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潭 | 少年的月亮,折叠于海上?
2022/9/7 7:00:00 六根
少年的月亮,折叠于海上
文 | 董小潭
少年的月亮
这个时候的月亮,皎洁又明亮,正如我们的少年时代。我们在星空下尝试着做各种各样的美梦,也曾在月黑风高之夜去探究与实践人类的一些本性之举。比如在深夜里被吓得尿裤子的偷鸡摸狗的行径,月色之下躲在乡野草垛里偷听青年男女的情爱。最呆萌的莫过于与同伴争论,月亮到底是跟着谁走。我们曾经自以为是地大胆做了个实验,只为验证谁是月光娘娘的宠儿,于是与田女子、铁宝、德宝四个人在大队的打麦场上,并且以麦场周边的河道为界,向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行走。
我们仰着头,铆足劲朝着自己的那个方向奔跑,然后不约而同地指着头顶的明月说,她是跟着我走的。争论不言而喻,谁也没讨到好。于是我们就以为是认为是地界限制了比赛的公正性。铁宝鄙夷地对我说,你的这个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愠怒地看着他,咬着嘴唇说,随你。
第二轮的边界放大到了整个田野,仍然是四个方向。我们沿着田埂奔跑,田野的空旷,把我们的声音放得很远,也很稀薄,空气里只有我们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以及田间麦子的熟甜与青涩交织的混合气息。月亮一轮,仍不紧不慢地在头顶照着。
到了第三轮,我们约定了一个更大的范围,沿着村庄的四周奔跑。我开始跑,跑了大约两条巷子后,我发现上空的月亮仍然在我的上空,于是我就折回头,回到我们的起跑点上,仰望起那片浩瀚的星空。那是庄子中心的庙堂,我立在那里,月亮仍稳稳地在我的上空,四周寂寥,那一刹那,心里的得意无法隐藏,无论我怎么走,月亮娘娘仍在我的头顶上方。等到田女子与德宝他们仨跑回来,见我立在那里,他们面面相觑。我隐去了些许的得意,问他们,“怎么样?你们有没有看到月亮跟着你们奔跑?”
田女子腼腆地说,“我直跑到村东头的大河边,又渴又干。我不晓得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跑?结果,我蹲在河边掬水喝时,我看到水里有一个月亮,我把手往里面一伸,那个月亮就碎了,碎成了我绣花绷子上的菊花。”她打小跟她姐后面踩缝纫机,给人家绣花挣钱。
铁宝的眼睛又小又细,他是个顽皮的家伙,他挑衅地对我哼哼,“我不知道月亮有没跟着我,我爬到了村南边的大尖头,爬到树上掏了个鸟窝,好家伙,这个给你。”他的手朝我面前一伸,三只白晶透亮的鸟蛋。他的手黑乎乎的,因而这三只白而透明的鸟蛋更加玲珑剔透。“在树顶上它们更亮,因为离月亮更近”,他骄傲地说,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崩塌。他在乎的是鸟蛋,而不是什么月亮。
见德宝呆立在那里,一声不吭,铁宝就用力踢了他一脚,他闷着头偏过,半晌才说,“我半途回家了,因为想起今天还没喂猪。我在猪槽的水汪里看到月亮的光,我担心猪食没搅匀,用勺子一搅,那光就没了,猪呼噜呼噜地吃得很欢。”他每天要去薅猪草,他家的猪圈里喂着几头大白猪。除了几亩田,他和几个弟妹就靠这几头猪攒学费、扯新衣裳。猪很重要。不然,德宝要挨打,他老娘的扯耳功十分了得,能把人拎得站起来,而耳朵不会给扯断。因而德宝的耳朵是左耳比右耳长。

答案是心知肚明,但是谁都不承认月亮与哪个更亲更近。
唯有我对着夜空里的那个银盘,内心惊惶又失落,原来月亮不只属于我一人,他们也有。原来他们在意的是其他的东西,月亮在他们心里,不过是个夜间比马灯更好的照明走路的灯。这个发现,让我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现实,让我觉得自己既别扭又孤独。我不由自我安慰,哎哟,算了,我还是要相信,只要紧紧地跟随,月光娘娘会始终照拂自己。
