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白 | 寸纸小鲜,人间滋味
2022/9/9 7:00:00 六根
寸纸小鲜,人间滋味
文 | 李敬白
盖浇饭
写了几个小时饮食文,肚子比平时要显得更饿,于是停下笔,到家门口小吃店点了一碗盖浇饭,满满一盆饭,厚厚一层菜,还附送了紫菜蛋花汤。我一边吃着一边打量四周,店里五六人都是吃的盖浇饭,邻桌身着蓝色工装、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老兄尤显眼,他正闷着头吃着盖浇饭,我看他半天,他瞧也不瞧我,自顾自地沉浸于一饭一世界。
吃盖浇饭,看市井百态,这是朴素的味道,这是朴素的情怀。盖浇饭朴素,但不是光“素”——它的浇头有很多是荤素搭配。如鱼香肉丝、番茄炒鸡蛋、梅干菜烧肉、肉末豆腐、洋葱回锅肉、韭菜炒鳝丝、土豆烧牛肉。我是根据心情、胃口选着吃,盖浇饭是多彩的饮食,亦是我斑斓的人生。
盖浇饭可把菜饭搅拌起来吃,按照土语叫做“大糊大搞”;可菜、饭分放碗里,一口菜一口饭的吃,这有个专业术语叫“过桥”。前面是快餐式的吃法,后面是慢生活的吃法,快或慢,粗犷或文雅,任君选择。而盖浇饭的味道始终不变,它悄悄地挥散芳香,静静地释放美味。这美味由简洁的米饭和家常的菜构成,说朴实,却又丰盛,是寻凡日子里的清平乐。
盖浇饭是专一的,它省去了点菜的烦恼,节约了不少时间,这就等于拉长了生命的长度。人的一生,毕竟有正经事要做,有正道要走。单位曾有一小领导和我谈话,你走没走正道,自己掂量掂量。听的我一头雾水。未出几年,这位领导被查。我想,我和他理解的正道,不是一个概念。但吃盖浇饭,肯定不会偏离正道。
盖浇饭是专一的
盖,是一种温暖;浇,是一种滋润。在菜肴的盖浇下,米饭得到了妥帖的对待,饭菜承载的不是肠胃的温饱,更是心灵深处的慰籍。灰暗的时光中,吃一碗至爱亲朋做的盖浇饭,失落和痛楚消减大半,阳光的味道渐渐稠厚起来。
人是铁,饭是钢。但盖浇饭绝不只是冰冷坚硬的钢,它是柔情的,能让人察觉到这世间的温暖。有年冬夜,在一食棚里,我和一帮素不相识的建筑工挤在一起吃盖浇饭,看他们喝酒猜拳,看他们谈笑风生,再看看他们粗糙坚硬的大手,饱经风霜的脸庞,我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伟大人物。
麻辣鹅
城西有一卖麻辣鹅的摊位很有名。卤过的整鹅切块,倒入不锈钢小面盆,搁上花生米、香菜、芝麻、蒜泥,接着浇上秘制辣油,反复颠拌几下,在此过程中,浓香不断扩散,即便是站在马路的斜对面,也能闻到。
麻辣鹅出现在我所在的城市已有三十年了,卖麻辣鹅者,多为川人。麻辣鹅出自巴蜀,但在外飘荡的麻辣鹅显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川菜,它在传播的过程中,吸收了本土卤菜的特色,更好地深入人胃。
李笠翁《闲情偶寄》说鹅“之肉无他长,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则同于嚼蜡”。这段话要是传到一位做麻辣鹅的高手耳中,大概他会发出轻蔑一笑,因为在他眼中,麻辣鹅的肥瘦部分皆好吃,如鹅的劲脖,薄薄的一圈嫩鹅皮,里面是包着骨头的瘦肉,不老不柴,还带有一丝韧劲。
麻辣鹅好吃,在于它的幕后部分内容远超台前的演绎。卤制光鹅和调制辣油是个很费精力的过程,很多手法是制作者慢慢摸索出来的。要想满足大众挑剔的味蕾,真不是容易的事情。有一次,我去城西买麻辣鹅,看着香味扑鼻的鹅肉,忍不住现场拿起一块吃了起来,但觉得味道上欠缺了一些,就问老板什么缘故,老板脸上一红,忙掏出香烟打招呼,坦言老婆回老家了,这几天卤鹅的活计全交给小舅子了。
麻辣鹅好吃,在于它的幕后部分内容远超台前的演绎
