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选择主动退学的博士生们
2023/4/24 21:35:56 三联生活周刊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2年，教育部发布《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1年全国博士新生共12.58万人，同比增长8%。随着扩招一同到来的，还有居高不下的博士延毕率。根据教育部数据，早在2018年和2019年，我国博士研究生延毕率就超过64%。
面对漫长无望的博士研究生生涯，一部分人选择退学。在创建于2019年的豆瓣小组“博士，退学了嘛”里，有3万多名网友聚集在一起，讲述自己跟博士退学有关的经历。“Do not feel any guilt about it!”，小组简介鼓励大家用这种态度面对退学。
但实际情况中，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大家的经历和心态都要曲折复杂得多。好在对很多人来说，“学术仅仅是众多职业道路中的一种”正在成为共识。
以下是三位主动退学的博士研究生的自述：
实习记者｜王一凡
编辑｜王海燕想转导，发现真转不了焦同 直博一年级时退学 现已工作我读的是生物学专业，大四保研时，选择了上海一所在本专业非常顶尖的高校。我错过了保送硕士的暑期夏令营，到了九月份，学校只剩下了直博的名额，于是我做好“博士很难读”的准备后，就一脚踏入了自己的博士生涯。但我终于还是退学了，因为看不到一丁点儿毕业的希望。前几年，学校对博士毕业的要求是发一篇影响因子达到3分的sci文章。按这个要求，我入学时的大部分师兄师姐都要延迟毕业。结果等我入学的前一年，学校的毕业要求又提高了，要求发表两篇中科院二区的文章或者一篇中科院一区的文章。我入学时没怎么关注过毕业要求，后来发现在我们整个实验室，加上已经毕业的师兄师姐，还没人在我们这个研究方向发过这种文章。保研面试时，导师告诉我读他的博士是很有前景的，我记得他说，他的很多硕士生生不读他的博士，是因为要回去继承家产。那时候我一心想要读上博，在学术上更上一层楼，根本没有想到要去看看导师信息。
《重启人生》剧照但我一入学就注意到，我们导师的实验室非常小，二十来平，中间一个操作台，本来只能坐2-3个人，硬是塞下了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学生，加上四周满满当当的实验仪器，氛围非常压抑。后来每周开组会，导师就要求每个人都做ppt，然后就批评大家ppt做得不好，其余就喜欢说，都可以，给不了指导。他还经常突发奇想，比如某天听个什么会，立马就要求我去国外买某个菌株，本来当时疫情封控严格，根本运不回来，但我还是努力去沟通，结果价格都定了，他又突然反悔，说自己在厦门某某地方认识人，可以买到。又说自己和北京某某老师关系很好，结果师兄说，他们只是见过几面而已。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有一次组会，一个师兄汇报说实验做不完了，导师就伸出一根手指点点我：“让她做呗。”接下来又有其他师兄师姐说实验做不完，导师就继续安排我。于是一场组会下来，我成了七八个活儿的帮手。后来我渐渐才知道，我导师的妻子也是同校教授，主攻写文章，我导师则主攻基金申请。我们导师年纪大，早就拿到教授职称了，但并不是水平高，而是选择的方向冷门，竞争小。幸亏我们前几届本来有个师兄很厉害，从自己的课题里拆出了一些小课题，供师弟师妹们做细分研究，完成毕业要求。不过他的这个课题，到2020级学生入学时也分完了。
《两个人的小森林》剧照我现在看我导师的主页，已经能看出，他简历里最高光的部分就是在日本筑波大学留过学。因为研究成果平平无奇，乏善可陈，他连做个report(学术报告)，也会挂进自我介绍里。所以可想而知，他的日常工作并不是科研，而是搞人际关系。当然，不光他，甚至不光我们学院，而是整个学术界，学术关系网都可以说无处不在。也正是在读博后，学术界的光环在我心中不断消散。我尝试过换导师，按照学校的培养手册，只要新旧导师双方同意，我就可以在第二学期正式换导师。本来觉得，按照制度，一步一步来呗，换导师还能换不了？事实证明真换不了。这也是我真正崩溃的开始。我打算先告知原来的导师，再联系新导师，等我表达了诉求后，导师不但不回微信，还把我踢出了师门群。我三番五次去办公室堵他，终于得到正面回应，说如果我能在规定时间内联系好新的导师，即可转导，如果联系不到，就主动退学。当时导师还要求我签保证书，承诺离开实验室全是自己的原因，且不能在任何平台发表关于他的负面评论，否则就要起诉。等我把文件拟好签字，他又要求开转导会议，让我去联络，请学院老师和领导出席，并表示如果学院同意我转导，那么他也同意。接着，辅导员就来找我谈话了，劝我说，跟导师相处就像谈恋爱一样，总会吵架的，但也总会和好，总之，就是让我继续好好跟着导师做研究。后来他发现这一套说辞劝不动我，又问我：“如果转不了导师，你打算怎么办呢？”我说那就退学。因为说“退学”，辅导员又继续三番两次找我谈话，每次都接近两个小时，又是劝说，又是嘲讽。