这一场实验,使我们在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在一起玩,难以启齿的自尊驱使我们对这场游戏有了更多的反思。等到再聚到一起时,铁宝与德宝的嘴唇四周已经长出了细细的茸毛,他们看见我时故意只用眼角的余光。田女子已经从她姐那里满师,自个儿可以踩洋机绣花挣钱了,由于老是伏在机身上,她有些含胸,因而看上去有点老相。而我,则随父亲举家迁到了镇上,住进了中学的教工宿舍。离开村庄的那个晚上,听说他们三个人一起跟着月亮走了好远,直到看着我们一家摆渡过了河,在月光下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斑点。
从老家庄子摆渡过河,穿过一条小路,就可以到达镇区,那里有香喷喷的大炉烧饼,高装白面馒头,红汤饺面,写到这里,仍然要咽一下唾液,美味对少年时期的我们的诱惑力是不言而喻的。繁忙的水产与蔬菜集市,川流不息的人群,卫生院与两所学校,集聚着来自周边乡镇的学生,小镇充斥着小道消息与巷口新闻,神秘而新奇。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这不是重头戏,关键是我前面提及的这条小路,由坟与榆树、槐树、杨树以及大片的芦苇丛形成的一条幽闭小路。白天穿过时,可以感受到乡村的一切正常与美好,东侧大河汤汤,西边是散落在水里的垎岸,庄稼长得很温顺,那是农人的手捋过的。如果作为一幅乡野之夜的画作来看,静止的夜晚都似收在一个美不胜收的画框里,卤汀河的水面宽得一眼望不到边,月亮与星星、泛着青光的树林与羊肠小道,大田里蛙与蝉彼此互不干扰的唱与和,以及各种虫子的碎碎的吟唱,都在这条大河的臂弯里真实又安祥地存在着。除了撑船,每天有许多的乡亲从这条路穿过,他们有的是去采买生活用品,有的是上街卖青货,或扛着菜籽到粮管所兑油,还有的是扛着米袋子去中学交伙食费。所以,这条路上白天是生计与生机的合唱,到了夜晚,便都沉寂下来,回归万物生灵的主场。
那时祖父祖母都住在老庄子上,我每周都要回老屋把母亲做好的吃食送给他们,顺便跟田女子他们一块玩一玩。我觉察到她对我有些疏远,就赌气不理她。她也不吱声。一次把书包忘在了老屋,返回时天色已晚,想到要独自穿过那条小路,心里发怵,又不敢劳烦祖父母,就独自背上书包闷着头踏上了小路。
月夜让这条路静得只听见芦苇在风里的摇荡,以及昆虫的鸣叫。老坟堆偶尔散发的荧火,幽绿,有时忽闪一下,就飘走了,间或又有一小簇荧火飞来,擦身而过。许多鬼怪故事连同恐惧一下子涌向我的脑子,我扯开嗓子大声唱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干涩而短促,布鞋用力拍打在地面发出扑扑的声音,但这声音让这一切变得愈加诡异,眼泪让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的腿似乎给什么东西缠住了,脚也迈不上前,耳朵也轰鸣得厉害,恐惧甚至让我产生了幻觉,奔跑中给一根树桩绊了一跤,我扑通一声趴到了地上,只觉得周身笼罩的是无尽的黑暗与鬼气。我不敢抬头,生怕一睁眼看见不该看到的。这个时刻,只感觉无边的恐惧包围着自己。树梢与树梢之间的月光,带着被麦香浸染的暖意高高地悬在头顶。
这时,远远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我微微抬起头侧耳听了一下,是铁宝与德宝两个。我大声应着,顿时泪流满面,等到他们走到我面前,七手八脚地把我拉起来,铁宝则蹲到地上,把我蹿到他的后背上,他赌气似地站起来,他的后背坚硬瘦弱。德宝拎起我的书包,我们仨一起走出了那片小树林。
一路上,我抽泣着问,田女子怎么没来。他俩迅速对视了一眼,德宝闷声闷气地说,“她把一块绣品绣坏了,给她妈罚跪,膝盖肿了,不能跑了。”我趴在铁宝的肩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把铁宝的肩膀都弄湿了。德宝又说,”她每天都要绣好几块料子,不然就没学上。“铁宝扭头朝他说,“不吭声你会死啊,说这些有个屁用。”德宝住嘴,我在铁宝的背上晃着晃着,月光被树枝与树叶剪成若干的剪影,那些蛙鸣虫吟又在耳边响起来,只听见两双脚掌落在林子里的声音,一个轻,一个重,双双带着节奏,然后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妈说,“你胆子不小,我都不敢走那个夜路,幸亏有铁宝他们,不然你细命没得了。”我迷迷糊糊地问,“他们俩呢?”
