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高分爆款美剧:东亚人发疯实录
2023/4/18 21:31:05 三联生活周刊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文|驳静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路怒的隐喻《怒呛人生》的开场就是一个焦躁不安的东亚男人,在美国一个大卖场退货。后面排着队,前面收银员催你出示小票,兼顾冷嘲热讽,男人夹在中间,推着一车东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怒之下,老子不退了。

     男人回到车里,连安全带都跟他过不去,拉扯三次才系上。他嘴里叨叨着,怎么总要碰到点什么事,结果就碰到一个傻X。他正倒车呢,后面那傻X怎么不看路,俩车差点撞上,幸亏他反应快一个急刹车。没想到对方还有理了,奔驰了不起啊?还有脸从窗户竖中指?火上浇油。

    

     《怒呛人生》剧照

     一转头,见那奔驰特地停下车来,出示怒路者豪华套餐:鸣长笛+竖中指。男人怒火中烧,使劲踩着他那辆皮卡的油门,追了上去。皮卡男人和奔驰女人的梁子就此结下,这个梁子也成为整个故事的推进器。谁都看出来了,这梁子,脱胎于二人自有的愤怒。“愤怒”也是整个故事的主题。虽然片子最鲜明的标签,应该是亚裔或者东亚。男人叫丹尼,由凭借《行尸走肉》走红的韩国裔演员史蒂文·元扮演。韩国家庭里的长子,装修工,又背负一家人的重担。女人叫艾米,由脱口秀演员黄阿丽扮演,中越混血,跟一个日本“艺二代”生了一个女儿,职业也很典型,用我们中文语境里流行一点的话来说,是“植物空间主理人”。这显然是一个发生在美国东亚社群里的故事,不过先不忙着贴上种族和阶级标签,先来看看每个人身上鲜明的愤怒。

    丹尼是真的愤怒,他手头不只没钱,还有一副烂摊子。父母原来经营一个小旅馆,却被堂兄弟犯事连累而关张,现在父母回去韩国,留给他一个无所事事的成年弟弟。东亚家庭里典型的长子,他将整个家庭的重担背在身上,想重整旗鼓。但是心里苦,空虚,经常一个人将车开到一个小山头上,猛吃汉堡王,此处似乎有一个明显的隐喻——怎么吃都填不满内心的空虚。谁能知道,原来一个被窘迫生活追杀的男人内心也可以空荡荡的。

    

     艾米呢,看上去条件要好不少,住独栋,有自己的事业。丹尼的愤怒源泉是明牌,属于艾米的愤怒却只能独自咽下。很多人看了艾米的生活甚至会问,她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但也有一些观众,第一集开场才十分钟,看到她的日本丈夫说的前五句话,就对艾米的境遇了然于心——艾米在外受气一天,回到家连发个牢骚都要被丈夫喊停。这个日本男人总是教她要看开,要放下,要平和,要感恩。一觉察到端倪,还要喊她去看心理咨询。可怜擅长做题的东亚女性,在让心理咨询师了解你之前,已经了解了心理咨询的套路,先行一步,用解题技巧绕过了“夫妻-心理咨询三角关系”里的种种暗礁。愤怒没有缓解,反而还要集结枯竭的力量,在丈夫和咨询师面前表演平和与和解。

    平和异曲同工,愤怒的人却各有各的愤怒。
二人在停车场相遇后,还有一段无厘头的追车戏。两个路怒症追起车来都很憋屈,观众看得也挺憋屈,情绪酝酿到这儿了,最后不能实打实地来一下,挺解嗨的。这场追车戏最大的破坏,居然仅仅是搞坏人别人家的花园。搞笑的是,这个过程还被拍了下来传到网上,整个社区都在传看,哟,究竟是谁啊这样愤怒,这样不体面?