《恶之教典》剧照
我只好给家里打电话，结果父母竟劝我继续读，还批评我心态不好。双重夹击下，我的精神濒临崩溃，食不知味，兴趣索然。我试图向朋友倾诉，做一些放松的事，但都缓解不了。到2022年秋季学期快结束时，我的身心状态变得尤其糟糕。当时疫情严重，舍友都陆续提前回家，只剩我一个人在荒凉的宿舍，我感觉自己在大声呼救，却毫无回应，继续给导师发信息，全都石沉大海。最终，我给导师发了一条微信：“我要退学了”。他立马回复我，说不好意思，最近家里有事儿没看手机，同意我退学。收到他的回复后，我立刻打开电脑提交了退学申请。我已经不想再回忆那段经历，只记得提交申请是2022年12月的一个周六，交完申请我立刻像逃命一样收拾了东西回家。我本来买了很多东西装饰宿舍，毕竟之前以为会住上五年，到那时候全丢了、不要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后来到了周一，学院工作人员一上班就审批通过了我的退学申请，他们也巴不得我赶快离开吧。我退学后，另一个学弟也寻求转导，因为得到家里的支持和帮助，最后学院勉强同意了，但不允许他自选导师，而是指定了一位导师。学弟本来是做免疫方向的研究，但学院给他指定了一位做微生物研究的导师，他也只能接受。
《小谢尔顿》剧照退学后我就开始找工作，在招聘软件投了很多专业相关的岗位。有些公司还挺介意我的退学经历，比如有一家公司就直接问我，说他们也是做研发的，也会有压力，我是不是不能承受？我告诉他们，我退学并不是因为偷懒，而是看不到毕业的希望。但没用，大家就是觉得你不行。好在我的本科同学帮我内推了一家公司，面试时，我依然如实讲了退学经历，结果结果领导也读过博，有点学生气，特别理解我的处境，我终于顺利入职。其实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好，面对原本5—7年的人生规划被突然打破，我像一个突然溺水的人，茫然不知所措。但幸亏还是靠自己游到了岸边，渐渐变得平静。我现在觉得上班也挺好。其实在入学两个多月时，我就去一些导师评价网站搜索过我导师的信息，结果发现，关于我导师的评价几乎全是负面和劝退信息。所以如今我的建议是，如果确定要读博士，一定要认真挑选导师。志不在学术，及时止损苏苏 国外博士一年级退学 求职中我是读博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不合适，主动退学的。
我是独生女，家庭条件算是四线城市的中产吧，本科在985高校读金融专业，毕业后去海外院校读了金融硕士，顺利进入一家金融央企，工作压力不大，平平稳稳。但人维持一个状态一段时间，就开始无聊，觉得工作意义不大，想换个环境。刚好当时有个要好的朋友曾在国外读博，他建议我也出国读博，换取更好的职业前景。其实，在国内金融领域，业界和学术界比较疏离，读博对就业帮助不大，但当时我不知道这些，兴致勃勃就开始申请了。我申请到的是一所欧洲学校，qs排名并不高，但导师厉害。临出发前，想到要放弃工作积累，重新开始，我本来有点犹豫，纠结中，那个朋友再次推了我一把，他说：“没有梦想的人活着还有意思吗？可能你以后的日子，会日复一日活在后悔中。”这个朋友有优越的学术家世，从小就很优秀。我心想，他应该也比一般人更有远见吧，加上也想证明自己，我最终下定决心，辞职去了欧洲。
《宽松世代又如何》剧照
我读博的这个项目不需要学费，只需要自理生活费，第一年过后，还会根据成绩和论文提供奖学金。所以头半年的花费，其实跟在国内一线生活成本差不多，只不过疫情期间机票贵，单程就要三四万。刚去欧洲时，我已经有海外求学的经验，没遇到什么融入问题，一个人自娱自乐，还挺开心。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年龄焦虑。入学后我就发现，来这所学校里读博的中国人，都是一条直路就读到了博士，所以大家都只有二十多岁，我却30了。而读完这个项目要4~5年，等我毕业，就35岁了，人生即将进入下半场。我不禁想到，到时候我还没成家，又刚刚博士毕业，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半年后我还遇到一个更大的问题，我发现博士的培养目标是进入科研机构做学术研究，而我裸辞读博，是想在业界有更好的发展，并没有学术志趣。