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斌? | 汪氏兄弟与松萝茶
2022/9/4 7:56:22 六根
汪氏兄弟与松萝茶
文 | 于志斌
明清时期松萝茶相当有名,文人不会放过歌咏松萝茶的一切机会,而在松萝茶产地的人士自然比别人更容易产生写作冲动。处在茶乡和松萝茶诞生之地,他们在松萝茶初起、发展、声名远播以及近世萧条的过程中,有何声音和心曲?收集整理明清徽州人士有关松萝茶的诗文是一件有意义的,由歙县汪氏兄弟汪道昆、汪道会有关诗作可见一斑。
汪道昆:已知出群品
汪道昆(1525—1593)的生平事迹丰富多彩,当代人对他既开展了学术研究,也进行了文学艺术创作,互联网有不少关于其人的资讯,因而世人对汪道昆比较熟悉。汪道昆在当世就有名,人们分享他的文艺作品,传颂他的从政业绩,《明史·列传·文苑三》:“道昆……晚年官兵部左侍郎,世贞亦尝贰兵部,天下称‘两司马’。”汪道昆为“少司马”,他也在诗文中也自张“司马”之名。
汪道昆有《太函集》一百二十卷传世。这部集子收录了汪氏不同体裁的作品,体量宏富。我重点关注的是有关徽州风土人情的内容,如其说“新安自昔礼义之国,习于人伦,即布衣编氓,途巷相遇,无论期功强近、尊卑少长以齿。以其遗俗醇厚,而揖让之风行,故以久特闻贤于四方。”(《太函集》卷一《黄氏建友于堂序》)这说明徽州社会形成了以礼义人伦为尚的风气。

汪道昆塑像,(公元1525年-1593年),明代著名戏曲家、抗倭名将
在以礼义人伦为尚的乡邦,饮茶风俗是一种相适应和相匹配的传统,这在理论上有“吴主礼贤,方闻置茗。晋臣爱客,才有分茶”(引自唐·韩翃《为田神玉谢茶表》)等说支持,在实践上有徽州湖州等地人民的饮茶习俗佐证。在饮茶的习俗中,品尝新茶的活动流传至今,也颇为动人。
众所周知,春茶于明前就有了,在茶叶产地之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最先品尝新茶。某年,汪道昆在尝新后写下《试新茶》:“消渴免吾疾,清芬待尔功;无才评陆羽,有癖过卢仝;但得萌芽异,何须制作工;当炉聊自试,习习欲生风。”我从诗中看不出新茶的产地,看得出的是作者爱喝茶。此诗明白如话,先说茶叶的妙处和香味,表达当此之时自己对于品尝新茶是有期待的;然后用了为人熟知的茶叶典故,说自己在品评茶上不如陆羽,但是喝茶的癖好则超过了卢仝;接着说茶之萌芽要特别优异,对这样的萌芽则无需刻意追求做工了;最后写自己亲自试制茶叶,抒发了喝新茶后的习习之妙享。
汪道会的“习习”之妙享可以寻源到更早前的人士,如宋朝文人程邻在喝了新团小凤后填《西江月》道:“阶下宝鞍罗帕,门前绛臈纱笼。留连佳客恨匆匆。赖有新团小凤。琼碎黄金碾里,乳浮紫玉瓯中。归来习习袖生风。齿颊余甘入梦”。宋人说人与茶的互动有“效在不眠,功存悦志。或言诗为报,或以钱见遗”(引自吴淑《茶赋》),绝大多数文人在品茶啜茗后“言诗为报”,亦即用诗词歌赋表达喜悦的心情。生于茶乡徽州、多年宦游在外的汪道昆,此次尝新之地无论是在外地还是在家乡,他的喜悦之情在这首诗表达得非常真实和传神。
《试新茶》中“消渴免吾疾,清芬待尔功”令我推测汪道昆此次品尝的就是松萝茶。松萝茶流行开来后,一些知识分子把品鉴松萝茶的心得记录了下来,他们对松萝茶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它的浓郁的清香气味,关于这方面的史料见于当时人的《茶疏》、《养生八笺》、《长物志》、《罗岕茶记》、《滇略》、《闻雁斋笔谈》等,此处不一一例举,只以“气甚香,味更清”(引自冯时可《茶录》)一句带过。另外,当时有中医药学知识的人也撰述和编纂松萝茶能治疾病的方子,我看到清初人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收集的松萝茶治疗各种疾病的方子,在惊为神奇甚至不可思议之外,却也认识到能治病的附加值为松萝茶之流行推波助澜。明此,便可知“消渴免吾疾,清芬待尔功”就是松萝茶的写照。
