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欣欣案的教训，绝不只是“远离危险的女人”
2023/4/9 21:00:00 三联生活周刊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轰动一时的“索要千万逼死老公案”，日前有所定论：根据红星新闻，3月31日，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一审认定，翟欣欣在与苏享茂离婚过程中，为获得高额补偿施加胁迫，导致其压力过大而自杀，判决撤回翟欣欣在婚恋中获赠的财物，须退还苏享茂家人现金、汽车等共近千万财产，并撤销其在北京、海南两套房产的个人所有权。
对这个判决结果，社会主流反应是“大快人心”。但如果以为这只是“理工直男上当受骗”的故事，那就误解了这一悲剧。在我看来，此事的教训并不只是“远离那些危险的女人”，而是提醒所有人(男女都一样)：“爱”并不只是找到那个“对的人”，两个既彼此独立又相互依恋的个体，才能生发出真正的现代爱情。
文 | 维舟
病态的共生
毫无疑问，在这段关系中，翟欣欣目的性极强，步骤也清晰明了，以至于有人怀疑她是团伙作案——确实，这看起来就像诈骗，关键是精心挑选合适的受害者，接近他、掠夺他，达到目的后再抛弃他。这样的做法，以往更多出现在老人被骗婚的事件中，差别是关系推进的速度。实际上，关系推进的速度，也是理解苏享茂人生悲剧的重要向度。二人相识没几天，看起来身世、颜值、学历俱佳的翟欣欣，就在微信上主动说了一堆“特别喜欢你”“一见钟情”之类的话，甚至表白：“为什么我一看到你，觉得我们应该会结婚，我会为你生孩子，你是我孩子的爸爸……”就算热恋中的人难免头脑发热，但这样快速推进的节奏，对一段自然发展的恋情来说也不太正常——这哪像是爱情？倒像是销售急切想要完成KPI。
翟欣欣和苏享茂
她见面就要求买车，这即便不至于吓退大部分追求者，至少也会引发警觉——有一位网友“野老朝雄”曾在微博上分享，他2016年曾在网上相亲时遇到翟欣欣，“由于无法忍受她第一次见面就让我买车的请求，我们和平分手。”“野老朝雄”说的不知真假，但符合常理。反过来说，这也可能是翟欣欣筛选、锁定对象的第一步，无法忍受的相亲对象自动被淘汰，她也可以更高效地达成目标。苏享茂究竟为什么在这段虚假的感情中难以自拔？仅仅是因为他沉迷于美色，单纯好骗吗？他可也是一家公司的创始人，就算缺少情感经历，难道这点社会阅历都没有吗？一个人是否会陷入一段感情，其实和他是否老于世故无关。电影《最佳出价》的男主角奥德曼是个相当精明的鉴赏拍卖师，但他却一点点陷入和一位神秘女性的爱情之中，最终才发现那是个骗局，旨在掠走他的所有藏画；另一部电影《火柴人》中，尼古拉斯·凯奇出演的主角更是一个老奸巨猾的职业骗子，但他竟然相信一个不期而遇的少女安吉拉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最后被这个假女儿骗走了自己所有身家。这当然都是虚构故事，但背后的人性则是相通的：再精明的人，内心都有不设防的脆弱之处，而他们之所以受骗，与其说是轻信，不如说那刚好是他们一直以来渴求的亲密关系，是他们缺失的人生体验。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受骗的过程也是他们情感治愈的过程，正因此，《最佳出价》的男主角虽然被骗光了所有，但却放弃了报警，仍然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和那个女骗子重逢。
《最佳出价》剧照也就是说，真正的关键不在于对方的骗术有多高明，而是那种情感空缺本身，使人隐秘地渴求一段亲密关系能很好地满足自己。37岁仍然单身的苏享茂早已跻身成功人士，但正是这样的人，才会愈加痛感生活中的孤独。有时乍看起来，这种人很难接近，对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也相当谨慎挑剔，更不会滥交，然而一旦认准了谁，却会一头栽进去。从这一意义上说，翟欣欣固然是挑选了苏享茂，但苏享茂也挑选了她，因为她各方面的条件都碰巧完美匹配了他长久以来要找的人，是理想爱人的“道成肉身”。至少在有一点上，他们确实相当一致，那就是双方都在搜寻一个符合自己要求的对象，所以一拍即合。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迅速热恋、结婚：如果说翟欣欣是为了便于更快速地榨取对方，那对苏享茂来说，既然找到了佳偶，磨合只是浪费时间，略过过程直奔终点岂不更畅快？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设想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把“爱”看作是一个对象的问题，而不是一种能力。根据这种相当传统的观念，只要找到那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把全部信任交给她，就完事了，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美女与野兽》剧照按照心理学家弗洛姆的看法，这其实不是爱，而是一种共生性依恋，是一种放大了的自我中心主义。但很多人都存有这种误解，并且，这种共生依恋还不止存在于两性亲密关系当中，毕竟很多家庭里，当父母以全部力量来防止子女获得自由、独立时，往往把这种吞没他人的虐待狂式共生关系称作“爱”。习惯了这种家庭生活的人，也容易相信，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另一个人就是“爱”，却没有察觉到，那也是一种病态的共生关系。这么说不是为了指责受害者，只是指出一个可悲而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太多人误把“爱”看作是一个对象的问题，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去爱对象，只是在找到那个人之后，无条件包容对方。回头看苏享茂和翟欣欣交往过程中的做法，显然缺少双方长期磨合的心理准备，也没有发展自己爱的能力，只知道翟欣欣爱钱，就不断给她钱来赢得她的欢心——钱有点像毒品，一针下去，立刻见效，但有效期却越来越短。这样一段关系迟早是难以为继的。
