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职场:我在日本当厨子
2017/5/29 LinkedIn
端午假期,我们轻松一下,聊聊吃。
中国人所谓的“吃饭”,动词在前——
饭为吃服务,吃为胃服务,胃为身体服务,身体为人民大众服务。
相当严谨的逻辑链了。
香港同胞叫“揾食”,台海同胞叫“夹蹦”,同宗同源。
日本人呢?
叫“食事”——把吃饭当成一件事情来做。
仿佛看得到他们严肃地在人手一本、随身携带的手账上记了下来:
“今日微雨,要吃三文鱼,只煎一面”。
对于习惯重油重盐的北方汉子,在日本留学的4年间,吃饭是大事件。
吃不惯寿司又受够了拉面配饭、饭配拉面的我,生生练就了一身手艺。
以前我只当这是生活的情趣,胃袋和舌尖上的安慰而已。
料不到后来在东洋日本和一位大哥结下一段小小际遇。
本文由Linkedin原创,作者周过年。
后厨的墩子
生活的爷
初去日本的头一年,我在一家居酒屋勤工俭学。
听着文雅,其实就是赚几个生活费,打打牙祭、买买吃穿。
我干的是后厨,也就是帮忙打下手的“墩子”。
国人所谓“俩大胖子打架”的相扑里,从上到下有横纲、大关、关协、小结、十两、幕下之类的等级之分,低等级的力士见了横纲都要规规矩矩低头示意。
后厨也一样——墩子洗菜切菜,负责做菜的掌勺是后厨的“横纲”。
掌勺师傅是个40岁上下的大哥,矮胖敦实,不苟言笑,发际线早早退到抬头纹后面两指宽,用能够“凝气聚力”的裹头巾遮掩着。
说话瓮声瓮气,虽然没带着大金链子,但偶尔卷起的袖口会露出五彩刺青的一角,有点儿唬人。
脖子后面的两股肉就那么堆着,不会随着他的走动变化形状。
人说横肉有两种:长在脸上的蛮横,长在后脖颈上的拧巴。
掌勺师傅这个人,就很拧巴。
打工的日子里,我免不了被他吆来喝去,日子一长,心里不痛快。
在又一个洗菜洗到手软、切菜切到抽筋的午后,掌勺师傅对着我切的三文鱼片吹毛求疵,说到激动处指着墙上贴着的“三文鱼切片指南”爆了粗——
“八卡(笨蛋)!”
其实我负责切片的三文鱼是要放到沙拉里的添头——
不是规定形状和大小的三文鱼饭;
不是讲究薄厚和纹理的三文鱼刺身;
更不是追求口感和层次的三文鱼寿司。
可就是这么个边角料,掌勺师傅和我叨叨了不知道多少遍。
论吵架,我是个垃圾,但你侮辱我智商,我只好拼了。
我把攒了很久的抱怨一股脑喷了出来,不管逻辑、不顾发音,足足说了10分钟。
他没接茬,从一旁的食材里挑了两块三文鱼肉出来,一块甩给我,一块放在案板上。
看这架势,是要跟我华山论剑?
我也不吱声,闷头切片,装盘,上料。
半晌,我俩做的三文鱼沙拉被端给了店长。
听完情由的店长谁的都没吃,只是对着其中一盘轻轻说了一句——纳尼柯蓝?
被说“纳尼柯蓝”的,是我做的。
这句“纳尼柯蓝”,是中文里的“什么玩意儿”。
再小的店面
卖的也是心意
要说我没怂,是假话,可总得知道店长为什么这么说。
店长不知道哪盘是谁做的,一样的盘子、一样的装饰、一样的拌料、一样的卖相。
熬到打烊收工,我跑去问店长。
他眼皮都没抬,招呼我坐下。——
“邹君,跟你说两件事。
一,掌勺师傅脾气大、抠得细是为了工作,你有不满可以当面讲,但要客气。
二,你做的三文鱼沙拉,可能最常来咱们店的食客都吃不出不同。
可是我们干这行,要的是一份心意。
“差不多”可以拿来挣钱糊口,可是只有“没问题”才能让自己心安。
常来的主顾都是退休独居的老人,牙口都不好,鱼片切得太厚,嚼起来费劲。”
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起身出去。
都不是不开窍的人,过后我再没和掌勺师傅有过冲突,他也客气了很多。
之前招呼我时就是一声“诶!”,后来开始叫我“欧尼酱”,就是小哥的意思。
其实中日相通的地方都在生活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本来就讲究礼数的日本人,把对生活的敬意都揉在了细节里。
掌勺师傅一再指摘我的鱼片当然不是找茬——
他只是把对食客的感谢和敬畏,化作对细节的严苛要求,融进了工作里。
把这点想通后的我,对掌勺师傅多了份理解,也添了份敬意。
从此我们成了朋友,他教我做菜,我教他中文。
其实掌勺师傅人很暖,工作之外的豪饮也真正露出了对得起脖子后面横肉的海量。
醉酒后的师傅也会跟我说——
跟我一起工作,你辛苦了,欧尼酱。
小哥你等等
我给你做顿饭
转眼半年过去,我即将去另一个城市。
临走的那天,我收拾齐整特地跑到后厨跟掌勺师傅道别。
正忙活着的师傅连忙解开围裙,一边擦手一边有些错愕地望着我,嘴唇张张合合说着些什么。
怔了一会儿,他忽然说:
“小哥你等等,我给你做顿饭。”
说完就开始张罗,全然不理会我的推辞。
矮胖的他好像灵活了不少,架着粗壮的胳膊在满桌满地的锅碗瓢盘之间来回穿梭。
选菜、挑肉、拣葱、拌料信手拈来;
起锅、下油、切丝、剁瓣儿虎虎生风。
各有“脾性”的食材在他的手里成了没脾气的玩物,任由他的一双胖手拨弄翻转。
不一会儿,香味儿往鼻子里冲。
即使身在各种气味混杂的后厨,还是能一鼻子闻到掌勺师傅的手艺。
或许是那天饿了,这是我与他搭档以来,最香的一次。
停铲,关火,师傅把碗碰到我面前:“肉不是最新鲜的,你尝尝。”
他给我做了一碗猪排饭,配了一道三文鱼沙拉,看着我吃。
我卸下包在厨房里狼吞虎咽,用吃光扒净表达了最真诚的谢意。
放下碗,我冲他点头。
他举着大刀正在剁肉,没什么表情,给我回一个微微的欠身。
转身出门,就此别过。
此后的几年,我辗转各地,留学、工作、游历。
等我终于回到故地,找回到原来的店面,却不见了掌勺师傅。
后厨的员工换了一拨又一拨,墩子和掌勺师傅也走了一茬又一茬。
我们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片段值得纪念。
只是后来我再吃猪排饭和三文鱼,都会想起掌勺师傅。
还有他粗声粗气地唤我:“小哥,你辛苦。”
端午节,谈谈你想念的美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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