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寂静统治着山林
2022/9/8 7:00:00 六根

     寂静统治着山林

     文|鲍尔吉·原野

     寂静统治着山林。早上,曦光而非太阳本身从东山洒过来,被山腰的一缕雾隔离,如罩金纱。金光到来之前,长满樟子松的山峰被横绕的雾截成两段深绿,中间是不移动也不消散的白雾。没有汽车,水泥公路显出宽阔笔直,越来越窄地消失在高处。

     寂静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浅绿的、带一些明黄的草地上,有几头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动不动,转动脖子看我跑步。我挥挥手,他立刻低下头,羞涩。

     四周没有声音,万物好像都在用形态和色彩对话。山丘浑圆深绿长满松树,草原平坦带有娇嫩绿色,林场的红砖房顶砌着灰色的高烟囱,公路的路基两侧堆着青色的碎石。蓝天全体瓦蓝,没有灰云尘霾。

     在这里,万物互相注视,它们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而电线杆子始终站在公路的北侧,始终是这样。脚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着一排动物足迹,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个夜里某个动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踪可以永远放在这里展览。

    

     寂静统治着山林

     我觉得公路就应该这样,水泥刚浇筑的时候,让猫狗、母鸡、猴子和驴在上面走一走,显出生气,证明这地方不光有人,还有其它动物。土地不光属于人,还属于所有生物,再凶残的动物也不会出卖土地。地是卖的吗?地不是人和动物刚学习走路时走的地方和他(它)们死后掩埋的地方吗?怎么能像黑奴一样被卖来卖去呢?这些话,说给动物听,动物也听不懂。

     山腰那条轻纱的白雾,已经降落到山脚下,更薄了,好像一条棉胎被灌木丛刮烂了。太阳升达山巅,大地现出庄严。白桦树干染上金红色。它们刚刚还像拥来挤去的少女,现在像一队谛听唱诗的男童,面对上帝,神色虔诚。

     阳光如万道金蛇从草叶下面爬向远方,这种金里透红的绿,如上天把珍贵的颜料不小心泼在这里,纯而鲜艳,让人不敢上去踩一脚。上帝就这么慷慨,每天都把万丈金光洒下来,第二天还洒,毫无吝惜。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这样的金光,对浑浊的城市,太阳只给了一些光,而没有金光,因为那里没有森林和草地。

     人喜欢讲条件,其实万物都讲条件。人让地倒霉,地让天倒霉,天让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损地,或地损人是一个循环。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常常发脾气,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冻灾害。

     这正像老天爷不明白人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坝、水库,开矿和砍伐森林。两方面都不明白,没建立对话机制,人过分了天就过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并不是谁管谁,法是顺从尊崇,是循环。顺天则昌,逆天则亡。那些柔软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怜的动物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力量为它们撑腰,它叫道。

     来阿荣旗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静,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绿。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来,听不到什么机器车辆的轰鸣,也没有大到高音喇叭小到MP3的噪音。草站在那里,树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动,让人觉得这是一幅静态的画。

     然而,大自然发生过一切事,生生息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太阳出来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风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浅的漩涡。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虫自负地向前爬。我看它,它站下来,好像要跟我比一比。

     我比不过它,我背上没有孔雀绿的荧光壳,没有精致的六足。小鸟低飞下来,钻进草里不见了踪影。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在空中打旋尖锐啼鸣。桦树叶还在风里抖动,像女人在风中扯紧领口。大自然从来没停止过脚步,它的语言不是声音是生命。

     沉香早年的痛

     在海南,我见到沉香树。外观上,沉香树并不比其它热带树木更奇特,像一个内心丰富的人在人堆里并不扎眼一样。结缔沉香的树不会高耸入云如椰子树,也不会开花热烈如木棉树,它厚朴,或者说此生厚朴,沉香之香是它酝酿中的来生,如果没有发现树木伤口的结痂,如果没人去烧这块木片似的结痂,世上就没人知道沉香。