     两位当事人发泄愤怒进度条只完成了1%,整个社会却已哗然,完全就是愤怒者处境的隐喻。

     “我的身体住着一声尖叫”愤怒,也是讲权利的。愤怒的权利,说到底,也是财富与阶级赋予的。当亚裔群体生活在美国的共识是融入、适应和顺从,最终达到如鱼得水的境地,那么,稍加流露的愤怒会被夸张与异化为“反社会”。不光是白人群体,同类也会批判它,视之为离经叛道,或者一种“群体抹黑”。在这种共识下,表达愤怒的空间,是紧缩的。

    你们看,艾米的处境是很艰难的,她的日本丈夫乔治,出身优越,父亲是已故的著名艺术家,某种程度上,艾米作为普普通通的移民二代,跟乔治结婚,属于高攀。日本丈夫把握着家庭里的情绪话语权,艾米,你得重新开始你的快乐日记,艾米,我们晚间对视的这个仪式最好能维持40分钟哦。“别人以为林中的鸟儿是在歌唱,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它们其实是在苦中尖叫。”以前总听人说,希望能找一个情绪稳定的男人,看完这对夫妻的相处,才发觉,原来情绪稳定的另一半,也许意味着情绪无法共振。艾米的愤怒到了嘴边,还得再咽下去。丹尼这边呢,愤怒不是一天两天了,“受够了总得面带微笑”。他每天都在悬崖边“跳舞”,吃汉堡王,给顾主打电话,跟银行借钱,被打击一次,就猛吞一个汉堡代偿,仿佛吞下食物就等于咽下情绪。而那段路怒视频,像是单口喜剧里常用的“call back”,反复出现,反复强化创作者的讽刺意图。它追随着男女主角在每件事里的决策,一路向前。直到最后,两个人终于当面对峙。

    丹尼和艾米的相遇,用的是好莱坞爱情片里的惯用技巧,假如这是部爱情片,那个机缘巧合,很容易就演变为一男一女的天雷地火。但在这个故事里,反直觉在第一集里就出现了,相遇成为另一种契机,“恨意”发展的契机,二人无意中甚至还互相成就了——总算碰到一个可以发泄愤怒的对象。这次梁子,扮演的是二人最后一根稻草的角色,不是“压掉骆驼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溺水者的救命稻草”。从身心健康的角度来讲,这次的发泄属于刚需,身体里住着的尖叫,需要挣脱身体。

    愤怒是这样一种情绪,明知道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比起来,我觉得艾米比丹尼更有理由愤怒。刚写完这句,我突然又意识到,我怎么回事,怎么连愤怒和愤怒之间都要试图去比一比——但又忍不住要继续让他们竞赛,愤怒级别如果有层次,前三集里,艾米还是要胜出一点。她除了家庭关系,还有一个合作伙伴,白人女性,超级富豪,时时刻刻刺激她的神经。谁能想到,区区一个植物空间品牌,居然能估值1000万美元。但我怀疑,这一千万,真正的品牌价值来自艾米本人,是艾米的中越混血,丈夫是日本著名艺术家后代这些文化标签,让美国人追捧。准确地说,是让那个有收集癖的女富豪追捧,倒数第二集,终于展现了女富豪的居所。艾米在参观女富豪猎奇风的文化藏品时,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受,原来艾米,其实也是富豪的藏品之一。

    美国人不知道的可能是,东亚三国表面上文化接近,但是禅意、侘寂,实际上都是日本向全世界贩卖的文化,东亚三国虽然很接近,艾米本人更是中越混血,她心里是清楚的,她创立的品牌,不是她真的自己。平和淡然,情绪稳定,拥抱时间易逝,万物无常,这些,都不是艾米;痛恨缺损,抵触收敛,拒绝贫乏,这才是艾米,以及,渴求无条件的爱。

    “我是一只笼子,寻找一只鸟”,这是卡夫卡说的。艾米她创造了一个笼子,把自己关了进去。艾米的品牌,她选择的男人,创造出来的生活,都是笼子的组成。她在笼子里表演,所以她才感到精疲力尽,想甩脱这一切,用本来面目过生活。

