就会从此安稳下来吗?也不一定。年轻时,报社的同事帮我算过命,说我会“80岁遇良缘”——你看,我的“良缘”还得20年后才来呢。

    

    
《四个春天》剧照

     写诗的时候,那种对美好的冲动口述:韩仕梅 52岁

     去年11月,我去北京参加了联合国妇女署纪念活动,还上台演讲了。会场里坐着30多人,有中国人、外国人,还有两个人在大屏幕里连线。我太紧张了,完全记不得他们说了什么,一直在心里练习我要讲的内容。我在稿子里写:“我叫韩仕梅,是一个来自河南的普通农妇,也有人称我为诗人。半个世纪里,我一直待在农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参加联合国的活动。”

     我难得出远门。50岁以前,我的生活范围就是以村子为中心的几公里之内,和所有农村妇女一样,种地、打工。平时偶尔上一趟县城,最远的一次还是18岁那年,我嫂子生小孩,我去了湖北。这次在北京,朋友带我去逛了故宫。电视剧里常常演发生在故宫里的历史,我踩到那些地砖上,想象几百年前的人也是这样走着,就觉得特别神奇。

    

    
韩仕梅写诗的时候十分专注(ICphoto 供图)

     从北京回家以后,我丢了原来工厂里做饭的工作。因为我请假四天,他们就找了两个人来顶替——我干活卖力,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量。不过我也不在乎,这样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现在回头想想,真不知道前半生是咋走过来的,浑浑噩噩。这大半辈子,母亲、丈夫、孩子都在牵绊着我。我19岁时,我妈帮我和老头子(如今的丈夫)定了亲。家里姐妹四个,都是我妈包办的婚姻,她很强势,不给你选择权和发言权,没人敢反抗。老头子天生反应慢、木讷,我不肯跟他,但是我妈已经收了人家3000元的彩礼钱,拿去修房子。就这样拖了三年,我最后还是嫁过来了。

     我没有一个人能依靠。老头子的脑子不聪明,以前爱跟人打牌,四个人里三个人赢,每次都是他输,这个家欠了不少外债,我嫁过来以后得挣钱还债、养家、盖房子,去工地抬过钢筋,给人看过仓库,怀儿子的时候身子都站不起来,一条腿跪在地上干活的。家里有个事情也没人商量,老头子想不来麻烦的事,当时要考虑送儿子上大学,送去哪里、花多少钱,我好几个晚上没睡,一边想一边流眼泪。至于我写诗,他更不懂了。但他害怕,怕我学得多了,不要这个家了,就会把我手机藏起来、拉黑手机上的人。

    

    
《一切如你》剧照

     我是从2020年4月开始认真写诗的。以前也会写一些顺口溜,东一句西一句记在本子上,后来开始玩快手,平台给我推荐了别人写的诗,我就学着把自己的诗写到网上。我只上过一年初中,一开始很多字不认识,就用拼音代替,还经常出错别字;还有那些平仄、韵律,我都不懂,也不讲究。其实以前念书时我的成绩挺好,可惜没能继续读下去,现在想来都很遗憾。没办法,那个年代孩子多,命如草芥。后来,网上认识的朋友、来采访的记者还有当地的老师都会给我寄一些书,我就把一些词记下来,自己查字典,能看懂的书也多了一些。

     不过这些没有影响我写诗。我觉得,写诗还是得看灵感和天赋,灵感来了,很多话就纷纷往外冒。很多诗都是来自生活里的感触,我这一生过得不开心,也不幸福,写的诗大多数看起来很苦闷。很多人喜欢这一首:“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欲哭无泪/欲言无词。”有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想起来一句不错的诗,想开灯记下来,老头子说我打扰他睡觉,不让我开。这一打岔,第二天我就忘了。那天早晨我醒来,心里真是又气又恨,我就写了这个。树是老头子,墙也是,跟他说话像对牛弹琴一样。

     写诗是我生活、情绪的宣泄口。写诗的时候,整个心都沉浸在文字里,沉浸在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上面。我跟别人说,我喜欢待在文字里,那里有花、有树、有山、有水、有爱,什么都有,什么都好。我忘掉了自己在哪里、有什么烦心事,整个人都很放松,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有点让人上瘾。很多人和我聊到作家余秀华、自驾游的苏敏,我没有她们那么厉害、有才华,我不会开车,也放不下女儿。但写诗已经让我感觉生活有了个窗口,我不会被憋死了。

     不只是释放,我也在消化一些感情。有一次和诗友对诗时,他发的是海子的《姐姐》,我模仿着写了《母亲》:“你一个人躺在坟墓里/我却摸不到你额头上的棱/我想吻吻你的脸/不让你睡在那座冰冷的城。”我母亲去世十几年了,病重时我在床头陪着最多,她跟我说,“你还是挺孝顺的”。其实我心里也怨她恨她,她给我寻的这门亲,耽误了我一辈子。但写《母亲》的时候,我不住地想起来她的好。我们家贫寒,她辛辛苦苦拉扯六个孩子真的不容易。养育之恩和包办婚姻,一码归一码,心里好像也放下了一块石头。

    

    
《妈妈》剧照

     大概是写诗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那种心里对美好的冲动吧,我去年终于提了一次离婚。虽然最后担心影响女儿高考,没有离,但我是鼓起勇气去做的——毕竟在农村,50多岁的人都当奶奶了。但每一个女人长大了,都渴望爱情和幸福,希望疼别人也被人疼,这是天性。我这辈子好像从没体会过这种感情。农村妇女受委屈也好受束缚也好,无论开不开心,都不会去想离婚的,怕别人说闲话。但我想着,我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人生就这么几十年,不去为自己试一下吗?失败了也不后悔。别人来劝我,我跟他们说了:“你不是我,不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有多苦。”

     至于“出名”,就像流星,像一阵风,过去了就没有。我去年接受了不少采访,上了节目,还有出版社约我出书。我有自知之明,写的诗其实并不好,但里面的情感是真的,可能触动到了别人,一个大学生给我发消息说,他们老师在课堂上讲了我的诗,就说是“一位农村妇女的情感流露”。出名、出书,我无所谓,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追求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和网上的诗友、来采访的记者聊天,他们年轻,有才华、有格局、有涵养,讲了很多外面的事情,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些,常常会一下子被触到,“啊,原来世界还能是这样子的!”

     接下来我还是得做自己的事情。我得重新找个工作,因为儿子、女儿还需要我,这是抛不开的。等他们再稳定一些,我可能还是会离婚,然后出去浙江打工,见见世面。是不是看起来一切都和以前差不多?还是有一点点不一样吧,我还要继续写诗,希望能写得越来越好,写出一些阳光的内容,不再有那么多揪心的痛。

    

    
和邻居聊天的韩仕梅(ICphoto 供图)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51期,感谢小岛及腾讯新闻“解法”栏目提供采访协助)

     排版:树树 / 审核:然宁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三联生活周刊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