     是什么人会想到烧一下沉香树伤口的结痂?为什么是烧呢?他可能把热带植物的根茎叶花果都烧过,嗅一嗅哪个香。即便被毒树熏至昏厥仍在烧,直至找到沉香。开始,这个李时珍式的奇人并未以烧树为已任,他先把所有草木的根茎叶尝一遍,对治他身上的奇疴,无效有忿。愤怒地把它们一样一样扔进火里,烧到沉香树时,上帝在天边露出笑容,香来了。

     今天的生活正是由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奇怪发现构成的。沉香不算怪,怪的还有砖、青霉素、烟、裤子、假牙、眼镜、文胸、电视机、大烟等好多万种东西。其中任何一种东西刚出现时都不为正派的人所接受。而那些奇怪的发现者总对上帝的安排不满意,去寻找物体背后的东西,没去想他们的发现影响了人类与自然的秩序。如绳子、弓箭、灌溉更不必说水库、煤和转基因了。

     物不在乎被发现,它们有自己的灵魂,附着于大自然之中。芳香、甜蜜、坚实,笔直是植物们现世的荣耀,只有沉香木有来生,而它的来生被人窥破,竟在伤痂里。沉香树朴素。树干显得圆拙一些,看不到香樟树的富贵气派。它的叶子普通,四、五月份开出的花朵微红带紫,也没什么香气。它就这样长着,像集市上的海南农夫一样普通。谁也没想到沉香生在这样的树上。树,遭雷劈蛇咬之后,疗伤的分泌物在伤口凝聚,又在真菌的干预下结成沉香,被人类誉为“聚日月之精华”的珍品。

     点燃沉香,开始没察觉它汇聚了怎样的日月精华,香烧尽了,也没觉出来精华在哪里。我燃香喜欢观烟。这支细细的沉香斜插在白米粒上,它的躯体(或许包括灵魂)在烟的舞蹈中消失。沉香不是香水,无须像狗一样用鼻子探究它。沉香的神秘首先在烟雾的形态里。

     沉香的烟似比其它香更细腻,人的视网膜观烟雾实在很粗陋,只见到烟的线条而见不到烟的颗粒。如用超微摄像机拍下来慢放,其图像应该是一颗颗圆珠排列而出,色彩不灰,由红变为白,在热力中滚滚上升。但我们只长了人的眼睛,就用人眼睛对付看烟吧(鸟类学家说鹰的眼睛可看到鸟类在空中扇动翅膀的频率)。

    

     沉香的烟似比其它香更细腻

     人眼看烟雾,可看出其艺术性,由此想到怀素张旭。烟雾在上升中转折,人却说不出线条从哪个地方转折,正琢磨,转折的线条又转折了,与草书笔势相同。沉香的烟势挺拔。我拿出另一种香点燃对比,后者雾气疲软,爱分岔,跟营养不良头发分岔的意思差不多。

     我把沉香放在主卧室如布达拉宫那种铁红色的墙壁前观赏。香的烟气像一支马蹄莲,笔直地拔上去,在高高的地方分开。它上升的样子十分沉静,烟柱保持同样的精细,仿佛上方有一个东西吸着它们。烟气散开时淡了,如一朵花的影子。

     烟的花朵开放后,依然不忍离开,有留连、似回头观望。看烟气动摇,人却感觉非常静。或言之,你不觉得它动,它却在动,幡不动风动;如站柱所说“静极生动”。观其它事物的动——鸽群飞翔,溪水湍流,均生不出静态感。唯观香,愈看其动愈觉其静。

     动和静真是不好言说的东西,它们会在一些地方重合。地球据说是动的,但我们觉不出来。白云显然在的——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朵白云早不见了——但我们抬头看云,云并不动。人低头系鞋带的工夫,云没了,投入另一朵云的怀抱,曰改嫁。远看大河未流,如一面镜子,进河方知旋涡奔涌,我在黑龙江差点溺毙即被旋涡拖住了腿。人好在只有两条腿,若有四条腿早被它们拖进淤泥里了。人看了一辈子东西,看到的多是假相。人所乐所悲者,也因为把假相当成了真相。