况且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做题家”，擅长考试，却没有创新思维，更没有发过paper。当时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趁着沉没成本不太高，赶快退学回国重新找工作。但以我的背景和年纪，又不是应届生，回国大概率卷不进大机构和核心岗位，工资不会比之前高；二是，硬着头皮读完，成家、立业、年龄焦虑统统不考虑了，等拿到学位再看下一步会被命运带往何方。
《轻松自由》剧照到寒假时我的内心已经倾向退学了，但还是决定在豆瓣小组里发帖求助，问问陌生网友的建议，结果评论里的网友大都劝我尽早退学。我没再犹豫，今年三月份就提交退学申请回国了。我的退学申请流程特别顺利，因为欧洲学校退学，并不需要学校审批，直接约系主任面谈，然后发邮件给院系，几天就搞完了，院系工作人员还回复“wish you a better future”。老师们虽然有一点惋惜，但还是非常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包括同学们，我之前也交流过，大家都表示祝福。至于我的家人，他们本就不支持我辞职读博。退学后，目前我正在找工作，算是赶上了春招，不过我不打算在面试中提到博士退学的经历，毕竟大家可能会默认，退学就是被淘汰。虽然在我眼里，这只是及时止损，去选择一条更适合自己的道路。读了一学期，我还发现，学术界对人的综合素质的要求其实更高，那些学校里的教授们，一个个真是既聪明又勤奋，情商高长得也漂亮。毕竟这一行卷起来，竞争范围是全世界啊。我后来还想通了，我那个“学二代”朋友如果回国，在工作上肯定能得到很多的家庭支持，但更多的海归博士，他们没有国内的学术资源，找工作也并不容易。如果让我重新选一次，我绝对不会辞职去读博。归根结底，搞学术不过是众多职业选择中的一种而已，而我并不适合。况且如果不是做前沿研究，仅仅是灌水发文章混学术圈，读博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实验室这个小社会罗曼 博士五年级 正在退学流程中我刚读博一就想过退学，但直到如今延期毕业两年了，才真正做好了退学的准备。
我是2016 年读的硕士，2017年11月参加了硕转博考试。当时转博，一方面是喜欢上课，以后想当老师；另一方面是从众，觉得本科成绩不如我的同学都直博了，那我也要读一个，而且当时有位同学跟我投考同一导师，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选的导师就是我的硕士导师，当时刚年过四旬，在学术上小有成就，且严于律己，爱惜“学术羽毛”，并不依赖博士生出成果，那时在我眼里，是个很好的导师选择了。所以我一开始我遇到的问题并不是来自导师，而是师门关系。这里要先介绍一下我的师门，我刚读硕士时，导师还只带了一个刚读博一的博士研究生，就是我们的大师姐。那时候大家关系还挺和谐，比如谁帮忙盖章了，签单了，都会说谢谢。但等我读到研二开始准备转博，二师姐也入学读博后，实验室的相处氛围就变了。二师姐比我大五岁左右，是工作之后来读博的，她告诉我们，她之前在一所专科学校工作，作为新人，不得不接受老教师安排的各种苦活儿累活儿。也许是经历过职场老人的欺压，一入校，她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正常人》剧照我记得她刚来读博那年的10 月，师门同学一起去某市参加学术会议，下午四五点会议结束，我主动问大师姐，要不要先看当晚的车票？但大师姐没有回复我，反而把这件事告诉了二师姐。到了晚上做复盘会议时，我们四个还在读硕士的女生都被叫到大师姐和二师姐的标间客房里，大师姐斜躺在床上，二师姐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让我们坐在床边后，大师姐一言不发，二师姐则开始训话，语气严肃地说：“师姐让你们往东，你们不要往西，让你们打狗，你们不要撵鸡。别跟我们玩心眼，你们玩不过。”大家大气都不敢出，二师姐自此立下威严。因为导师专注在个人项目里，几乎很少管理师门，大师姐和二师姐就这么成了师门的“管理者”。后来给我们派实验任务，二师姐常说：“这个不是给我们干的，是给咱们导师干的”，还会“警告”我们，说我们是一个团结友爱的师门，不要随便在导师面前说什么。可能是以前的环境太简单，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人际压力，加上我们这一届的女生都是温和软弱的性格，没人敢站出来反对二师姐。于是欺凌与被欺凌的局面就这么形成了。后来据我观察，其实别的实验室也有这种情况。和很多人的想象不一样，在博士圈子，大家年纪更大，阅历更广，心思也更多了，其实已经像一个小社会。而另一方面，这里又跟真正的职场不一样，等级尊长序列更严格，体系更封闭，个人发展和自由比较受限制，一旦某种秩序形成就更难打破。