“家去了。”

海上的月亮
收到铁宝的来信时,也是一个中秋之夜,我在外面读书,挣扎于青春期的发育与思绪肿胀之中不能自拔。他发来的信,里面有一张照片,一片蓝色的一望无垠的大海,那片湛蓝似乎要溢出整个纸面,一轮月亮远远地浮在上面,显得很不真切。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树枝杈。”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没有落款和署名。但我知道,这是铁宝的字迹。为他的树桠杈字体,我们几个曾经不止一次地嘲笑过他。没想到几年没见这小子当兵去了。那年我走夜路,吓得掉了魂,他和德宝寻到了我把驮我到镇上,他的后背这一会想起来,就是一截子硬邦邦的树桠杈。
我捂着呯呯直跳的心脏,看着眼前的树桠杈体。这句名诗,来自张九龄,无论你是否在我身边,我们只要拥有这片时空就够了。我给他回了信,大意是海上与陆上共有的都是同一轮明月,你忘了我们小时候赛过的月亮了吗?大海与人海一样苍茫,你在海上飘摇,我在校园飘摇,我们都是明月眷顾下的一朵小浪花。
这封信写出去以后,收到铁宝的来信时,他已到了远洋商船上,信里介绍了商船沿途许多国家的风情。他这么说,我在海上飘摇,你在校园飘摇,德宝还在猪圈飘摇呢。你肯定不会健忘,德宝家那年中秋节杀猪的场景。我听得出他的尖酸讥讽与恼羞成怒。我们稚嫩的青春是多么的敏感与脆弱。
那年我们念初一,铁宝、德宝与田女子,还有我,我们四只坏木头又滚到了一起。我到镇上的小学念书后,他们还在村小。田女子与德宝放学回家,还要绣花,或者薅猪草喂猪。他们由此显得老成。铁宝曾经当着他们仨个的面说我是象牙塔里的人。我推着黑框眼镜,定定地看着他,我的头脑还停留在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寻思着敲钟人卡西莫多为什么会给写得那么丑陋。后来又想,这也许就是他最好的命运,否则,这部伟大的作品将失去它应有的意义。只觉得铁宝说话特别尖酸刺耳。好好的一句话,能给他说出十八种味道来。德宝就打圆场,让我们中秋节前去他家看杀猪。这个主意转移了话题,也让我们很兴奋。
德宝爸是杀猪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杀一头猪。有时是他家的,有时是别人家的。
那是中秋的前夜,月光还未满上,像是没能斟满的酒杯,有点灰朦。月光下的猪圈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被赋予了另外的内涵。两只四蹄给捆得死死的猪,哼哼着躺在猪圈外的泥地上,污水横流,屎尿一地。德宝的父亲和叔叔穿着屠宰匠常穿的连体皮马裤,还有一双大套鞋,手上的尖刀不断地交叉躺着,发出光赤光赤的声响。他俩不停地围着其中的一头猪在打转,仿佛在积蓄浑身的力量,寻找那致命一击的时机。
德宝端着大脚盆,他的神色严肃,两眼死死盯着他父亲的脚尖。不远处,一只半人高的硕大的鼓形木桶,德宝妈正在往里面倒着烧好的热水,那是待会搛猪毛用的。水汽很大,热腾腾把人群都氤在了里面,月光在上方倒似清冷了许多。时光在这一刻仿佛给凝固了。我们踮着脚在人群中紧张又兴奋,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随着一声尖利的嚎叫,只看见德宝父亲拿着一块抹布傲慢地拭着尖刀上的血,德宝端着的脚盆已凑到那个不住喷涌的血窟洞面前,原来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盯着他父亲脚尖的原因,他爸脚尖落下的地方,便是捅向猪颈的最佳位置。
果然,一声嚎叫之后,那猪便没再吭声,只是四蹄不停地抽搐,放出的血直冲向那个脚盆。血是黑红色的,德宝用脚抵着那个脚盆,把盆边抵向那个血洞,有血滴喷射到他的身上脸上,他只是毫不在意地用手一揩,拉出一条条血杠子,倒是红色的。德宝冲我们做了个鬼脸,那一刻,我们觉得德宝很牛逼,原来我们身边的那个有些窝囊的德宝,还有这样的技术,将来他长大了,他爸也老了,全庄的猪都归他一个人宰。当夜我们蹲在德宝家的天井里,一人吃了一碗猪下水,鲜美而满足。
