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家乡都有一所“衡水中学”？
2023/4/19 18:00:00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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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模式及其复制者」
主笔｜张从志
2022年10月14日，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致远中学15岁的高一学生胡鑫宇失踪。106天之后，他的遗体在距离学校200多米的后山粮库被发现。警方调查认定，胡鑫宇为自杀。
2023年1月底，一则名为《衡水二中学生的发声，救救我们》的帖子登上各大社交软件的热搜榜，写作者自称是衡水二中的学生，因为"抑郁问题处于休学阶段"。在帖子里，该学生列举了衡水二中存在的种种管理问题，比如教师体罚学生、歧视差生、言语侮辱学生、压榨学生时间等等。
2018 年的衡水二中高考考点内，考生在去考场的路上仍在看书(ICphoto 供图)
这两件事情看似关联不大，但仔细分析，却存在不少类似的地方。胡鑫宇就读的致远中学是当地县城升学率第二的私立中学，采用封闭式管理，看重分数和成绩，学生面临很重的学习压力。这与衡水二中学生所揭露的内容非常相像，只是程度或许有些差异。当我们继续深究，发现致远中学还真与衡水二中产生过现实层面的联系。根据该校微信公众号2020年11月的报道，"为进一步汲取名校经验与智慧，提升教师专业素养能力，致远高中教务教研处主任、政教处主任、英语教研组长和语文教研组长一行，随江西多所名校赴衡水二中交流，学习如何在生源不那么有利的情况下，让学生低进优出，让学校从逆境中崛起"。
这是"衡水模式"过去20多年中在全国不断蔓延的一个难以为人察觉的注脚。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先是衡水中学崛起，然后是衡水二中崛起，它们造就的"衡水模式"，主要特征便是半军事化管理，超高强度的做题，还有严苛的纪律。这两所学校多年占据着河北省高考成绩的前两名，一度瓜分了清华北大在河北超过一半的招生名额。"衡水模式"由此也成为全国各地中学争相模仿的对象。在“80”往后的几代人里，国内几乎所有中学生都对衡水中学耳熟能详，甚至有一个夸张的说法—— "每个人的家乡都有一个衡水中学"。如果说得更确切一些，许多地方都有学习衡水模式的封闭式管理学校。而胡鑫宇所在的致远中学，也是其中之一。
2015 年 6 月 6 日晚，衡水二中高三班级搬入临时教室内，进行高考前最后的复习(ICphoto 供图)
在这期封面里，我们采访了很多衡中中学和衡水二中的学生、老师、家长，还有教育部门的管理者、专家。我们试图弄清楚，"衡水模式"到底是如何一路演变的？它为何被如此广泛地模仿和复制？在它精心打造的环境下，身处其中的人到底在经历什么？
很多人在回顾那段历史的过程中，都会提到衡水是个“穷”地方，“穷则思变”。即使在衡水教育已经全国闻名的今天，这里的经济体量仍然在河北全省排名倒数。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衡水市里的中学甚至比不过下属各县的高中。但随后的十来年里，在几位强人校长的主导下，衡水中学和衡水二中先后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引入竞争和激励机制，把学校带入新的发展阶段。他们把老师派到县里村里挨家挨户宣传招生，也远赴安徽的毛坦厂中学、湖北的黄冈中学学习经验，到江苏、广东等地搜集试题。那时候，衡水被视为教育改革与创新的典范。他们所有努力都指向高考，也确实在短短几年内得到丰厚回报。
衡水二中每年都会为高三学生举办考前壮行仪式，老师们身着红衣挥动红旗为他们加油(闫楠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等到2012-2014年前后，衡水中学和衡水二中相继引入房地产资本，参与民办教育，通过"公参民"的形式开启了更大规模的扩张，在衡水及周边地市，甚至远赴浙江、四川、云南等地开办了一大批新的学校，形成了"衡中系"和"衡水二中系"两大教育集团，变身为"超级中学"。
在这些遍布各地的衡水系学校，管理模式大同小异。学生很多基本的生理需求都需要见缝插针地完成：吃饭必须得跑，不用筷子，甚至不用勺子，还有的同学直接装在塑料袋里用手抓着吃；上厕所也得跑，因为课间时间短，厕位紧张，憋尿成为学生的一项技能；到了晚上，熄灯后半个小时内不允许上厕所。一些学生为了有充足的时间大便，只能熬到11点之后，再悄悄溜去厕所。
老师同样面临巨大的考核压力。班级的成绩排名直接挂钩他们的收入，如果总是落后，还会被停课，扣奖金，要去级部主任或者校长那里说明情况。2011年进入衡水二中教书的张雨杰，同时也担当班主任，他每天的作息是5点起床，10点半下班，每月上班28天。有时候，他在自习课上绕着班里走动，走到后面，靠着一堵墙，就那么一片刻，差点能睡过去。张雨杰记得，2011年，他们新老师进学校的时候，校方一再跟他们强调，不允许体罚，不允许骂学生。但他也承认，在一些极端的情境下，总会有个别老师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和学生们一样，二中的老师也承受着重重考核压力(ICphoto 供图)
"衡水模式"被一些人形容为"屠龙少年终变恶龙"的故事——它本身出自强调苦学、题海战术的"县中模式"，经过艰苦的努力，战胜了条件更好的省会中学，但最后，当它自己长成庞然大物，也开始利用优势地位，吸纳周围其他中学的资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生源。这就是"超级中学"造成的所谓"掐尖"现象，它绝不仅仅是河北省独有，很多省会城市的“超级中学”也在利用各种政策空间“掐尖”。每年招生季，各地都会上演一场场“生源大战”。
简单地批判"衡水模式"及其所指向的应试教育是轻易的，但如果社会对人的评价体系不发生改变，这种批判就显得苍白无力。我们看到，尽管负面新闻缠身，衡水的这两所学校对学生和家长始终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教育资源匮乏的地区——它们提供了希望和选择。
但是，"掐尖"愈演愈烈，正在使得应试和择校的焦虑不断前移，于是造成了现在日益普遍的初中"高中化"现象。为了考进好的高中，为了不被普职分流，很多地方的初中生甚至过得比高中生还累。