术业有专攻,这话掺不得一点水分。同样的食材,同样的做法,却不一定产生同样的好味。包括麻辣鹅在内的各种高人气民间饮食背后,都有高手的用心打理,心放在上面,久而久之,就会有含有真情的味道,回头客自然就多了起来。
充分吸收卤料的鹅肉经过各式辅料调料的亲密接触,宛如海绵遇水,内质变得鲜活而饱满,而从外观却是看不出的,等到分解后,辅料一放,佐料一拌,它才会释放出沉眠多时的鲜美,它们在舌尖上尽情地跳动着,热烈、刺激、直率、兴奋,这是奔放而自由的味蕾之舞。
首当其冲的是辣味,辣是痛觉,然而麻辣鹅带来的是“痛并快乐着”的感觉,“痛”和“快乐”相互依存着,让人欲罢不能。除了彰显在麻辣鹅名称里的“麻辣”,麻辣鹅还会释放咸甜之味,多元化的味道进入口舌,进入肠胃,升华到脑海里,暗自地盛开出舒心的“海上花”,它随着情愫荡漾着快乐,给生命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回味。
那一天和沈老记聊美食,我提到城西的麻辣鹅,他说经常会劈上半爿带回去下酒,每次他都会让老板多放些辣油,吃完鹅肉再用这辣油泡饭或下面,真是特别爽。我看着他满脸惬意的表情,心想,爱屋及乌也是品食的一大境界啊。
文思豆腐
“吃豆腐”有男人占女人便宜的含义。不过要是男女一起吃文思豆腐,多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了。
豆腐已经持续2100多年在国人的餐桌上出现了,这种由淮南王刘安发明的豆制品,在神州各地广泛传播,衍生出各种美食佳肴,扬州文思豆腐就是其中著名的豆腐菜。
提到豆腐菜,有名者还有川菜中的麻婆豆腐,因是清同治年间成都陈麻婆研创,故名。文思豆腐名中同样是与名号有关,它是由清乾隆年间僧人文思和尚创制,文思乃扬州天宁寺僧人,清学人李斗《扬州画舫录》中载,“文思字熙甫,工诗,善识人,有鉴虚、惠明之风,一时乡贤寓公皆与之友。又善为豆腐羹、甜浆粥,至今效其法者,谓之文思豆腐。”
不多的人物介绍,写意的勾勒出诗僧文思的形象,按照他的身份,文思豆腐可算是文人菜、佛教菜,它同样还可称作宫廷菜,当年乾隆下江南时,在扬州品尝到了文思豆腐,这一吃,就吃上了瘾,返回京城后,他下令御厨按照扬州的材料和工艺烹制文思豆腐,并将之列为御膳菜品,顷刻间,文思豆腐似乎成为了出自平民家庭、嫁入豪门的女子了,但可贵的是,文思豆腐并没有就此在民间消失,它依然时不时出现在民众的嘴边。
文思豆腐要取卤水点的豆腐,其菜妙在刀功,一块吹弹即破的豆腐,切成数百根宛如头发、长短粗细均匀的细丝,其难度可想而知,稍有不注意,豆腐就破损成渣了,这样的工艺让我推测认为,深谙此道的文思和尚和金庸《天龙八部》里功夫深不可测的扫地僧一样,是一位隐居的武林高手,他巧妙地把武学技艺转到了烹饪之道上。
在扬州盐商童岳荐的《调羹集》上,文思豆腐被写作“文师什锦豆腐羹”。这个名称表明文思豆腐属于羹汤一类,“什锦”显示它不是靠豆腐丝“单打独斗”的,它里面还有火腿丝、香菇丝、青菜丝、鸡丝、冬笋丝等。丝丝缕缕团聚在一起,鲜美指数加倍增长。
高汤在文思豆腐中的作用不可忽视。浓缩了荤物精华,文火炖煮的高汤,张开宽广的胸怀,豆腐丝和其他食材先后与它拥抱,最终,在翻着泡泡的汤水中,盛开了五颜六色的菊花,但开的最盛的,是素雅的白菊,纵然环境更迭,它仍是洁净如初。
我多次去扬州品尝文思豆腐,它给我留下了清醇鲜香的印象。刚烹制好的文思豆腐汤汁有些粘稠,趁热轻啖一口,顽皮的豆腐丝似小银鱼在嘴中游走,把一阵阵暖意传递至体内。一旁的舌齿早已按捺不住,启动了起来,舌头对付起软滑的豆腐丝一点也不费劲,口蘑、火腿、青菜等配物则交给牙齿搞定。双管齐下,丝毫没有暴力色彩,鼻腔中缓缓生成出无限的香意。
我多次去扬州品尝文思豆腐
文思豆腐有着好寓意,每每吃它时,我都会想到“文思泉涌”这个成语,好像多吃文思豆腐,就会达到文笔精妙的境界,但我明白,这只能是一种寄托,一切都要靠自我的勤奋修炼,就像当年发明人文思一样,倘若没有苦练出这手精细的切豆腐刀功,这文思豆腐何以吊住他人胃口?又何以流传后世而不衰?