德宝最终在猪圈里也能飘摇。因为我们中学毕业时人们都赶着奔向城里淘钱了,食品站也不再收猪,乡村的猪越来越少,德宝爸又不会干农活,因此家庭经济状况越来越差。铁宝在信里这么写,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我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沉浸在我的文学梦里。慢慢地,信也就断了。后来,又听说铁宝在远洋商轮上做了几年,邂逅了一位企业家,再后来,他就成了这家企业的女婿与老板。我们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这段月光的故事,就成了往事。

折叠的月亮
六月底,一个陌生的电话,像一根看不见的橡皮筋,把我又拉回了我的少年时代。接电话的时候,刚刚睡醒,正闭着眼睛心想着虽无聊却又必须要面对的人与事,身子懒得不想动。电话铃响了几声,我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电话,本地的。就又把手机随手一扔,外面是多年罕见的高温,卧室清凉,慢慢地倦意再次袭来,我的眼皮又耷拉下来,心里盘算着要不再睡个回笼觉。隔了有几分钟,电话又响了,不多不少,三声,然后就挂断了。一看,仍是刚才的陌生来电。
迟疑了半晌,还是回了电话过去。电话那一头声音粗哑,有着短暂的慌张,还有紧绷起来的勇气。“我是德宝啊,我在河南打的电话。”说的是方言。谁是德宝?我努力在记忆深处翻找一个叫德宝的男性,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礼貌而克制。“我们有四十多年没见了。你是大忙人,哪里记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哀怨,又有些伤感。我一激灵飞快地爬起身来,嗷嗷叫道,“哦哦,德宝,李德宝,我们是发小哦。”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欢快起来,便也松驰了一些,他接着说,“我在河南,做木匠活。””手艺人现在越来越少了,这些属于非遗技艺,应该能赚钱,就是人苦了些。“我的大脑飞速地转着,心想他打电话一定有事情。“能挣几个钱,就是家里照应不到。”他苦笑着,话锋一转,“你在城里工作,认识的人多,我就厚起脸皮来找你了。”这一刻,我感觉我就是球场上的接球员,蹲着马步,等着那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射过来的临门一脚。非常逼仄得令人窒息的感觉。大概是感觉到我的些许迟疑,他叹了口气,“唉,是姑娘的事情,唉唉,这些天因为疫情给封在这里,啥都干不了。容我再想想。”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发小德宝,与我一起赛月亮的德宝,原以为会继承衣钵当个杀猪匠现在却成了木匠的德宝。这中间断裂的三十多年,他都经历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郑重地把他的手机号码存了起来,心里盘算着他可能要找我的是什么。医疗、入学,还是工作?又过了有个把月,德宝再次与我联系,发的是短信,为的是他姑娘大学毕业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一事。因为疫情回不来,他在语音里说,“你给帮帮忙,我们一家会报答你的恩情。”我的头里仍然盘桓着少年时代的德宝的形象,对于现在的他长相、品行、职业根本一无所知。费了不少心力,终于帮助小姑娘找到了落脚地。“你真不赖,没想到我们有四十年没见面了,你还这样帮我们。”德宝发给我的带着土话的语音带着喜悦与骄傲,“等我回去,一定要请你朝南坐。”
“拉倒吧,挣钱不容易,不用麻烦了。”我这么用土话回复他,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出来。唉,逝去的少年,还有那一轮跟着走的明月,终究是成了记忆。
