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去刘湖村
2022/9/15 7:00:00 六根

     去刘湖村

     文|韩浩月

     刘湖村与我们村的中间,隔着几个村子。

     我出生的村庄叫大埠子,大埠子分北村和南村,由此可见,村庄很大,人很多。我们村所在的乡以前叫花园乡,现在叫花园镇——一个听上去很现代的名字,后来读到20世纪美国诗人希尔达·杜利特尔的同名诗《花园》,就忍不住想起我的老家。那首诗的开头是这么写的,“你多清晰,噢玫瑰,刻在岩石中的玫瑰,就象一阵雹子那样硬。我真能出花瓣上,刮下颜色,好似,在岩石上撒下了色彩。”

     我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城市,通过写作回忆往昔时光的时候,就有“从花瓣上刮下颜色”、“在岩石上撒下色彩”的感觉,记忆这块“岩石”被我刮得“嘎嘎作响”,故乡这个“鸟巢”被我镀上晚霞般的黄金色彩。只是记忆往往是不可靠的,我家乡的朋友就经常纠正我,你村东边的那条河不叫白马河而叫浪清河。

     所以刘湖村旁边的那条河,究竟是叫白马河还是浪清河,很长时间里我搞不清楚。白马河顾名思义,有人曾看见一条白马时常站在河边,或饮水,或举目四望;浪清河也好理解,形容河水湍急像海浪,水质比较清澈,我至今还在怀疑,为何在我们这片平原地带,怎么会有这么一条急脾气的河,它在狭窄的河道里掀起波浪、制造激流,它就像一个不甘埋没在草泽的父亲,想要冲出生它养它的村庄。

     我肯定不止一次经过刘湖村。刘湖给人的印象,就像湖水一样平静。我最后一次经过刘湖,应该是1987年,那年我从大埠子北村骑自行车去花园乡中学就读初一,初一下学期后又转学去了县城,从那之后就越走越远了。

     这个暑假来刘湖村,是因为这个村庄成了网红村,不能免俗,我来打卡。刘湖村成为网红村的原因,是这个的“特产”与别的村不一样,该村出了不少博士。村里有一条巷子被命名为博士巷,博士巷里一共九户家庭,不多不少培养出了九名博士,户均一名。

    

     这个村庄成了网红村

    

     博士巷

     一个村庄可以有许多种出名方式,但以这种方式走红,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一种了。博士巷里的人家,大都敞开着大门,我理解的意思是,可以推门进来,拜师学艺,问问怎么才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孩子。

     一位老人站在他家院子中间,他头顶是一棵巨大的开满花朵的望江南(一种藤科植物),燥热的暑气,也催发了植物,那些花开得骄傲,开得豪放,仿佛每一朵花瓣,都要涨成荷叶那样,给来访问的人,乘凉。我打量着那位老人的面孔,毕竟他培养出了两名博士,他的笑容敦厚而又腼腆。

    

     他头顶是一棵巨大的开满花朵的望江南(一种藤科植物)

     是的,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标志性的笑容,但他的眼神里,却藏着睿智的光,这束光带着通透性,与之相视的时候,感觉拥有这眼神的人,教育出高学历的孩子,都不是什么大事了,我一向觉得,居住在乡村的这些厉害的老头儿,他们接收智慧的源头,来自天空与大地,森林与河流。所谓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说的就是这番道理,居住在乡村的“秀才”,他们和自己的孩子们,是真的读书,并且真的相信读书的力量的。

     在刘湖村的宣传栏里,看到有柳琴戏的介绍,一段唱词顿时在脑海里回荡起来,“大路上来了我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想起来东庄上唱的那台戏哟,有一个唱的还真不错。头一天唱的三国戏,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第二天唱的《七月七》,牛郎织女会天河……”

     这段唱词,真是熟悉透骨,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会唱,那时候的小孩子们,在村里大路上碰到,或者在学校门口相遇,冷不丁就会蹦出一句“大路上来了我陈士铎”,从那个时候起,这种被称作为“拉魂腔”的音调,就写进了一个人的文化基因当中。

     用一个俗套的比喻:从这个地方走出去的人,其实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陈士铎”的影子,他喜欢赶集,爱听戏,也有点好吃懒做的小毛病,但他对乡村生活的惬意描述,对家园的依恋,都无形中影响了许多人。

    

     村庄展览室中陈列的民俗文化产品

     如果说陈士铎是演绎的,是一个集体形象的缩影,那么刘湖村说大鼓书的韩光义,则是真实存在的“明星艺人”,他的拿手戏是《薛平贵征西》、《薛刚反唐》、《罗通扫北》等。我小时候在不同地点,听过无数场大鼓书,大概率是听过韩光义的“光义大鼓”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样的一位鼓书艺人,就是乡里向外最大的“偶像”,只是他们不收出场费,而是前来听书的各家各户,有的出一小袋瓜干,有的拿几棒玉米,有的捧大把大米,凑齐了给艺人当报酬,他们的演出,是典型的“挣口饭吃”。

     韩光义的特点是,能够做到现学现卖,他到一个村庄连演了三个多月,把看家本领都使完了,但村民还不让他走,他只能借口家中有急事要处理,连夜出村找到朋友帮他读了几个章回体小说,天亮后又赶回来,把刚听到的故事添油加醋,又演了数天。

     韩光义有一个忠实的粉丝是卖花生的,韩光义的演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卖花生,这样的故事,不禁让我想起刘震云的小说,知音难觅,可一旦遇到,就终生追随,有时候为的是能说上一句话儿,有时候为的是,能在对方所讲述的遥远故事里,找到安放自己人生的方式。

     我在刘湖村徜徉,我是这个村子的陌生人,哪怕我说自己就出生在几公里外的一个村庄,以及我还能说出一口地道的家乡话。我来刘湖村,看看又离开,正如这些年我回故乡一样,每次回来,都会增添一些美好印象与惆怅情绪,最后还是要带着一点不舍离开,再等待下一次的返回。(首发于2022年9月9日《光明日报》)

    

     与好友管晋章在刘湖村留影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877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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