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 我的瑞典朋友皮尔
2022/9/12 7:00:00 六根
我的瑞典朋友皮尔
文 | 李辉
机场偶遇皮尔
一九九二年三月,我第一次出国,应邀访问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行期一个半月。
皮尔是我此行遇到并认识的第一个瑞典人。在北京登机前,我同他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里,曾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他不会讲汉语,我不会讲瑞典语,我用并不流畅的英语,勉强与他交谈。知道他在SAAB公司工作,负责直升机的工程设计之类的工作,仅此而已。
飞机抵达斯德哥尔摩机场,等候取行李时,我们两人再度相遇,一下子我们倍感亲切。等候领取行李大约也只有三五分钟时间用来交谈,我们却像是很熟悉的朋友。
他问我如何到达市区,如果没有人接,他可以送我,因为他的女朋友会开车来接他。我谢谢他的热忱,告诉他,有人来接我。分手时,他一再邀请我到他的城市去玩,并递给我他的名片,还在我的地图上,画出他所在的城市。
他住在瑞典中部的城市林雪平(Linkoping),离斯德哥尔摩约二百公里。就这样,在我刚刚到达瑞典时,便记住了林雪平这个地名,记住了皮尔这个热情的年轻人。在随后的访问期间,我与他通过两次电话。四十天后,我终于腾出时间,坐上了前往林雪平的火车,去看望皮尔,去度我在瑞典的最后一个周末。

准备登上由斯德哥尔摩开往林雪平的火车

瑞典青年比尔

皮尔在瑞典地图上画出他所在的城市林雪平
火车在起伏的丘陵间飞驰而行。
林雪平在斯德哥尔摩南部,属于东约特兰省,为多湖地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泊,清澈青翠。湖畔,一片片森林,一片片草地,从冬到春从未枯黄过,依然青翠,依然碧绿, 和山坡上如今刚刚泛绿的树丛和草地一起,构成丘陵地带的春色。列车进行得极快。不同的树与草,不同的绿,不同的水与云的形状与色彩,便在速度的变幻中现出美丽的魅力来。
瑞典最好的季节、真正的春天,往往要在五月开始。不管如何,在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总算与一个美丽的春天相遇了。
皮尔等候在站台上。
皮尔比我小六岁,一米七几的个头,在高个子林立的瑞典男子中,也许属于矮个子。但我一下火车,老远就发现了他。还是那一身很随便的衣着:一件红格外套,一条水洗淡蓝牛仔裤。在北京机场第一次与他见面时,他就是这身打扮。我想,他今天仍穿着它,也许是为了让我容易发现。
在小汽车里坐定,他就拿出一摞地图和风光介绍资料。有东约特兰省的,有林雪平的。林雪平的地图又分为不同类型:城市概貌、专供自行车行走、旅游观光等。他急切地在这些地图上指指点点,介绍我可以去市区那些地点看看。中心广场、教堂、大学、最古老的建筑、旧城保护区,等等,他在地图上标出了这些地点,显然,他为我的到来,早已做好了准备。

林雪平街头的闹新娘活动。行人可随便品尝她做的点心。我不亦乐乎
刚到瑞典时,一些中国留学生曾对我谈到他们生活于此的感受,其中之一是瑞典人对人非常客气,但是却是有节制的热情。或者换一句话说,他会帮助你,满足你所提出的要求,但却很难让你感觉出感情的共鸣,仿佛彼此之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东西。也许是客人的缘故,我在瑞典一个多月的感受,却同他们有所不同。 我所接触的一些瑞典人,不管相处时间长短,似乎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种情形。