锦绣南瓜
东(冬)瓜西瓜南瓜北瓜,看似四种瓜,实际只是三种瓜——北瓜也是南瓜,这是皖苏部分地区的叫法。身兼两职的南瓜相当于又打工又务农的勤劳汉子,当然也可以形容为南北吃得开的商界达人。
南瓜有圆形长形两类,圆形肉质紧密,长形肉质松散,把两种瓜放在一起,特征如金庸《鹿鼎记》中的瘦头陀、胖头陀。有胖才会瘦,有瘦才会胖,这是人类。南瓜长圆胖瘦天生定,所以做人更要变通。
我喜圆南瓜胜于长南瓜,我爱橘色南瓜盖过青色南瓜。圆南瓜有福相,橘色南瓜有喜色,综合一处,我所喜爱的就是橘色的圆南瓜,这样的南瓜饱满圆润,外表清爽,打开它的内心,是一片金亮,我给它定名为“锦绣南瓜”,念叨着这个名字,我突然想起友人锦南,她面如满月,眉清目秀,举止投足间尽显温婉端庄,是一位有灵性的女子。
南瓜的女性气息,还在于它的甜,切成小片,熬粥时放入,高温促发南瓜化肉为泥,融进粥中,粥面遂有了金色的光辉,米粒骨子里是不想被同化的,这样的纠结让它呈现出奶黄之色。粥里面生出了一些甜味,甜的不发嗲,甜的很妥帖。要是熬粥所用的是小米,就是“双黄粥”了,其可与双黄蛋搭配,却不可与炒作过头的双黄连口服液佐餐,药食同宗同源,但非同时进口之物。
南瓜的女性气息,还在于它的甜
粮食凭票供应的时代,南瓜粥好像是网红电影的主题曲;现在南瓜粥和南瓜饼归于点心小吃,差不多就是冷门电视剧的片尾曲了。有时候我连这“片尾曲”也省略了,直接把南瓜切成大块小块,和山芋一起搁饭锅上,饭熟了,瓜芋也熟了,在物质丰裕的今天,这样的吃法简单粗暴,仿佛就是无从配曲的三流诗作,成为歌词没有可能,但勉勉强强可以称为打油诗,围着柴米油盐转换的老百姓却需要这样的“打油诗”。
乡人把个头大的南瓜称作番瓜,家乡有一地名叫“番瓜嘴”,我听老人讲过这个地名故事,某年发大水,一农人靠攀爬上一棵大树,才未被洪流冲走,他栖身树上,饥饿难耐,也许命不该绝,突然间,他看到水面上有个瓜嘴蒂,捞上来一看,竟是一只圆滚滚的老南瓜,凭借这只南瓜,他生存了下来,水退后,他怀揣感恩之心,把这地方叫做“番瓜嘴”。
这样的传说,让我对南瓜刮目相看,它是瓜,是菜,是饭,是救命的粮食。
南瓜自己会救自己的命,在自然环境中生长的一些南瓜,表层有疙瘩疤痕,有的形状、纹路还与器物景象相似,这是它疗伤的证据,当瓜皮被虫子咬后,它会分泌一种液体,形成保护措施。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对南瓜而言,是一种磨难。
南瓜很实用。西方万圣节,人们会掏空南瓜的瓜瓤,在南瓜上雕刻鬼怪等图案,瓜内放蜡烛,做成南瓜灯,给节日助兴。从这一现象可以看出南瓜的世界属性。
藕心菜
我在江南多次吃过藕心菜,现在在江北也吃到藕心菜,物流的发达,让藕心菜来到我的身边,江南的风光随着也跃现于眼前。
江南好,1200多年前的白居易已在诗中表述过。江南有美景美人美食,藕心菜白亮光洁,如养眼的美景;藕心菜清新娇嫩,似赏心的美人;藕心菜鲜脆爽口,是可口的美食。藕心菜浓缩了江南的气质。
藕心菜并不为江南独享,有莲藕的地方,就有藕心菜,藕心菜是莲藕发芽后初生的根茎,故有人认为吃它是暴殄天物,这也造成了它不太为人熟知。某次,我和一外地朋友提到“藕心菜”,他不解其意,以为我所言是“恶心菜”,认为我有挑食的毛病。
在反季节蔬菜大行其道的今天,“不时不食”似乎已成空谈,而藕心菜却固守着自己的矜持,它萌发于夏季,属于有机无公害水蔬,它低调地在淤泥中生长,出水洗净后,便露出白里泛黄的肤色,它整体是修长的,细如小指,大多一些弯度,一侧带有尖头,似乎如武林高手使用多次、有些变形的毛笔。掰开后,会发现它内里也有和藕一样的圆孔,藕心菜可算是乳猪版的莲藕。因之藕心菜有别名藕带,故还可称作荷塘版的海带吧。