《华丽转身》剧照
亲密关系中的支配
公平地说，就算苏享茂对爱的理解有问题，如果遇到的是一个值得他全盘托付信任的异性，那最终事态也不至于如此走向，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依恋、忍让和包容，投入的是一个陷阱，换来也是被支配和榨取。上野千鹤子曾提醒过：“在密闭空间中一对一的关系很危险。毕竟只有两个人。二者的关系与夫妻关系相似，很容易转化为支配关系。”从个人主义的视角来看，这很好理解，但在价值观较为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的人却很难察觉，因为他们所理解的家人关系是“不分彼此”的，就像中国父母说“我都是为你好”时，往往意识不到这是对子女的控制。虽然很多人厌烦中国家庭中“老一套”的做法，但其中确实存有温情，家人之间也讲究无条件信赖，所谓“虎毒不食子”。那是一种封闭的关系，即便有纷争也是“斗而不破”，按社会学者吴飞的话说，家庭政治的权力游戏“起于亲密关系，终于亲密关系，所以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夫妻之间有啥分歧也都是小事，因为“家庭本来是以亲密关系为基本特征的，即使旷日持久的冲突，也往往和对亲密关系的渴望与诉求纠缠在一起”。
《请与废柴的我谈恋爱》剧照
这或许是苏享茂的另一个心理盲点，他想当然地以为双方都已经结婚了，就算有口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合”；但对翟欣欣来说，这段亲密关系既非不能打破(可以离婚)，也非目的，而只是她不断获取财物的一个手段——至少从她前后的表现来看，完全看不出她对苏享茂有什么爱意，只是利用对方的爱去支配、索取和占有。像这样一种“用后即弃、榨干就扔”的做法，以往通常出现在陌生人之间的剥削关系中，所以社会达尔文主义假定，人与人之间只有无情的相互利用，残酷对待他人也不必愧疚，因为他们认定别人也是这么对待自己的。然而，当这一套机制引入亲密关系之后，产生的结果是摧毁性的。细想一下就会发现，类似的做法并不少见，近年来不断涌现的“杀熟”，说到底就是原本熟人之间默契的信任感被利用乃至滥用，服务于个人目的。有些人连至亲也不放过，比如明星蔡少芬的“毒母”就以不断榨取女儿财物著称。勒索陌生人是犯罪，但勒索家人倒像是天经地义，“是我养了你，你无论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再过分的要求你都必须满足”。
《黑暗荣耀》剧照
对于那些渴求亲密关系的人来说，这是毁灭性的打击——你无止境付出是出于爱，但对方却利用你的爱来剥削你，花了多少钱还在其次，更痛苦的是你最终意识到对方其实并不爱你。对于苏享茂这样人们印象里的典型理工直男来说，这种幻灭感带来的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他完全信任对方，连公司机密也全无隐瞒，但这最后却成了她用来勒索自己的筹码，他的自杀很可能就源于这种既爱又恨的死结——按照心理学的解释，自杀者其实希望通过惩罚自己来报复别人。悲剧就在这里：当他自认找到理想的“女神”时，以为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没有防范、全盘信任，认准了就一棵树上吊死了。在中国人对爱情、婚姻的理解中，这种绝对化的专一、忠诚乃是美德，没有什么退出机制。我一位朋友热恋时全情投入，到头来遍体鳞伤，但当我们看不下去劝分时，他默然一会又叹了口气说：“虽然是贼船，但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上来的贼船。”
《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苏享茂看来也是如此，没有到最后绝望，他不愿放手，也就没有“及时止损”一说，然而，就连这种心理也被充分利用了，因为翟欣欣肯定会发现，既然他能无底线包容自己，那么尽管榨取，继续加码。直到有一天，那根弦终于绷断，这段有毒的亲密关系才终于以鱼死网破告终。如果以为这只是“理工直男上当受骗”的故事，那就误解了这一悲剧。在我看来，此事的教训并不只是“远离那些危险的女人”，而是提醒所有人(男女都一样)：即便在爱情这样的亲密关系中，也绝不能丧失独立自主，否则，进入这样一段关系伴随着鲜花满地的愉悦，也随时可能造成个体被任人摆布。“爱”并不只是找到那个“对的人”，两个既彼此独立又相互依恋的个体，才能生发出真正的现代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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