皮尔便是其中之一。他总是微笑着,眼镜后面,是一双热情而朴实的眼睛。他的急切他的细心,都透出他的热情。他做得极为自然,没有一点儿带有节制的客套。我无求于他,他也无求于我,萍水相逢的旅伴,但却从一开始认识,就彼此感到非常融洽,自然。我感觉,他的热情是发自内心的。
寻根中国
皮尔告诉我,他到中国的目的之一是“寻根”时,我颇为惊讶。
我们谈到这个话题,是在我观看他的室内摆设时。皮尔和女朋友同居已经两年多,他们的住房不宽敞,布置也不讲究,但是其面积也足够居住,有八十平方米左右,且十分舒适方便。我走进他的客厅刚刚坐下,他便拿出两个一样大小见方约两尺的镜框给我看。镜框里镶着两幅中国画,他说是在北京街头买来的。他为拥有这样的作品显得十分高兴,要我解说一下画上面的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一幅画是《屈原问天》,一幅是《钟馗捉鬼》。我尽量明确地向皮尔讲述它们各自的故事。他听得很认真,还不时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一切。从神态看,那些悠远的中国历史,那些伟大诗人与传奇人物,使他更珍重这两幅画来。尽管开始我不愿告诉他这些画是蹩脚的,以免他扫兴,但最终我还是对他说,这些画画得不太好,并建议他如果下次去中国,我可以帮助他挑选。他同意了。不过看得出来,他显然对画的好坏不在意,仍然高兴地将它们放在客厅一个书柜旁,这儿很显眼。
就从这个书柜里,皮尔拿出一个木盒子。说:“这是从我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你猜猜它是哪里的?”
我接过来仔细打量。我猜想是一个化妆匣,好像是紫檀木所做,色泽黯淡,特别是匣子的铜扣,圆圆的,已泛铜锈。化妆匣里有六格,匣子外面,精雕细刻着龙凤图案,它一定是中国典型的风格。我对皮尔说这是中国的,他笑着点点头。
“你曾祖父从哪里买来的?他到过中国?”我的问题就这样引出了他的家世,不仅他的曾祖父到过中国,而且他的祖父就出生在中国,用他自己的话来来,他的根也在中国。
皮尔告诉我,他的曾祖父原是一个传教士,于十九世纪末从瑞典到中国传教。曾祖父和曾祖母先是坐船到上海,在上海,就买了这个化妆匣。然后,他们又乘船到天津,从那里转道抵达山西大同一带,主要居住在现在的天镇县。在那里,他们生下了皮尔的祖父。这个匣子就这样从祖父那里传到父亲手中,到皮尔大学毕业来到林雪平工作并安家时,父亲又将它送给了他。
一个在中国购买的木匣子,一百年来成为一个瑞典家庭的“传家宝”,一代代维系着他们的感情与血缘。现在,它又无声地出现在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面前。
我惊奇于与皮尔的这次相遇!在远离中国的瑞典,无意之中,我竟然与一个到过中国的瑞典传教士的后代相识,并且成为朋友。
皮尔又拿出所珍藏的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曾祖父和曾祖母抱着他爷爷在上海的留影。在我的面前解说这些照片,叙说家庭往事,皮尔显得非常兴奋。仿佛遇到一个知音,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在我仔细端详这些照片时,他在另一个书柜里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递给我一本瑞典文书。书名为《中国》,这是我到瑞典后所能认识的少有几个单词之一。这书正是他的曾祖父所著,出版于本世纪初。封面设计即是以长城的素描为主。可惜我不懂瑞典文,无法知道书中的内容。我随意翻翻,皮尔在一旁告诉我,曾祖父在这本书里叙述他在中国的传教。从一些拼写的地名,我也能略知一二。我猜想,在瑞典,这本书也许是较早介绍中国的书,而且出自一个传教士之手,想必内容一定丰富。如果有研究瑞中关系发展史的学者,将之翻译为中文,我想无论对于研究基督教在中国的影响,还是了解山西地方风俗状况等,都会有重要的历史参考价值。
