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那么一刻，你觉得自己爱不动这个孩子了？
2023/4/17 17:30:00 三联生活周刊
“一个让我如此痛苦的孩子，我还爱得动吗？他还值得我去爱吗？”每一个母亲都体验过这种动摇的瞬间，但它必须只是一个瞬间。
好友小C跟我抱怨，孩子数学小考，因为没看清题目或者一时脑抽，犯了很多低级错误，其实如果读题时认真圈画关键词就能避免。为了这事小C狠狠地把孩子“搞了一顿”，从对粗心大意的批评到对学习习惯的质疑，言辞逐步升级。孩子反击：“我就是想和你对着干才故意不圈画的”，这句话彻底把妈妈惹毛了，从对学习态度的批判升级为对孩子“不知感恩”的怒骂。孩子哭哭啼啼，妈妈情绪崩溃。小C跟我说：“我觉得孩子一直徜徉在爱里面，一点压迫感都没有也是不行的，我看有的孩子寄人篱下，他会低眉顺眼，他也能长大，我想让他知道，你也要珍惜妈妈，要听话，不要觉得我理所当然要爱你。”
我问小C：“你觉得那些寄人篱下、低眉顺眼的小孩真的会幸福吗？你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变成那样吗？你生了他，养他、教育他就是你的责任。妈妈也会有脾气，但是不该用母爱拿捏孩子，每一个孩子都理所当然值得父母无私的爱。” 小C叹了一口气：“但是有的时候，真的爱不动啊!”相比我冠冕堂皇的爱的发言，小C的感触更像是肺腑之言。
有没有那么一刻，你觉得自己不爱这个孩子了？觉得他特别不可爱，或者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去爱他了。可能每一个妈妈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吧，尤其是在孩子死活不听话的时候。
《坡道上的家》剧照
生完孩子之后，我经历了一段人生的低谷。月子里就和婆家吵翻了，带孩子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和孩子爸爸分居了一段。虽然有姥姥帮忙，但又工作又带娃的日子曾让我心力交瘁。孩子并不好带，经常生病，爱哭闹，最麻烦的是晚上入睡很困难。下班后，我要赶紧接班，让姥姥能休息一会。我要伺候孩子吃喝、陪孩子玩、洗孩子的衣服。只有在11点孩子入睡之后，我才能拥有片刻的自己的时间。
哄孩子睡觉的时候，我抱着她在屋子里到处走，边走边轻轻地拍她。房间不大，从左边到右边四步，从右边到左边也是四步，我走了很多很多遍，她却怎么也不愿意睡。我心里的怨气在慢慢增长，孩子出生之后我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她的出现让我深陷家庭矛盾、遭遇婚姻危机，她占用了我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她让我因为无法出差错失好的项目，她让我吃不好、睡不好，而现在她正在剥夺我可怜巴巴的最后一点闲暇。“你为什么还不睡啊？你不是妈妈的好宝宝吗？全世界都在对妈妈不好，妈妈可以承受，但是唯独你不能这么为难妈妈，不能这么不乖啊!”孩子依然不睡，慢慢的，我心中的怨气溢了出来，我轻拍的手越来越重，几乎要变成拍打了，最后我把孩子重重扔在床上，孩子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把孩子扔开的那一刻，因为太累了，所以没力气爱她了，因为把痛苦归因于孩子，就想给她找个错处，好去惩罚她。对，就是惩罚，对“不乖”的惩罚，对“不听话”的惩罚。
《坡道上的家》剧照
前段时间，网上有一条视频。凌晨两点半，一位两三岁的小朋友不想睡觉，要出门去玩。妈妈干脆带着孩子出门了，一开始孩子还挺开心的，但到了凌晨4点左右，孩子累了，反复表示想要回家睡觉。可妈妈并没有允许孩子回去。言下之意就是“是你自己要出来的，那就坚持吧”。视频没有把事情讲完，据说凌晨6点，妈妈还是带孩子回家睡觉了，还给了孩子拥抱。短视频起名是“用魔法打败魔法”，有人为这种“体验教育”“反向教育”点赞，有人则表示反对。我觉得深夜带孩子出门，一夜不让孩子睡觉的做法，与其说是一种教育，不如说是一种惩罚。和我当年拍打孩子，把她扔在床上的做法并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我对孩子的惩罚源于情绪崩溃、累觉不爱，而这位母亲更像是刻意为之、以爱为名。
虽然视频中的妈妈后来表示“没人能比我更爱我的孩子，我一定不会害她”，但是我依然觉得整件事里无法排除负面情绪的作用。妈妈在赌气，和孩子赌气：“让你尝尝不听话的后果”；也和自己赌气：“如果搞不定一个孩子，我还当什么妈妈”。其实，我还挺佩服这样的妈妈的，她们不管怎么样都能hold得住场。我就没办法了，把孩子扔床上后，只能等孩子姥姥前来救场。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但我觉得，相比我的软弱和逃避，“体验教育”才是真正的陷阱。
很多时候“体验教育”也能起到不错的短期效果。经历不好的“体验”，孩子会认错，妈妈可以顺理成章地得意起来：“我早就告诉你了吧？你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妈妈成功拿回对孩子、对教育的掌控感。好的，问题解决了，教育成功了。但是真正损失的正是她口中的“爱”啊。想想那个两三岁的女孩，她经历了什么呢？冰冷的街头、寒冷的空气、冷漠的母亲，也许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知道，爱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要乖、要听话。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同样一件事，对于甲孩子可能如微风拂过不留痕迹，对乙孩子来说就会形成伤痕。不要小看三岁前的经历，记忆也许十分浅淡，但影响却比三岁后的更加深远。那些被“体验教育”“反向教育”过的孩子，也许会将这事遗忘，也许会将它当成笑谈，但也可能将它化为心底的阴影，特别是对于“爱”有着更高需求的孩子。过来人的经验是，如果你想通过掌控孩子来掌控你的生活，那孩子可能会成为生活里最容易失控的部分。