进入晚年的汪道昆对于佛教越来越感兴趣,载录于《太函集》卷一百十一的《松萝道中》《宿松萝吴田诸君子载酒见访》《松萝试新茶》《桥门杂坐喜孟嘉少广至》几首诗,每诗有佛词禅语,如“须弥”、“慧远”、“二妙”、“三生”、“诸天”、“法云”等,就是汪道昆的晚年作品的显证。由“寻源乘涧道,结伴入松萝”(《松萝道中》)、“芰荷新结社,瓜葛旧通家”(《宿松萝吴田诸君子载酒见访》),以及诗题中某某至、某某见访等可知,汪道昆来到了休宁松萝山,此行是参加一次雅聚。汪道昆因为在当地喝到了新上市的松萝茶,自然忍不住又“言诗为报”,《松萝试新茶》油然而出:
篮舆彭泽令,茗椀赵州禅;新摘香逾嫩,先尝味更鲜;已知出群品,聊以供诸天;司马俄蠲疾,绳床任醉眠。

新摘香逾嫩,先尝味更鲜
这首诗多处用典。如“篮舆”见于《宋书·隐逸列传·陶潜》“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舆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赵州禅”见于《五灯会元·南泉愿禅师法嗣·赵州从谂禅师》等,传说唐代赵州高僧从谂(“赵州”乃代称) 均以“喫茶去”一句来引导弟子领悟禅的奥义。“诸天”是佛教语,指护法众天神,亦为佛教典故,见于佛教经籍,如《长阿含经》卷一有“佛告比丘,毗婆尸菩萨生时,诸天在上于虚空中,手执白盖宝扇,以障寒暑风雨尘土。”“蠲疾”,其义治愈疾病,古人诗词中多用之,如唐人权德舆《唐开州文编远寄新赋,累惠良药,咏叹仰佩,不觉斐然走笔代书聊书还答》“蠲疾传古方”。“绳床”,又称“胡床”“交床”,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在《晋书·艺术传·佛图澄》中可见为佛门所用,“坐绳床,烧安息香,呪愿数百言”;李白《草书歌行》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司马”虽然有很多典源,但在此诗中就是指作者本人。
解开这些典故,一个皈依佛门的老人之形象立在人们的面前,老人品尝松萝茶后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这与作者前一首尝新诗的画风截然不同。前一首诗我只知道作者喝的是新茶,而这一首诗以其中“已知出群品”五字,可以肯定作者所喝的新茶乃是松萝茶。据汪道昆同时期人的作品记载,当时松萝茶的名声远播,如冯时可(1541—1621)的《茶录》有“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并指松萝茶为僧人大方“于徽之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此外,前述松萝茶可以治病疗疾,汪道昆也有“免吾疾”的期待,一句“司马俄蠲疾”算是坐实和赞美了松萝茶的疗疾的功效。
汪道会:几与虎丘争市利