八月的热浪终于在处暑的下午来了个大转折,当我的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一个秃顶、黑胖,局促又世故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还有一个穿着布裙与凉鞋、惊惶不安的圆脸姑娘,一下子扑进了我的眼帘。一大一小的复制版。
是德宝与他的姑娘。
他谄媚地朝我笑笑,手想伸出来又缩回去,插进裤兜里,他的黑胖虚肿的脸沉下来,对女孩命令道,“叫姨。”
那姑娘似乎要哭却又努力挤出笑容来,她没有张口,冷不丁地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这个瞬间,我的心里却是千回万转,满心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德宝又与我说起做了大老板的铁宝,除了他的生身父母去世才回老家的铁宝,还有开着豪车给乡邻挨家送东西的铁宝,嘴里全是羡慕。我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关于铁宝的记忆,除了那个树枝桠的坚硬的后背和那张溢满海水的蔚蓝的明信片,却想不起来属于他的那张脸。最终,德宝与姑娘千恩万谢地走了。那顿饭,我终究没去吃。

供桌上的月亮
如前所述,关于月亮,在我的人生里有很多的片断。如今把它们拾掇拾掇,蓦然发现有许多的意象确实值得回味。亦如生命轮回,季节更替。何时何地因何事而发生交汇,嬗变,只有月亮知道。
前年,我因眼疾在家休养,迫切需要人居家照顾。先生从家政中介把她领回来,没待开口,她就上前一把握着我摸索着伸出的手。粗糙,骨节大而坚硬,掌心的纹路,让我想起了龟裂的土地和村头的老树皮,她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放开,握在手心里的触感则有着多年后突然重逢的惊喜。防备让我有些不悦,心底里在想我们的雇佣关系还没开始,未免热情有一些过头。我有些愠怒地抽出手。
先生是个好好先生,见状在旁边小声说,“她脾气不好。”这话显然是面向她说的。女人轻言巧语道,“嗯嗯,我晓得,病人总是不遂心意。”一口乡音。我的心头猛地给一阵鼓点敲打了一下。连忙问她是不是北乡港口人,她说是啊。“奇怪,我感觉与你认得。”我对着她的方向说。先生嗔怪道,“她叫李田女,中介上刚刚介绍过来的。””李田女?我有个发小叫这个名字。“我执拗地望着她的方向。她靠上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干净而温暖,有些像村前屋后的干草垛。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粗糙的手心里搓揉,低声说道,”今天看到你,我才晓得是真的。你怎么把眼睛弄坏了?“说着嗓音里有点哭腔。
我热切地反过来抓紧她的手,”真的是你啊,田女子。”先生在一旁说,“你们真的认得啊,这下子我也放心了。”“何止是认得啊,我们小时候还一起赛月亮呢。”我说。“我就是没得你命好。”田女子羡慕道。
李田女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与我重新续起了断了几十年的情谊。我们时常一块闲聊,她总是一边与我絮絮叨叨说起老家的一些家长里短,一边用百洁布把茶几、窗格子一个个清掏出灰尘。此后的时间,我的抑郁的心境因为她的到来,慢慢地恢复。家乡那些远逝的人与事,再一次把我拉回到从前。
德宝家的女人是外省的,本是个勤快人,后来得了病死了,留下个姑娘。德宝这么多年没再找女人,成年跟着工程队在外省做活,姑娘争气,考上了大学。听说你还帮她安排了工作。我说哪里有这个能耐,是这孩子有本钱,正好那个单位有个空,是讨的个巧。田女子就羡慕,还是德宝的心思活,有想法。唉,我家的那个,唉,不说了。我听她提德宝比较多,就说你与德宝应该能有个姻缘的,咋就没能成呢。她黯然道,穷呗,都知根知底,咋能成?我打趣她,“你在成天念叨德宝,你老公呢?”她老公就在城里做小工,站在街边等着给人喊去出苦力的这种。这话一提,不知咋的,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咒骂道,“那个狗日的,只晓得给那些网上的婊子打赏,挣的俩个小钱才到手,晚上就到了那些婊子那里了。“她呜呜地哭得很伤心,”你说说,我还有什么盼头?儿子是养种像种,出去打工几年了,家里不闻不问,可怜我的媳妇和孙女啊,我没办法才出来做保姆啊。”我没有再劝她,任由她哭,因为劝慰是苍白无力的。仿佛把心里的苦水倒完了,她安静下来。从此不再提她家里的那些事,静得成了我的一根拐杖。