我的孩子上学后，真正开始集体生活，一些性格上的弱点也体现了出来。她有极高的自尊，却没有相匹配的自信，好胜心强，抗挫折能力却很差，在学校经常情绪崩溃。我在孩子6岁时开始带她进行沙盘游戏的心理治疗。咨询师告诉我，自尊、敏感、得失心重，可能是源于幼时没有从父母、家人那里获得充分的认可与价值感，所以大了之后会向老师、向社会寻求这种认同感，来填补之前的空洞。也许是因为三岁前风雨飘摇的生活；也许是因为父母忙于生计缺少对她的关注和认可；也许是因为爸爸总认为孩子就是大棍子打出来，大嘴巴抽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孩子觉得自己没法获得不需要任何条件的纯粹的爱。总之，孩子很多问题都是因为没有在亲密关系里获得足够的爱来建立安全感。
在孩子小学的时光里，我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疏导她的情绪，爱是一种能力，是一株幼苗，如果欠缺了就得拿几倍的精力去补养料、给支撑，硬掰是掰不直的。也许一个附带的好处是，我成了一个佛系妈妈。我也会因为成绩焦虑，但主要是因为孩子的高自尊让她考不好就痛苦万状。我不逼她学，只帮她学，虽然看她又想偷懒又怕成绩不好也很纠结难受，但相比鸡娃的妈妈们还是少了些烦恼。比如，小C的烦恼。
《不完美的她》剧照
说说背景，小C在一个快速崛起的二线城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状态并不能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更安于现状，反而是整个城市都涌动着向上的野望。这是城市的活力所在，却成了孩子们的压力之源。太多父母把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试图通过鸡孩子学习，实现自己没有实现的阶层跃迁，教育内卷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即使不想卷也只能跟着卷，对于家长们来说，孩子最严重的“不乖”和最高频率的“不听话”就是“不好好学习”。
从小学开始，小C孩子的期末考试成绩就决定了这个家庭能否有一个和谐平顺的假期。考得好，妈妈心情就好，全家都能开心，考不好，妈妈无论如何都意难平，孩子假期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遭到狠狠批斗。小C总说孩子隔一段就要搞一下，搞一下就能好几天。
假期的“搞”法，通常是许孩子一场玩耍，比如旅游或者夏令营，但是前提是必须完成学习任务。所以，经常上演的一幕是，孩子学习懈怠了，妈妈表示别去玩了，孩子核心利益受损在家哭哭闹闹，各种求饶，最终“良心发现”完成任务，最后一分钟营救，踏上旅程。小C觉得这样既能激发孩子的学习热情又能教育孩子说到做到。不过我一直对此有疑问：“不完成学习任务就不给玩”的规矩是你定的，孩子从来没同意过，夏令营是你定的，不给去也是你说了算，最后让去也是你开恩。这不是他说到做到，是你说他做到啊。你掌控了一切，你真的不是在pua你家孩子？
《小舍得》剧照
“体验教育”“反向教育”和小C的做法其实有相似之处。规矩和原则由大人制定，当然是以“为孩子好”为名，结果却是让孩子体验痛苦，不得不选择“听话”。母亲会说自己做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但是这样做对孩子就真的好吗？生命中不可回避的是痛苦，孩子也一样，学习是痛苦的，考不好是痛苦的，他的人生中会经历越来越多的痛苦。但是他的痛苦唯独不该是妈妈故意给的。
孩子上初中后进入叛逆期，小C越来越烦恼，因为她觉得孩子越来越难管了。我看到一个强势的母亲如何不甘又不得不慢慢放弃对孩子的掌控。首当其冲的就是孩子的学习，小C的压迫式教育慢慢失效了，过往努力拼出的成绩因为后劲不足开始下滑。小C越来越焦虑，因为孩子的成绩而焦虑，也因为失控而焦虑。这种焦虑让她如此痛苦，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起自己对孩子的爱。“一个让我如此痛苦的孩子，我还爱得动吗？他还值得我去爱吗？”每一个母亲都体验过这种动摇的瞬间，但它必须只是一个瞬间。
我对小C说：“你虽然一直说为了孩子好，但你的爱是有条件的，你的底层逻辑是：他是我的小孩，他就应该听我的话，他应该努力上进、他应该好好学习，否则他就不配得到我的爱。那么，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能满足你的条件，那你要如何，你真要放弃爱他吗”小C没有回答。
想问所有强势的母亲同样的问题。在你进行“体验教育”“反向教育”“挫折教育”的时候，真的能确定自己的动机是为孩子好，而不只是想让孩子听你的话、服从你的掌控吗？不要太自信，以为你的决定就一定正确，面对同样的拥有独立人格的人类个体，请不要夸大母亲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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