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论文代写的大学生：毕业难，就业卷，还被骗
2023/4/16 18:00:00 三联生活周刊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19年，演员翟天临的博士论文来自大面积重复抄袭一事引发热议。此后，教育部对于高校本硕博毕业论文的审查力度进一步增强。随着毕业季“论文难写”的抱怨增多，论文代写也变得更加普遍。一个二本工科学校的采访对象告诉本刊，他在的寝室里，一半人找了论文代写，剩下三人，有两人紧急上了培训班。论文代写背后，当代大学生，一边卷升学、卷就业，一边面临匮乏的学术与技能训练。
记者 | 彭丽
编辑｜王海燕
一个寝室，一半找了代写
又到论文季。已经交完开题报告、正在写论文初稿的方涵有些犯难。方涵是武汉一所二本学校的软件工程专业大四学生。
今年2月底，辅导员通知他们赶快定好论文题目，3月初开题答辩。论文题目由学院老师负责出，题目分为两类，一种只需写毕业论文，另一种既要写论文也要写代码，方涵和室友选了前者。
但临近开题还剩4、5天时，辅导员通知，软件工程专业学生必须选要写代码的题。而此时剩下的题目里，限定的代码语言方涵并不熟悉，他只能硬着头皮选了一个。“虽然看着都是写程序，但不同语言之间壁垒其实很大”，方涵估计，重新学习需要1-2个月，而他提交开题报告的时间却只有几天了。
《生活大爆炸》剧照
他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寻找论文代写。这当然是违规的，2018年7月，教育部发布相关文件，要求严厉查处高校学位论文买卖、代写行为。2020年，科技部发布《科学技术活动违规行为处理暂行规定》，要求对包括论文买卖、代写代投在内的违规行为进行相应处罚。
但在购物软件和社交媒体上，只需稍稍变换关键词，就能找到各类推销帖，还有学生讲述受骗经历的帖子，帖子下方往往还有留言，“找我，更靠谱”。
方涵通过搜索词，选定了一家看上去“靠谱”的机构：相比起其他评论寥寥的帖子，这家的帖子评论有几十条，有“辅导很细心”“顺利通过，感谢”等内容，机构还承诺，中间有任何不懂的问题都可以直接提问。
方涵想着自己马上要工作，完成论文的同时，要是还能学点新东西，那也不错。机构的报价是，开题报告、论文以及程序加起来一共2500元，先交500元押金，拿到论文后，再付2000元尾款，付完尾款，方涵才能拿到代码。
《职场心计文学梦》剧照
时间紧急，方涵并没有仔细询问写手是谁之类的问题，他想这是“专业”机构，问题不大。方涵的室友同样面临中途改题，无从下手，两人一起选了这家机构。交完押金，3天后，方涵拿到开题报告，并跟对方约定，2个星期内交论文初稿。
一个星期后，方涵拿到论文初稿。方涵看了看，感觉看不太懂，不过格式看起来倒没什么问题，他于是转了尾款，对方也把代码发了过来。
到了第二天，方涵跑了一遍代码，发现跑不通，去网一查，发现代码全是抄的。他生气地找到工作人员质问，发现“之前我问什么都回复很及时、热情，交完尾款后，我上午9点问，他可能下午6点才回一句，不清楚。”
方涵不断追问，工作人员把他和写手拉到了同一个微信群里，让双方直接联系，但写手的态度同样不冷不热。方涵于是开始一边周旋“维权”，一边自学代码，从头准备。
方涵最早知道论文代写是大一，当时他听篮球队大四的学长讨论各自论文代写的进度。方涵当时惊讶地问，“毕业还能造假吗，他们说，这很正常。”
《天才基本法》剧照
到了自己写论文时，方涵才懂何为“正常”。方涵说，作为一所二本学校的学生，一方面，他身边很多同学因为代码难学，往往很早就选择了放弃，也不打算毕业后从事相关职业，而是准备进入销售等岗位；另一方面，方涵也确实没有学习过如何撰写一篇合格的学术论文，他回忆，“直到通知我们要选论文题目的那天，辅导员才给我们看了一份论文模板，告诉我们一篇论文分为哪几部分”。
论文格式只是技术问题，更重要的是，拿到毕业论文题目后才会被分配导师，而很多学生的论文题目和导师的研究方向并不一致。在尝试自学的这段时间里，遇到不懂的地方。方涵也尝试问导师，三天后才收到回复。方涵说，自己也理解导师，毕竟对方有30个毕业生要带，顾不过来。
方涵说的，他所在的寝室里，6个人中有3个找了论文代写，剩下的，还有2个报了校外培训班，准备快速把以前的课堂内容再重学一遍。
《家有儿女》剧照
庞大的需求
不光同校学生，方涵说，他遍布各地的朋友里，也有很多人找了论文代写，其中甚至包括一些985高校的学生。比如他一位985高校的朋友，目前正在某互联网大厂实习，做前端开发工作，加班到晚上9、10点是常事，周末也不例外。如果实习表现不好，很难转正，对这个同学来说，“虽然有能力写(论文)，但不一定有时间和精力”。
方涵自己也在找工作。他先是投了家乡的一家信息科技公司，工作第一天，就被主管以缺人为由，调到了人事岗，并要求他每周拉5个新人入职。干了2个星期后，他离职了，投了20多份简历，才找到一家新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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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公司是一家中大型互联网科技公司，方涵本来面试的开发岗，但竞争激烈，“很多都是985、211学校的研究生”。最终，他留在了项目部，实习工资2500元一月，租房占去一半。
除了方涵这样的全日制学生，很多非全日制学生也在选择论文代写，比如冯兰。冯兰从江苏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几经辗转进入常州市区某小学当语文代课老师，5、6年前，就报考自考本科，希望拿到文凭后，能报考正式教师编制。
冯兰报的是江苏某师范类学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去年通过了所有考试。如果能顺利完成毕业论文答辩，去年9月，她就可以拿到梦想的本科文凭了。
因为个人兴趣，冯兰当时定了家乡方言研究的论文题目，并花了2个月尝试写作。但每次打开文档，她的大脑都一片空白，“导言是什么，文献该去哪里找，什么是学术语言，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她说自己以前做过服务员、销售、进厂打工，唯独没接触过论文。
《胜者即是正义》剧照