在汪道昆诸多的弟弟中,堂弟汪道会(1544—1613)和亲弟汪道贯(1543—1591)亦有文名。道会字仲嘉,道贯字仲淹,年龄相差一岁,时有“太函二仲”之称。这个美称很可能源于汪道昆,今从《太函集》中可知汪道昆把这两个弟弟叫做“二仲”,这也反映了“二仲”在一起的时间较多,跟哥哥的走动较多,哥哥对他俩的关心较多。汪道贯《雪夜独坐忆家兄伯玉弟仲嘉侄肇元》是汪氏三兄弟感情深厚之证。汪道会和道贯都参加了汪道昆主持的白榆社和南屏社,南屏社成员有汪氏昆仲、王世贞、屠隆、袁宏道等。
汪氏昆仲各有各的人生之路。汪道会参加过科举考试,没有取得功名,终其一生只是一介儒生,李维桢说他“应举不第,以逢掖终老” (《小山楼稿》序)。汪道会在广交文友的生活中显示出工于诗词文赋、擅长丹青金石的特长。尤其是他参与了与太监的斗争,一时间清名远播。据《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介绍,明万历间,宦官刘朝用以“开矿”至徽州,议掘坟墓和拆民居,造成当地人心惶惧。汪道会据理力争,令刘朝用折服,始得无事。刘朝用负责在安徽的开矿事宜时在万历二十四年,此时汪道会五十一二岁。
汪道会有《小山楼稿》,可惜已经散失了,我查阅黄山书社《明别集丛刊》五辑书目,未见有此集著录,甚是遗憾。幸得前人在看过《小山楼稿》后留下了读后感,如明末李维桢谓“其诗文备诸体,罗众美,步趋古法,不为凿空吊诡之谈,山川殊致,贵贱殊类,寂喧殊感,忧欢殊情,赋象班形,无或差互,而秀色天然,尽去彫饰”,“自操机杼,成一家言”(《小山楼稿》序)这种评价当然是有其作品支持的。
汪道会有极少诗作流传于世,我搜罗拾遗总计得其诗文二十九首(篇),多半采自于《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已全读一过,尤其服膺李维桢的“秀色天然,尽去彫饰”八字总括。在诸诗作中,刊于《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经济汇编·食货典》第二百九十五卷“茶部艺文四”的《和茅孝若试岕茶歌兼订分茶之约》十分精彩,堪称中华茶叶诗歌中的扛鼎之作。诗曰:
昔闻神农辨茶味,功调五脏能益思。北人重酪不重茶,遂令齿颊饶膻气。江东顾渚夙擅名,会稽灵荈称日铸。松萝晚岁出吾乡,几与虎丘争市利。评者往往最吴兴,清虚淡穆有幽致。去年春尽客西泠,茅君遗我岕一器。更寄新篇赋岕歌,蝇头小书三百字。为言明月峡中生,洞山庙后皆其次。终朝采撷不盈筐,阿颜手择柔荑焙。急然石鼎?惠泉,汤响如聆松上吹。须臾缥碧泛瓷瓯,茀然鼻观微芳注。金茎晨露差可方,玉泉寒冰讵能配。顿浣枯肠净扫愁,乍消尘虑醒忘睡。因知品外贵希夷,芳馨秾郁均非至。陆羽细碎抟紫芽,烹点虽佳失真意。常笑今人不如古,此事今人信超诣。冯公已死周郎在,当日风流犹未坠。君之良友吴与臧,可能不为兹山志。嗟予耳目日渐衰,老失聪明惭智慧。君能岁赠叶千片,我报隃糜当十剂。凉飔杖策寻黄山,倘过陆家茶酒会。
诗的题目已经告诉我们这是一首酬和诗,一个名叫茅孝若的人已经写了一首“试岕茶歌”,汪道会依韵和之。不过汪道会借机与茅孝若订立“分茶之约”。“分茶”之说早在唐时已有,如前引唐·韩翃《为田神玉谢茶表》“晋臣爱客,才有分茶”,今人训“分茶”为烹茶待客之礼。“兼订分茶之约”既赞美了本次喝到的岕茶,又表达了还想再次品饮岕茶的心情,最好能岁岁赠我叶千片,“我报隃糜当十剂”。
茅孝若,湖州人,由《云栖大师遗稿》卷二可知,他皈依佛门,法号“广?”,可能是居士。在古籍中可见茅孝若与人交往的线索,如广润《晚泊南岸有怀吴允兆茅孝若客燕中》(《明诗综》卷九十一),谭元春《答茅孝若》(上海古籍出版社《谭元春集》)、钱谦益《次韵答茅孝若见访五首》(《牧斋初学集》卷十六),孙继皋《过茅孝若留饮同彭兴祖作》(《宗伯集》卷十)。湖州长兴人臧懋循写有《送茅孝若应举》(《明诗综》卷五十八),令人揣测茅孝若与臧懋循同为长兴人,须知岕茶正是产于湖州长兴境内的罗岕山。明末高濂《遵生八笺·论茶品》有“若真岕茶,其价甚重,两倍天池,惜乎难得。须用自己令人采收方妙”之说,茅孝若给予汪道会品饮的岕茶乃是高濂所说的真岕茶,甚至为他亲手采制。汪道会的赞美和期许便是着落在这样的美好现实上。