《重启人生》剧照我个人在2018年还遇到了一个生活变故，那就是一位至亲离世，悲痛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开始整天睡不着觉，听到心脏跳得很大声，去看心理医生，确诊中度焦虑和抑郁。我那时就想到退学，但打电话告诉父母后，我妈妈觉得我太脆弱，没出息，我又向已经毕业工作的闺蜜寻求建议，闺蜜也觉得退学太可惜，毕竟多少人想读博士也读不到。听他们这样说，我也觉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再跟任何人说想退学了，同时变得更加封闭。我开始写日记、运动、早睡早起，读心理学，算是一种自救，甚至还在2018年底投中了一篇会议论文。随后，下一级师弟师妹入学，他们比我更有主见，更有个性，二师姐反而没那么独断专行了。我的读博生涯看起来正在变得好转起来。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我们学校一般要求有三篇第一作者的sci论文才能毕业，我的第一篇相应标准的论文在2019 年读博二时就写出来了，但当时导师认为我写得不行，不许我投稿，一直让我修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敢再打开任何一篇论文。直到2022年秋季学期，我鼓起勇气找导师申请发表，这次导师算是答应了，投出去后，确实也只等了二十天，就等来了期刊那边的修改意见。对学术论文来说，这算是一个很好的消息，随后我连着加班 9 天，每天在实验室里改文章改到晚上12 点，论文改完后，也顺利投中了sci期刊。
《垫底辣妹》剧照这篇论文改完，我自己感觉心脏特别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但导师还是要求我立马汇报下一个课题。其实此前，从2020年我读博二开始，因为学校对导师的考核要求变得更严格，导师对我们的管理就变得更加严格，不定时地到实验室查岗，定期开组会汇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作息变成了每周7天“早8晚11”，除了吃饭洗澡，全都在实验室待着。我知道有的实验室，大家会在一起聊聊吃喝玩乐，经常团建，但我们实验室没有，我们这里甚至不让闲聊，非常沉闷。在这种气氛里，我感觉自己每一天早晨都是被恐惧，而不是闹钟叫醒的。我每天都在担心实验结果，害怕科研进程停滞或走下坡路，觉得没有博士学位，自己就一无是处。到上学期期末，我硕博连读已经是第七年了，读博也第五年了，不光师姐们都毕业了，连比我晚一年入学的也毕业了。当厌学情绪再次上涌，我立刻去查了学校的休学和退学政策，然后给我妈打了个视频电话，说我衡量各种利弊，想要博士退学，不是冲动行事。我妈终于点头同意。我问她，会不会觉得很可惜？她说以前会这样想，但总不能为了面子，搭上孩子的命。其实我从小就是乖乖女，在重要的人生节点，我的选择要么是随大流，要么是符合妈妈的设想。但退学完全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去提交申请时，我才知道我是这学期以来，我们校区第7个申请休学/退学的人。我看到，大家的申请理由包括抑郁、焦虑、睡眠障碍等。原来全世界不只我是这样。
《欢乐颂》剧照严格来讲，我现在还没完全退学，我甚至还没想清楚，是直接退学还是博转硕，再读一年。我只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我是个北方人，到济南上学已有十一年。有了退学的念头后，我第一想法是去南方转转，所以我最近在珠海，白天做线上家教，旁听心理学团体课，然后去海边散步。至于未来要干什么工作，再说吧。现在太多人教你要怎么成功、怎么坚持，但其实放弃也是一种力量。我现在发现，人生没什么是放不下的，没了博士学历，我无法再踏上一些道路，但我还可以去探索其他的路。
排版：琳琳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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