二中学生每天的时间精确到分秒，高强度的学习容易让人疲惫(闫楠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在舆论尘埃落定后，我们的同事李晓洁曾多次重返胡鑫宇的家乡江西铅山县，找到了他从小学到高中各个阶段的好友和同学。胡鑫宇的升学轨迹是从村小到县城里升学率第一的桃园中学，再考进全县排名第二的致远中学。他走的是一条让村里人羡慕的上升路径，但在心理上也像是往“深海”下潜，潜得越深，越感到周围环境带来的压力。在他那些同学的回忆里，"孤独""痛苦"，这些字眼不仅被用来描述从小性格内向沉稳的胡鑫宇，同时也在指向他们自身的处境。
衡水二中也发生过类似的悲剧。那是2015年春天，高三学生康昊正在上生物课，上着上着，他们先是听到一声女声尖叫，紧接着是一记重物砸落地面的声音。"我当时脑子有点空白，但立刻猜到应该是有人跳楼。"在走廊里罚站的学生很快都被老师喊回了教室，正在给他们上课的生物老师没有出去，但应该也猜到了，他停下来讲了几句，大意是告诫大家要珍视生命，然后继续上课。下课后，康昊走出教室，忍不住往教学楼的天井下面张看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教学楼的走廊上就装上了全封闭式的铁栅栏。
我们很难把这些的悲剧完全归咎于一所学校或者某几个老师——这样做或许是不公平的。但我们无法回避一个问题——教育所追求的目标，对于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来说，原本应该意味着什么？往更深里说，我们的社会，到底需要一代又一代怎样的年轻人？
2014 年2月26日 ，高考倒计时百日誓师活动现场，衡水二中的学生们振臂高呼(ICphoto 供图)
研究青少年心理状况20多年的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精神科医生徐凯文说，青少年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对于成人来说容易解决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天大的事。在一个封闭高压的环境中，这些孩子更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产生心理问题。近年来，他们也的确发现，青少年自杀正朝着低龄化发展。他接触过年龄最小的自杀案件，是小学四、五年级，并且是多起，呈现自杀传染的特点。这在20多年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徐凯文还给我们分享了2021年的几个权威数据：第一个是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做的“国民心理健康调查”，数据显示青少年抑郁症状的筛出率是24.7%；第二个是国家卫健委2021年公布的“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其显示存在精神障碍的儿童青少年比例是17.5%；还有一项是关于青少年非自杀性自伤的调查，非自杀性自伤可以理解为自残，这一比例是27.4%。
《韩公主》剧照
我们此次采访到的不少学生都存在着或者曾经历过抑郁症状。一些年轻的老师对班上有如此高的抑郁表现常感到不知所措。李文玉在衡水二中教了7年书，2021年离职。她提到有一年，自己刚接手高三班主任。开学后不久，她随机找到一名班里的学生谈话。那是一名女生，衡水本地人，成绩排在班级中下游。当李文玉问她想考一个什么样的大学时，女孩突然就哭了。第二天，女生家长给李文玉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质问她"孩子的成绩已经很不理想，为什么还要挖苦和讽刺？"没过几天，这个女生就休学回家，一直到高考结束，再没出现。这件事从此成为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李文玉心里。
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人都是需要连接的。即使在衡水，这样的连接也无法被抑制。学生们为了节省时间，会一起结成“饭搭子”，每天轮流去食堂打饭，这样其他人就有时间洗头洗衣服。有的老师会对学生在课堂上的违纪行为(比如吃了口面包，递了个小纸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雨杰刚进校时，有次军训遇上大雨，他让一个生理期的女生回宿舍换身干衣服，甚至不惜和年级主任吵了一架。
高考冲刺阶段，一名高三老师与学生谈心(视觉中国 供图)
这几年，"衡水模式"也在求变。他们不再把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照片张贴在校门口，取而代之的是校内的各种科技竞赛、体育比赛和社团活动。2022年10月，衡水中学启动教学改革，声称要"破除教学上存在的超限现象、内卷现象、短视现象以及不规范现象"。他们还邀请纪录片导演进校拍摄，尝试展现出开放的姿态。一些新入学的高一学生也发现，自己在衡中的生活比在初三还轻松了不少。与之相比，生源不占优势的衡水二中动作显得迟缓，只有在"举报信"事件之后，一些规则才有了松动，比如课间跑操改成了体操，吃饭时间有所延长等。但这种改变并不容易。衡水中学高三今年把起床时间改到了6点30分后，就有很多家长表示不满，纷纷要求学校把起床时间改回原来的5点40分。
很多孩子都把高中三年当成一场"苦行"，身边的成年人也告诉他们，熬过去，一切就好了。要过很久，他们可能才会意识到，人生并不只是一场分数竞赛，教育也并不只是压榨学生的封闭实验。
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家长们涌入校园，很多孩子再也不会回到母校(视觉中国 供图)(文中张雨杰、康昊、白宇、李文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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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故事 |
每个人的家乡都有一所衡中，然而，衡中在迭代(张从志)
衡水二中，追赶者的宿命(张从志 李晓洁)衡水中学的扩张之路(黄子懿 李秀莉 顾靓楠)衡水中学寻求蜕变(黄子懿 李秀莉 顾靓楠)胡鑫宇和他的同学们(李晓洁 陈银霞)
“衡水模式”下的县中和青少年(李晓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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