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 | 那一年,我见到的伊丽莎白女王
2022/9/11 7:00:00 六根
那一年,我见到的伊丽莎白女王
文 | 张翎
这几天所有的新闻栏目都已被伊丽莎白女王驾崩的相关消息挤满。昨天加拿大新闻台回顾了女王作为英联邦国家名义上的元首,二十二次访问加拿大的场景,我突然想起,在这二十二次中间,有一次我在场。当然,说我在场也是一种夸张,确切地说,那天我是人山人海中的一粒沙尘,仅仅是隔着一段适中的距离,看见过她的仪容而已。
那一天是1990年6月30日,第二天是加拿大国庆节。那时女王的长子查尔斯王子的婚姻已经有了裂痕(其实他们的问题是先天的,在步入教堂之前就已经存在),但裂缝还勉勉强强地呆在在一块盖着皇家印章的幕布之后,尚未明目张胆地窜到台前。
伊丽莎白女王肖像
以那时为结算点,英国和阿根廷之间为争夺马尔维纳斯群岛主权发起的战争,已经过去了八年;那年离戴安娜王妃在BBC电视台上说出那句举世震惊的“我的婚姻里有三个人,有点太挤了”的话,还有五年;离查尔斯与戴安娜正式分道扬镳,成为英国国教史上沾满污点的离婚王储,还有六年;离戴安娜在巴黎隧道失事而香消玉殒,还有整整七年;那一年离改变了世界所有公共设施的保安制度的911事件,还相隔着遥远的十一年;那一年,英国饱受争议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下台,由相对温和的梅杰接任首相。
当然,世界哪天也没有真正太平过,但那一年女王应该是挑了几场风暴之间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来探访占英联邦国家中最重要位置的加拿大的。以我一介草民之心来私揣皇室,我感觉那时的她是相对放松的。
而那一年我的生活却处在极为漂浮不定的状态之中。那时我已从卡尔加里大学毕业,千辛万苦地拿到了一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英语文学硕士学位,正在一家香港注资的房地产公司里,做着一份薪金微薄的秘书工作。国内刚刚发生过一场大事,我不知该何去何从。维生成为极大的负担,写作的梦想一年一年地锁在抽屉里散发着霉味。那时我还不知道:第二年我就会下狠心放下所有的一切,提着一只箱子去美国转读听力康复师学位——虽然那是另一段困顿和挣扎,但至少前面有了目标。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对那场活动生出兴趣的——我通常不喜欢人群。当时我甚至不清楚女王到访的目的。关于那次女王加拿大之行的许多背景,还是在这几天的新闻回放中渐渐明晰起来的。那一年由于个人生活面临的巨大压力,我无暇旁顾。世界新闻、英联邦制度和女王陛下,对我来说都很遥远,我甚至都提不起追星的兴致。把我带到那个现场的,更多的是国庆节长周末的孤单和无所事事。
1990年6月女王访问加拿大卡尔加里市时的留影(1)
1990年6月女王访问加拿大卡尔加里市时的留影(2)
1990年6月女王访问加拿大卡尔加里市时的留影(3)
女王那天在卡尔加里的主要活动,是检阅卡尔加里高原军团。高原军团是加拿大一支独特的贮备步兵军团,人称“周末战士”—— 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背景知识,当时我仅仅是为了“看热闹,”但对“热闹”到底是什么完全没有在意。只记得那天的活动场所,是在两年前刚刚举办过冬奥会开幕式的米克曼运动场。对那个运动场我的印象反而比女王的阅兵式更为清晰,因为冬奥期间我曾作为义工,帮助过当时刚刚在世界舞台亮相、但排名还相当落后的中国花样滑冰团队。
女王的阅兵式既不需事先报名,也不需要门票,门口无人检查身份证件,也没有严谨的保安制度。来人随意进出,找到位置就坐。我和一位同学一起进场,运动场已经半满。我们还算幸运,找到了不错的位置,正对检阅台。
女王1990年6月30日在卡尔加里米克曼运动场检阅储备军团时的现场照(张翎摄)
检阅台很小,站不下几个人。在苏格兰风笛声中,女王进场,除了一阵自发的欢呼声,几乎没有什么排场。在不断宣布独立的英联邦国家中,加拿大一直是对温莎王室怀着最友好和敬重之心的国家之一。换句话说,加拿大人吃皇室这一套。女王的手轻轻一摆,全场安静。接着便是各种致辞,正式、刻板、不疾不徐,毫无幽默可言,如今想起来,竟记不得只言片语。接着便是检阅仪式,献花,献旗,各种步兵和装甲车、炮车方阵,徐徐通过。从前在电视里见过中国和苏联的阅兵式和国庆游行,与那些阵势相比,眼前的排场简直是玩具级别的,接近于寒酸。
那场仪式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另外一些细节。那天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气温很高。落基山下的卡尔加里城,盛夏的烈日长着别处没有的尖牙利齿,咬进人的肌肤,是一根根的细钢针。才呆了一会儿,我就开始坐立不安。女王全身正式衣装,捂得很是严实,头戴一顶同样严实的饰有花边的帽子——我似乎从没见过她不戴帽子出现在公众场合。检阅台是敞篷的,无遮无挡,她全程站立。
在致辞环节结束、军团方阵绕场一周之后,女王走下台来,接见两次世界大战的幸存老兵。其中一些人已经无法站立,只能坐在轮椅上与女王握手。依照皇室礼仪,除非女王先伸出手来,没有人可以主动和女王握手。女王沿着运动场,缓慢地端庄地走过,脸上有松松一丝微笑。她朝老兵们一一伸出手来,遇到坐在轮椅上的,她会稍稍弯腰欠身,偶尔也说上几句话。