现在我开始明白,皮尔为什么到中国,为什么与我一见如故,为什么在谈到中国的山川、历史和文化时,他会表露出如此热情,如此兴趣盎然。正是如此,我对他的家族的兴趣也更为浓厚。我问到他的曾祖父的生活,问到他祖父、他父亲的生活。就这样,他的家庭的一切,包括兄弟姐妹的情况,在那个美丽城市的一间公寓里,在那个春天美妙的下午,都成为我们交谈的话题。
皮尔一家人
在交谈中,皮尔笑称他的家庭是一个“国际性”家庭。爷爷——出生于中国,父亲——出生于美国,他——出生于瑞典。这真是一个特殊的家庭。他的曾祖父在本世纪初回到瑞典,那时瑞典仍处于贫困状况。大约在二十年代,为了寻找工作,他的祖父从瑞典移民到美国,希望在那里发家致富。他的父亲就出生在那里。四十年代,父亲和祖父一家又回到瑞典,在家乡寻找工作。这样,满世界漂泊几十的的皮尔一家,才算回到故乡实定下来。皮尔六十年代初出生在距林雪平约一百公里的一个小镇。用他的话来说,他属于瑞典,但他的根却是国际性的。爷爷的根在中国,爸爸的根在美国。
在我离开林雪平的头一个晚上,皮尔摆好幻灯机,取出一摞幻灯片,放给我看,这些都是他在中国旅行时拍摄的,其中主要纪录着他到山西大同、天镇寻根的见闻。雪白的墙壁上,交替出现上海外滩、大同云冈石窟、天镇街头。他很兴奋,显然,在他的家里与一个来自中国的客人共同欣赏他的足迹,对于他是一件极为高兴的事。

皮尔和他的朋友们带我去开卡丁车
他一边放一边解说。墙上出现大同通往天镇的公路,他便说:“想想我曾祖父当年是骑着毛驴从这里到天镇,真有意思!”墙上出现他在天镇一个有旧式木门的房子前的留影,他便拿出曾祖父当年在天镇拍的一张照片,问我两张照片上的房子会不会是同一间房屋,因为曾祖父身后的房子全是木结构,而且门也有所相似,他的神情极认真,更带有好奇。他说,在天镇时,他特地让当地人带他按照这照片的样子找这间房子,因为他爷爷就出生在这间房子里。
我看了看,对他说,很难确定他所找到的房子就是他曾祖父住过的,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在一百年前,在中国住房的样子几乎都是这个样子,都有这种样子的门。许多年来,世事沧桑,很多建筑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我希望它就是。
他手持控制板,又认真看看墙上,看看影集,似乎有所明白地点点头,但我想他可能有点失望。
就在这个晚上,他建议我退掉已买好的斯德哥尔摩的火车往返票,由他开车送我回去,途中可以绕道到他父母家中去看看,吃午饭。然后,到斯德哥尔摩再带我去见他的两个妹妹,她们都在那里工作。“我要介绍我们家的每一个人认识你。”他说。
我同意了。我感谢他的热诚,我也愿意更多地了解他,了解他的家庭。这时,我对自己大胆地安排此次林雪平之行,更为得意了。
听到皮尔的喇叭声,皮尔的父亲——姑且称他老皮尔——走出房子,站在门口迎接我们。老皮尔满头银发,戴一副眼镜,身穿白色夹克,系一条桔红色领带,笑眯眯地与我握手,显得十分和蔼。一只高大的花色狗,老远朝皮尔跑来,与他亲热。老皮尔对我说,这是我的两个儿子。皮尔接着话茬儿说:“他不喜欢我这人儿子,更喜欢这个儿子。”老皮尔得意的拍拍我的肩,开心地笑了。一个幽默风趣的老人,一个感情融洽的家庭。我也一下子感到一种亲切和愉快,车上的难受顿时消失不少。
寒暄间,我们走进房间,皮尔的母亲从餐厅里走出来欢迎我。她与老皮尔一样,也是满头银发,戴着眼镜,穿一件白色绣花衬衫。两位老人非常高兴我的到来,也为儿子的回来而高兴。
老皮尔家里有两个餐厅,一处紧挨着厨房,为平常自己使用,一处为单独一间,通常有客人时或节日使用。今天,他们很郑重地在大餐厅里招待我。