藕心菜做法很多,最普遍的是清炒,切成小段的藕心菜,拌以青红椒丝清炒。炒藕心菜宜用猪油,这样能彰显其香味,当然也能彰显其色感,猪油给所有食材增添了水润,雨露润泽后的花圃内,红牡丹、绿玫瑰、白芙蓉争奇斗艳。
藕心菜做法很多,最普遍的是清炒
藕心菜是脆嫩的,咬开后,会感到汁水从中漫溢出来,这汁水有一丝微甜,甜的不腻,甜的妥帖。它在一桌的食客面前,是含情脉脉的,只有到了食客嘴里,才能流露出款款深情,它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托付给了舌尖,清香留齿间,让人恍惚中以为来到了月色下的荷塘。
生活处处皆方便,藕心菜也有了方便装,前几日,我又在网上买了几袋皖地所产的酸辣藕心菜,感到辣味不够,酸味有余,这一次,让我感觉是拉着山西婆姨的手在江南一日游。
鸡头米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句俗语表示若在一流的人群当中排不上号,不如在二流的人群中排个名次。提到此语,我会想到鸡头、鸡头米、凤尾鱼,能从中庸之语中想到食物,说明我是一个多么平庸的人。
但鸡头米的食物属性不算明显,我们这是不吃鸡头米的。八月半的时候,早市上会出现卖鸡头的农人,注意了,这并非是禽类家鸡的头,而是一种生于池塘、湖沼中的植物芡实,鸡头两三元即可买到,人们买回去供月光菩萨,两三天后,失去供品作用的鸡头被扔到河中,供过菩萨的东西,不作兴撂到垃圾场。
鸡头米藏在鸡头里,鸡头呈粉红色,椭圆形,周身布满繁多的黄绿色小刺,上头有彷如鸟喙的尖嘴。打开后,里面是红亮的米粒,和石榴的内部结构很相似。剥去米粒的红皮,里面就是象牙色的“内衣”,再里面,就是白色的鸡头米。人工剥鸡头米要套上“铜指甲”,剥时不能破坏鸡头米的“内衣”,穿“内衣”的鸡头米比“裸体”的鸡头米味道正。
穿“内衣”的鸡头米比“裸体”的鸡头米味道正
上头一段话多半是我在苏州了解到的知识,苏州大概是最钟情鸡头米的城市,我去过苏州十多次,至少有五六次是吃到鸡头米的,鸡头米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淡香,清香透彻却又难以捉摸,给人若即若离之感。弹跳在牙齿上的鸡头米非软非硬,糯中含韧,不会轻易地被口舌臣服,而这种多样化的口感是极为美妙的。鸡头米在中秋前后上市,目前还未实现反季节种植,所以苏州一些饭店会大宗采购加水入冰柜冷冻起来,冰鲜得当的鸡头米,味道、香头亦如从前那般,就像安葬在虎丘的唐代名妓真娘,卖艺不卖身,始终能保住自己的贞洁。
我在苏州吃过鸡头米粥、鸡头米甜羹、鸡头米炒虾仁、鸡头米排骨汤,印象深刻的是吃过一道菜名中看不出食材的“荷塘月色”,是用鸡头米和菱角、莲子、藕片一起清炒的。素雅的“水仙”搭配一起,只取神似而非形似,水色、月光盘中俱全。
吃“荷塘月色”的那次饭局是师友陶文瑜安排的,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所以很难忘记。现今我到了苏州,吃或不吃鸡头米,都会想到这位壮年早逝的师友,想起他言说的、却无缘品尝的其他美食。
《寸纸小鲜,人间滋味》 李敬白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871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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