整场活动持续了多久?我已经没有印象。我用那个年代没有广角也不能调节距离的傻瓜相机,照下了几张现场照片,现在已经开始模糊不清。只记得进程中有几名年轻士兵,没能熬过烈日的蒸烤,瘫倒在地,被架出了场外。女王自始至终保持着宁静的表情,仪容和步子没有一丝错乱,仿佛那样的烈日只是一场话剧里的布景,仅供观看,并不切肤。
当时我心里浮上一幅画面:假设那天她的帽子上顶着一杯水,那水会洒出来吗?算起来,那一年,她六十四岁。而穿着凉爽的T恤和短裙、才过三十岁的我,却没有熬住那样的暑热,提前退了场——没有人拦住我。坐在回家的地铁上,我一路暗叹:这个女人,真是能忍啊。
这是伊丽莎白女王三十二年前留给我的一丝印象。这丝印象虽然淡薄,但很奇怪,却经受住了三十二年阅历的种种冲击和修正,到今日依旧存在,甚至比当年更为强烈。她走了,想来她的名字还会在新闻头版上待上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各种回忆,各种鲜花和唁电,各种人流,各种溢美之辞,也会时时牵动我的心,但总体上我还是感觉遥远——世上毕竟还有一些更切肤的事。
而且,每当听到那些近乎千篇一律的赞美,我心里时不时会涌上一股荒诞的担忧:有过这样的母亲,儿子还怎么做国王?七十四岁登基的查尔斯,和二十六岁登基的母亲,他们两人的起点之间,相隔的是将近半个世纪的差距。查尔斯王子,不,我应该说查尔斯国王,来不及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抹除母亲的影子,修正以往的偏差,表现自己的特色了。母亲有七十年的余地可以进退成长,儿子坐上宝座时已白发苍苍。可怜。
我对女王的回忆是微小、私人的,但那是我亲眼所见的细节,而不是经电子渠道而来的二手感受。这个女人真是能忍啊。一个风流倜傥的丈夫,一个叛逆的妹妹,几个不服管教的儿女,一个执意要显示“独立精神”而不惜出走他乡的孙子,还有一个纷争不断、动不动就把自己架在烈火上炙烤的国家。可是她忍下了。她忍过了各样灾祸、变迁、伤痛,一直忍到了死,面不改色,刀枪不入。
作者在卡尔加里大学的硕士毕业照
纵观英国历史上的君王,男性占了绝大多数,可是女王一旦就位,那都是什么阵势?伊丽莎白一世执政期是英国的鼎盛期,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建立了海上霸权——那是个出莎士比亚的年代;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英国,在世界版图上留下的印记,可以从全球星布的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城市、街道、建筑物、医院、学堂为参照。她的年代是狄更斯、哈代、伍尔夫的年代;而伊丽莎白二世在位的七十年,则是大英帝国的落日期。但靠着以不变应万变的耐性,她把这个黄昏撑到了最体面的地步。直到她接过了约翰逊的辞呈、用带着大片淤青的手,握过了她任上最后一名首相丽兹. 特拉斯的手,她才放心离世。这枚橡皮图章她捏得真是尽心尽力、辛苦至极。
这三位英国历史上被后世铭记的女君王,长相风格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能忍。伊丽莎白一世终身不嫁,号称“我已嫁与英伦为妇,”她忍下的,是没有夫婿和儿孙的一世孤独;维多利亚女王在她心爱的丈夫阿尔伯特去世时, 才四十二岁,从此深居简出,只着黑衣,承受了四十年青灯孤影的孀居岁月。她们不为情绪所左右,她们慢慢熬着让岁月变长变久,从而有足够的时间来修正、填补、加深、稀释人们的记忆,象调色板一样把记忆调成合宜的水粉。
女王驾崩当日在白金汉宫上空出现的双道彩虹
世上人大多不能忍。戴安娜不能,梅根不能,你我大约也不能。君王有君王的世界,草民有草民的天地。让草民过活色生香的日子,让君王过纪念碑悼词里的日子。我们怀念她们,但是不想成为她们。当然,我们根本也没有可能成为她们。
伊丽莎白二世辞世时,温莎宫和白金汉宫上空出现了巨大的彩虹。哀伤的人群说那是天使来迎接女王升天的迹象。我倒宁愿相信:这一次,她终于不再隐忍。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放肆地对着芸芸众生呐喊一声:我——走——了,把世界留给你们了!
这是我的臆想,我从中得到了安慰。
2022.9.10
作者简介:
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现定居多伦多市。出版作品有《如此曙蓝》《廊桥夜话》《劳燕》《流年物语》《余震》《金山》《雁过藻溪》等。曾获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香港《红楼梦》全球海外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重大文学奖项。冯小刚导演电影《唐山大地震》改编自其小说《余震》。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873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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