此前汪道会可能已经多次品饮了岕茶,即便他“言诗为报”,我此时也只有怀想的分了。不过《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卷六十四收录了汪道会的《立秋日郭次甫扫三诏洞汲江水煮岕茶招余兄弟及少连康虞挟飞卿同至》和汪道贯的《立秋日郭次甫扫三诏洞汲中流水煮茶迟余兄弟及少连康虞同过》。且看汪道会的诗:
秋风江介来,爽气澄浮玉。洞口薜萝深,萧萧谢烦燠。上有幽人居,无石常抱朴。神清寝不寐,晨游事遐瞩。明月时在天,白云满空谷。引縻汲江流,敲火然石竹。招我二三子,相将访岩曲。彼美西方人,娥娥新结束。拾翠临高台,飘飘翔袨服。恍若逢群仙,联翩下王屋。海日倏东升,金波漾明旭。乐事不可耽,旋车命更仆。回望江南山,青螺净如沐。
汪道贯既然在世并一同雅集,因而道会写此诗时处在中年时期。中年人还有许多浪漫,此诗洋洋洒洒地展现了风光景色,秋色可餐,明月洗人。然而细品却难见茶韵,尤其是没有反映松萝茶。我想其中原因无碍乎在于此时的汪道会之主观条件也许还不具备,对于各种名茶以及新近问世的松萝茶认识也许还不到位。

松萝茶生产车间
在松萝茶声名鹊起的那些岁月里,汪道会的阅历在增长,识见愈加丰富和深入,到了某年某月的那一天,茅孝若给了道会倾吐心曲的机会,于是《和茅孝若试岕茶歌兼订分茶之约》一气呵成,一举留下了这一不朽之作。其中“嗟予耳目日渐衰,老失聪明惭智慧”一句,挑明了此诗写作于诗人晚年。
郑毅《汪道会:徽州品茶高人》(刊于《黄山日报》2015年7月17日)说“这首茶诗中提到了当时的许多名茶,如顾渚茶,日铸茶、虎丘茶等等”,解释“隃糜”是名墨,“陆家”指陆羽,认为“家乡的松萝茶,汪道会则是不无自豪的说它‘几与虎丘争市利’”等,我都赞同。另外,郑文之引诗似有笔误,举例如下:一、“评者往往为吴兴,请卢淡穆有幽致。去年春尽客来泠”的“为”、“请卢”、“来”,似应为“最”、“清虚”、“西”。二、“急然石鼎斞惠泉”的“斞”,似应为“?”(?:用斗、勺等舀取)。三、“两飔杖策寻黄山”的“两”,似应为“凉”(“凉飔”:凉风)。
在汪道会史诗般的叙事中,中华茶史上的重大内容珊瑚在网。及至明朝,苏州虎丘茶是先于松萝茶的名茶,其时风头甚健,好评如潮,如徐渭(1521—1593)“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某伯子惠虎丘茗谢之》),屠隆(1543—1605)称虎丘茶“最号精绝,为天下冠”(《考槃餘事·茶品》),高濂(1573—1620)“若近时虎丘山茶,亦可称奇,惜不多得”(《遵生八笺·论茶品》)。冯时可《茶录》指松萝茶采造法“始比丘大方,大方居虎丘最久,得采造法。其后于徽之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
汪道会“松萝晚岁出吾乡,几与虎丘争市利”划然而出,不仅与这一时期茶史的重大内容相互映证的,还产生了四两拨千斤之功效,松萝茶能够与虎丘茶争夺市场份额,这是怎样的评价啊!伟大的作品必须有宏大的叙事,宏大的叙事少不了在地关怀,汪道会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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