《傍妆台》,董小潭 著
当夜幕降临,原先混沌茫然与隐蔽的恐慌,变得安定沉寂下来。我的听觉好像变成了我在黑夜里面的一双眼睛,替我探视夜幕下的另一个新的世界。我听到有虫在鸣叫,它们在不停地喊“”叫秋叫秋”,这些声音彼此起伏,在秋天的月夜里汇聚成一种特别的交响曲。这声音忽而雄浑如海浪汹涌,向远方滚滚而去。慢慢地,随着一股气流,它们又慢慢的平静下来,象是深山涧里的一股小溪,缓缓地安静的流动,在月夜下如练如华,如丝如诉。秋夜的虫们都恢复了精灵的本质。夜打开以后,树妖与籐蔓都张扬起来,他们为阿虫们的张扬提供了一个熨贴的情境。它们任意挥洒自己的本性,自由的在夜风下起舞,或者称作是祭祀,秋天的到来,是要进行一场很正式的祭祀的。
这场属于中秋之夜的祭祀,因为有了田女子,今年尤其有了别样的新鲜劲儿。我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里,田女子按我的吩咐,一样一样地准备到位。虽然眼睛看不见,根据她的描述,我倒是觉得这场祭祀显得尤为珍贵。香炉烛台已擦拭干净,红烛与香已经准备好。摆盘的柿子傍晚时分才从院里的树上摘下来,上面有点青涩的红晕。田女子从老家荷塘里新翻的四角野菱,身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浮萍,有些许的水垢。我放到鼻子下面嗅嗅,有水的腥气。菱角身上部分暗红部分深绿,四角的刺也是尖利中带点粉嫩。这是长江三角洲地区苏中平原地带特有的四角野菱。鸡头米长的很丑,浑身是刺,黑漆麻乌,让人不敢触摸。它微微张开的嘴角,露出紫色的花苞,粗砺坚尖的外壳与柔嫩高贵的花苞下,是由青色内衣包裹着的茨实。
我不禁有些雀跃,我是深深知道它的青紫色的壳里,包着的那粒夲白的茨实,是青涩中有点甜的。还有一支莲藕,三节,大小匀称,节与节之间,是黑色的带须腰带,结实中带着虚空,顶端还带着牙尖,象是宝塔的塔尖。黑色的鸡头米与洁白的莲藕带着野意的菱角,搁到一块儿,就像是一组月夜荷塘的静物写生。月宫饼与苹果也都是上好的。新鲜,透着股甜香。泡了一壶茶。净手,焚香,燃烛,我的手在田女子的指引下,慢镜头一般完成了这些。
月亮这时已升起,我们一家绕小供桌朝四方拜祭,祈求月光娘娘能照亮我们夜行的路。田女子也跟在我们后面绕行磕头。她的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我们在月光下喝茶,吃月饼,剥菱角。她冷不丁地说,“小时候你叫我们一起玩赛月亮,我们还在背后嘲笑你,说你异想天开,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过来。月光娘娘才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呐。”
良久,我握住她的手,摩挲着上面的茧子,说,“让你的孙女多读些书吧。”她的声音又欢快起来,“我那孙女就是成绩好,我的苦她都晓得,她是月光娘娘派来挽救我的。”我说,“田女子,你的后半生会好的。”听了这话,她笑得很轻快,拍着我的手背连声说,“好,好,我盼着呢。”
我们都把头仰向天空,秋意渐凉,今后以及未来,月亮仍会把悲喜交集的光辉匀匀地洒向这个温暖的人世间。
2022.9.5

作者简介:
董小潭,本名叶慧莲,江苏省作协会员,《金陵晚报》《泰州晚报》专栏作家。在《黄河文学》、《广州文艺》、《散文》、《散文海外版》、《小说月报》、《扬子江诗刊》、《大家》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谁是谁的救赎》、中短篇小说集《纠结》、《傍妆台》、散文随笔集《本色·爱》。长篇小说《天滋》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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