这个餐厅实际上可视作家庭的历史陈列室。一个大玻璃柜里,放着不同时代的首饰盒、碗、玻璃制品,这均是从前辈那里传下来的。四周墙壁上挂满油画,分别是老皮尔的前辈和皮尔母亲的前辈的作品。我看了看上面的年代,最久远的是纪的作品。它们一代代相传,而且仍将传下去。
我在瑞典发现,一般瑞典家庭都十分珍视与前辈的联系。我住过的几个瑞典家庭里,都能发现它们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念物:一幅油画,一幅素描,一个木盒,一个杯子……它们被放在醒目的地方。当你问起时,主人便会极高兴你注意到了,他就如数家珍地告诉你,父亲给的什么,母亲给的什么,妻子的父母又给了什么。
这个餐厅的一角,置放一个女人的半身雕塑。原来这就是皮尔的曾祖母,老皮尔的祖母。就是她伴随着丈夫前往东方的中国,为她的后代留下与中国的感情联系。雕塑上的她,端庄慈祥,老皮尔对我说,这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那个诞生于中国山西的瑞典人,在美国未能圆发财梦,只好带着老皮尔回到故里。说到这些,老皮尔显得极为感慨。
在老皮尔家的这餐午饭,要算我在瑞典家庭吃过的最为讲究最为郑重的一次。这种讲究和郑重,自然大不同于中国以丰盛多样的菜招待客人的习惯,因为瑞典的吃实在与中国不能相比,而是餐厅的一种气氛。餐桌上,铺着一块瑞典民间特色的印花桌布。两个金制大蜡烛台,分放于两端。皮尔对我说,这餐饭非常讲究,色拉、熏鱼、烤牛肉,比我平常吃的瑞典菜,明显精致许多。
我很幸运作为他们家中的第一位中国客人,享受到这样的礼遇。我更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了解瑞典家庭的生活,了解与中国有关的传教士后代。
说话间,皮尔的母亲拿出一双毛线手套,色彩很鲜艳,没有指头。她说这是她专门为儿子织的,给他滑雪时戴。每年她都要织一双不同色彩的。我注意到,她说这话和把手套递给皮尔时,眼睛里充满着母爱。与此同时,她也送给我一小瓶香水,说是送给我妻子。我感谢她的细心和热情,愉快地收下。

在比尔家中
回到斯德哥尔摩。
皮尔先带我去见他的大妹妹。她在市中心的一家很大的咨询公司工作,一九八七年到过中国,去过北京和西藏。谈到她的中国之行,她也如同皮尔一样眉飞色舞。
她准备上大学,也许学中文。我们又一起到皇家图书馆去看望皮尔的小妹妹,可惜没有遇到。这样,皮尔一家五个人,我总共见到了四位。
皮尔坚持送我回到我的住处。告别分手后,我站在门口,注视着他的汽车汇入车流。他最后留下的微笑,我想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很高兴能够结识他,从而有这样一次机会访问林雪平。
虽说时间短暂,只有三天,但却有了许多新鲜见闻,也得以直接地与他的家庭接触,感受到一个瑞典家庭的天伦之乐,感受到一个传教士的后代们,对中国特殊的感情。这使我的瑞典之行,显得更为丰富。我相信,这个瑞典小伙子的热情朴实,林雪平美丽的风光,老皮尔夫妇的可爱亲切,连同我所了解的瑞典的一切,会成为我的珍贵记忆,充实我对世界对人类的理解和感情。
我对他说过,希望有机会在中国欢迎他的再度访问。他也对我说过,希望有机会带我再到他父母的花园漫步。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后来,我与皮尔一家,通过一两年信,没再联系。希望他们一家都好。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874篇文章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六根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