     练功的人,如京剧之盖叫天,书法之怀素,战将如曾国藩都爱观香静坐。香之烟雾,似聚又散,如升却降。如果其中有道的话,道就是散了,都散了,归于虚空。

     观香实为观沉香木早年的痛。这世上,谁的伤疤被人燃烧?谁的痛苦散发香气?谁的血泪价值不菲?谁的回忆化为青烟?唯有沉香。所有名贵香水都有沉香的成分,它保持着香气的沉稳。沉稳是向下的力量,正如沉静也是一股大力量。

     我把燃烧的沉香挪到镜子前,两柱香烟竟相上升,如双胞胎,而我又节省了一支香。我观香很小心,这是一些伤口,伤口又莫名其妙变成了香雾。我一点点嗅这些香气,树木当年的痛苦和血泪变成了这样一种香味,似有若无,些许药性,像一个人憋了十年的痛苦经历突然不想说了。有些经历大痛的人会变得空灵,沉香之香即空灵。人类常常述说自己的痛苦,忍不住。人说出苦痛相当于把伤口又豁深了,永远结不成一个痂。沉香沉默,它用分泌液里的芳香安慰自己。它懂得怎么爱自己。

     香燃尽了,我看四壁,竟发现有几朵烟雾独立存在,小烟团在很高的地方慢慢舒展翻身。香都灭了,烟还能这样吗?我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盯着余下的小烟团看,它们在打太极拳,云手、倒卷肱,野马分鬃……。

     我心里想:它们怎么会没散呢?烟的动作暗含一种节奏,好像应该有乐声伴奏。怪不得李坚说她弹古琴时才焚沉香。沉香是她送我的,我问贵不贵?她说有一点点贵。她说“一点点”就很贵了。但沉香的价格和价值永远对不上。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痛有多痛,动物的痛是怎样的痛,凡是他人用心感知的,我们的心均不能及。所及者只有沉香沉潜的一点点香。

     灌木之美小小的

     你看那灌木,在雪里捧着大大小小的雪团。

     我第一次看到灌木胳膊会有这么长,比北加里曼丹猿猴的胳膊还长,怨不得它把金黄的迎春花开得那么簇密。春天,桑园里面的这棵迎春花树成了金花的铁丝网,或者说用带瓣的黄丝带一圈圈捆扎起来的包裹。要寄到什么地方去呢?不寄到哪里,那就先放在这里吧。

     雪后的植物,无论杨树、柳树,谁都没有像灌木这样兴高采烈。它们如同演杂技的,让雪从左臂顺肩膀爬到右臂。你是担雪者吗?灌木夫人。我问它们。而它们指着自己身上的雪说:你看、你看……

    

     谁都没有像灌木这样兴高采烈

     是要看一看。这些小心堆在灌木肩上、颈上的雪,好像会掉下来。孩子们每做一个惊险的动作之后——比如上凳子——都要大喜而叫:你看……。灌木也如此。

     灌木在雪后的可喜,不止于枝杈间白雪堆积,还在于雪斑驳错落地映出枝条的黧黑,坚韧、修长。如果敝二外甥阿斯汗看到此景,一定大呼:“哎呀!那些树长棉花啦!”那些细枝上较小的雪团,已在阳光下融化,变成孱弱的小冰凌,立着一条腿瑟瑟。而大朵的雪则毛绒绒的,缩着脖子睡觉,早上睁眼看一看,然后再睡。

     我在北方长大,却刚刚发现雪后的灌木有这么好看。假如生命是由目睹许多奇观组成的话,那么我不知错过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属于无知者。如果自然之美对人来说只是一种感动的话,那么成群结队去黄山等地旅游已显出有一些虚妄了。生命(不只是我们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悄悄地展示美丽,哪里都有美。而上帝呢,多么有耐心,把曾经熟视无睹的雪中灌木之美再次推入我的眼帘。上帝对任何人都没有失去信心。

     而灌木之美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美景。那么,我把看到它的这一刻称之为今天的良辰。

    

     《星星上的盐》 鲍尔吉·原野 著

     百花文艺出版 2022年8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87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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