     “黑暗的觉醒两个个体分别展览多种心理创伤,我们也逐渐意识到,丹尼的痛苦与艾米,本质上是一样的。别人的家庭传承财富,他们从原生家庭里,继承到的是心理创伤,几代人的创伤像是流在血液里一样地被传承了下去。这一切在第8集,笔墨终于抵达二人的童年与成长时,形成叙述上的闭环。最后一集,二人双双开车掉落悬崖,于荒野自救,还互相询问,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创伤,源头是哪,第一代搞出这玩意的难道是猴子?丹尼说,“Western therapy doesn't work on Estern minds”(西方式心理咨询治愈不了东方人的灵魂),为了面子,为了表面和睦,为了抵抗亚裔在美国受到的歧视,他们的人生里有一个共同的母题——摆脱枷锁,寻求认同。但我们中国观众都太知道这一切有多难。

    

     在这样的“黑暗”中,丹尼过去的人生里,干了不少坏事,最坏的一件,是把弟弟的大学申请书扔到了垃圾筒。“人会做各种事,无论如何荒谬,来避免面对自己的灵魂”,多年以后他在女富豪居所里向弟弟坦白,说,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直一样。这个“一样”,或许是一样失败,一样痛苦,一样不得志,一样在边缘人群里生活。这件坏事,比起无知、愚蠢、发疯、偷盗和欺骗,都要再坏一点。坦白此事,事出有因。片子后半段,编剧将剧情加速,利用一系列离奇荒诞的巧合,把所有人安排到了富豪的居所。丹尼跟弟弟正被锁在豪宅的玻璃门外,门里枪声四起,警察来了,还有武装着的敌人。他们或将命丧于此。弟弟先踩在哥哥肩膀上,爬到高墙,然后伸出手来,希望把丹尼拉上去。丹尼在底下仰望,也试图跳跃几次,但是远远够不着。这大概是全片最孤独的时刻。但也是一直看到此时,我才第一次理解到丹尼。

    

     他应该是害怕弟弟读大学、上班,进入美国主流社会生活,把他这个心思更为敏感的哥哥和家庭抛在身后,那样一来,他通过大哥和长子这个身份维系的心理平衡,会彻底失控。失控,想想就很可怕。妥协与融入,受到社群爱戴,移民二代一辈子能完成这一项目标,就算是成功的人生了。你们看那个教堂群体,就是在这条路上完成度挺高的一批人。所以丹尼一辈子战战兢兢,唯恐失控,没想到因为一次怒路事件,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失控。丹尼所谓“eastern minds”指向于是就更明确了,美国人那一套,看心理医生,冥想,写情绪日记,这一切都没用,该发的疯,最终还得发出来。从这个角度看,那个有收藏癖好的女富豪,极具符号意义。此处不得不赞美制作团队,多少年来,好莱坞在影视剧里符号化和工具化亚洲角色,在这部片子里,编剧毫不忌讳地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女富豪一个极为惨烈的死法。在这场死亡里,两个饱受原生家庭创伤传承的亚裔中生代,在一次巧合中互相撕咬,也最终走向了毁灭。毁灭的意思是,原有的平衡完全打破,两个人失去所有。“人们获得启明,不是通过想象光明的形象,而是凭借黑暗的觉醒”,这话是荣格说的,最后一集,丹妮和艾米在悬崖下,确实失去了所有,那一幕,俩人互相搀扶着,走向了一个黑暗的桥洞。

    但也在这种虚无甚至虚幻(误食致幻蘑菇)的情境下,两个互为佐证的人物终于找到了一点宽慰,那就是,原来对方是世界上另一个我。最后一个镜头,丹尼身受重伤,插着管躺在病床上,艾米也遍体磷伤,但她爬到丹尼床上,拥抱他,在故事的幕布合上那一瞬间,丹尼也回抱了她。

     排版:琳琳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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