冯兰于是找了论文代写，共1600元，拿到论文初稿后付钱。冯兰没有觉得这个价格有什么不对，去年8月底，正逢开学，琐事缠身的冯兰拿到初稿后，并未细看，直接通过工作人员发给了导师。导师回复逻辑不顺、实例不足，需要大改。冯兰去网上查，才发现这篇论文是抄袭，而且抄的是百度关键词链接的第一篇文章。她回去找代写“写手”，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冯兰的论文答辩自己没有通过，她只好再等一年。很多人劝她放弃，但她不愿意。在冯兰说，自己带的班级，成绩在全年级算中等，但她的工资是2000元一月，只有正式老师的1/3,年终奖也只有1万元，比绩效最低的正式老师也要差得多。生活最难的那段时间，她中午会在食堂打两份免费饭菜，留一份晚上吃。
此外，只有成为正式老师，才能代表学校参加区里、市里公开课，进而获得晋升资格。有时学校开会，也会单独留下有编的老师另开小会。这些都让冯兰觉得，她必须考上本科，进入编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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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是一种好的考核标准吗
对本科生的写论文难题，李风感受很深。她是安徽某一本学校的老师，多的时候，一年要指导20来个学生写毕业论文，包括本科生和专升本的学生。但她发现，很多学生大学4年都很少受到规范的学术训练。
也因此，尤其是本科生毕业论文，李风一般不要求有学术创新，只要求格式规范、语句通顺、逻辑没有大的漏洞就行了。但做到这点并不容易，李风碰到的学生中，有人始终分不清一级、二级标题，还有人直接把一个词语当成了论文标题。
为了让学生顺利完成论文撰写，每年10月份，学院开题答辩前夕，李风都要专门给学生讲解如何写论文，包括可以研究什么，语言该如何组织、标点符号如何使用，甚至量化到每部分该写多少字、开头第一句如何写。对于重点内容，李风会标红、标粗发给学生，要求他们朗读、默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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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升本的学生写毕业论文尤其困难，李风说，她指导的这部分学生，平均每个人的论文要改上5版，基础不好的，甚至要改上10来版。作为系主任的李风，为了让学生更早接触学术规范，会鼓励大家多参加论文大赛，还在大三下学期开设了一门论文写作课。
但另一方面，李风也在思考，对无意科研的学生来说，毕业论文的意义大吗？根据她的经验，对于毕业论文要求，每年有10%左右的学生“混都不想混”。
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徐芳老师长期研究科学活动评价，她介绍，作为目前学界通用的交流文本，科研工作者可以通过论文来记录、交流各自的研究成果，但对普通的高校学生，写论文只是为了拿到学位证书，并没有真正的内生动力，只是目前为止，“我们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考核学生是否达到了培养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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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1981年5月起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暂行实施办法》虽然明确规定，通过毕业论文(毕业设计)答辩，是获得学士学位的前提之一，但2004年8月起，新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已经删去了相关表述。也就是说，通过本科毕业论文答辩，已经不再是获得学士学位的法定条件。
张小元是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的教授，2009年，在担任新闻系系主任时，他曾在川大推行毕业论文改革。即本科毕业生毕业时，可以选择不提交毕业论文，而是完成毕业设计，内容可以是自己的广告设计、摄影作品，某篇新闻稿，如果能在毕业设计中完整地阐述创作思路，作品甚至不要求一定要发表。
在张小元看来，论文本来是有了扎实的研究后，将成果报告出来的一种形式而已，但现在反而本末倒置了，即毕业必须要有论文，研究反而不是最重要的。曾经有硕士研究生问张小元，自己毕业论文该写什么，张小元回复，“你平时研究什么，就写什么”。结果学生回答，自己没有研究，但为了毕业，又必须得写论文。
张小元说，这样写论文，只能东拼西凑，学生写得痛苦，老师看得也痛苦，大家都在浪费时间与精力。与其如此，张小元认为，不如实打实地录段播音，拍条广告，学生更有兴趣，对求职也有帮助。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2010年，张小元推动的改革实行第一年，但当年只有不到1/3的毕业生选择了毕业设计，还是老师动员后的结果。张小元分析，“毕业论文的模式，对学生更熟悉，可以参考借鉴，毕业设计一是需要有真正的作品，二是评判标准也并不恒定。大部分同学为了安全毕业，还是倾向选择毕业论文”。
直到如今，在完成学位考核时，川大新闻系本科毕业生仍然可以选择提交毕业设计，但真正选择这条路的学生越来越少。张小元说，每年可能只有3、4个学生，一般都是在实习，或者真正积累了作品，在网上发表了点击量很高的视频等。
虽然张小元的改革“失败”了，但他仍认为，评价体系应该逐步改变。张小元如今教的本科生里，虽然每年大概有1/3的学生选择攻读硕士学位，但真正走上学术道路的人，可能只有1/10。张小元说，“与其感叹今天的本科生不如原来7、80年代的中专生，硕士研究生不如当时的本科生，不如实事求是地改革评价体系，更好地培养学生。”
(文中方涵、冯兰为化名，感谢实习生顾靓楠、赵越、傅饶、武玥彤的帮助)
排版：小映/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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