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星星在松树头顶飞翔
2022/9/18 7:00:00 六根
星星在松树头顶飞翔
文|鲍尔吉·原野
银杏就这么好看
操场边上的银杏树,树叶金黄,为街道罩上一条光晕,扩散高贵的静穆。其中的伤感是告诉人秋天到了,不然跑步的人分不清春秋之至。
银杏的叶子如铃铛,不仅摇摆,还在旋转。风穿过银杏的家族,引起喧哗。叶子招手让风转回,这里是贵族的博物馆,每一根枝条挂着黄金的书签,像满族皇帝在承德的离宫。
小鸟不喜欢银杏的缤纷,戚然于叶之摇落。我看到一只鸟儿,是红点颏吧,在枝上顾盼。树叶已遮不住它的身影。小鸟从枝上看,树叶铺地,生出忧思。它不知树叶为什么会落,老太太弯腰捡拾。树叶还会回来吗?小鸟想。
辽大的银杏树,从黄到尽,约有一个月的时间。跑步时,看不到树叶减少,但地上金黄增多。树有树的算计,每天投下多少叶子,跟秋天打赌,猜一件神秘的事件。

树有树的算计,每天投下多少叶子,跟秋天打赌,猜一件神秘的事件
鸟儿在秋季的鸣叫比平时响亮。上午,操场无人的时候,站在观礼台上也能听到它的叫声。唧,它以为银杏受到了掠劫,这么多美丽的叶子坠落,竟没人管;唧,女学生嘻嘻哈哈结伴行走,左手握着带吸管的酸奶,右手有小卖店微波炉刚烤好的汉堡。
晚上——有一次我晚上9点钟去跑步——银杏叶有如银箔,像喷了雾。风止,叶子在珐琅色的夜空里静默。每当银杏叶黄了一次,我都问自己,跑几年了?居然记不住跑了几年。问和我一齐跑的朋友,他算了一会儿,嘴唇微动,说“忘了”。
我和辽大的老太太分享银杏的落叶资源。她们拣得没我快捷,况且,如无保安经过,我还能上树采摘。晾干,寄给我妈熬水喝。当叶子铺在我妻子单位的露台上晾晒时,看到的人都惊讶:“哎呀,这是啥呀?真好看!”银杏就这么好看。
我已经一星期没去辽大,修路阻隔。我知道银杏在金黄、在摇落,鸟儿呼吁,学生们早已开学。从熹光微露开始,操场移动着跑步者的身影。
琥珀对松树的记忆
人在黑松林里走,像蚂蚁在青草里面走。所有的松树都比人高出许多,树冠可以望到比你看的更远的地方。紫色的苜蓿花从山顶的岩石倾泻下来,只给老鹰留下一点站脚的地方。
用手摸这些松树,鱼鳞般翘起的干树皮扎你的手。掀开松树皮往里面看,里面是雨水浇不到的红色质地。我看有没有蚂蚁爬进去,最好有两个蚂蚁摔跤被我看到。在松林里一路走下去,就这么用手掌抚过松树,一会儿,手心沾满松香,透明的黏液从树身的什么地方淌下来,琥珀色。动物分泌麝香,树只分泌松香。松香仿佛是松树留下的记忆,关于潮湿的夜,鸟啼和清新的空气的记忆。把记忆留在体外的只有松树。
松香的液体里有小虫子的尸体。这是松林里最小最软弱的虫子,连翅膀算上比小米还小,凝固在透明的松香里。我几乎想到了几亿年后有一片琥珀装帧着小虫子的化石挂在墙上,于是我想像有大蝴蝶昏迷在松香上。松树分泌更多的,重约一两的松香,包裹着大蝴蝶。松香完好保留了它翅膀上的眼睛和六足的绒毛,那就是一个很好的工艺品了。不过看到的人是一亿年后的人类。那时候人类有没有眼睛还都两说着。

我几乎想到了几亿年后有一片琥珀装帧着小虫子的化石挂在墙上
松林中最喧闹的是鸟雀,不过那是在早上。阳光才出来,鸟雀已经分成两派,好像争论太阳出还是不出。阳光普照之后,鸟噪止息,可能是认为太阳不出那一派的鸟儿飞走了。松林寂静了,静的让人想数一数落叶松掉了多少根松针。我确实想数落叶松脚下褐色的松叶。
有人说我患有强迫症,这就是一个最强有力的证据。松针像一盒火柴洒在了树下,但不整齐。如果不下雨,落地的松针经过阳光曝晒,竟是金色的。远远看,那种金色激发人的惊喜之心——包括儿童在内的人类,见到金子都会扑过去——它明晃晃地耀眼,洒在树下,那时候,松树十分尊贵。
松树的尊贵不是没缘由的,它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岁寒而后凋只是它品格的一方面。笔直的松树有别于弯曲的杨柳,亦有别于笔直的杉树。它的直里包含着坚劲。直者易折,但松树不在此列。它直而韧,直而有香。我喜欢闻到松树散发的松香味,虽然这常常会让我联想起小提琴的弓子,但我提醒自己世上先有松香后有提琴,二者不可混淆。我觉得松香是松树想说的话,凑巧被我听到。
星星在松树头顶飞翔,似越飞越高的白色蝴蝶,夜空的蓝色如同透射在深海之下的天光。松树的土里混合了几万年的气息,腐熟的枝叶烫手,如同森林家族刚刚端上来的饭菜。没有鸟儿在松林里迷路,也没有鸟儿在松树上撞昏过去。松林的落叶记录了昆虫的脚步声和田鼠的脚步声,这一切都留在松香或琥珀的记忆里。
琥珀好像是一块透明的黄金,或者说是一块走错了方向的黄金——本该是矿物质,它却错走在植物的道路上,变成化石。琥珀像猫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说,人在胸前或手上戴一块琥珀,会变得警觉或机灵。琥珀好像跟蜜蜂有神秘的关系,其实没关系。琥珀像干邑白兰地酒浆,酒总能给一切好东西找到归宿。
自从我在一块琥珀里见到虫子的化石后,希望每一只虫子都留在琥珀里,变成化石,这样就能很好地保留它们精致的翅膀手足和小而凸出的眼睛。美国诗人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说——“那些虫子多叫人羡慕啊。它们熟悉通往\天堂的路,熟悉用光亮捕捉我们的\闪烁的丛林之路\熟悉虚空之路。\一个八月又开始了,模仿去年的八月\那么多赤裸裸的岁月\躺在如水的天空下\夏之声到处可闻。”
松树是群居的植物。它们站在泥泞的砂土里,雨滴如同松针耳垂的露水。大雨打在松树每一片鳞皮上,好像往树身砸铁钉子,把它们的簔衣变成铠甲。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松树依旧缄默,它说的话被鸟儿说尽了,鸟儿飞远。当松树最终消失之后,是谁手里拿着一片琥珀?里面有小虫和失去了香味的松香,里面有松树转瞬即逝的身影。
松木在夜晚说话
那些松树被锯成方木楞,整整齐齐垛在那里已经好多年。
第一次看到这些木头,我以为那是一个看台,像体育场的那样。我三、四岁,要跪着才能爬上这垛木头。松木新鲜,如玉米面饼子的颜色。过几年,我抬步走上去。再后来跑上去,那时我已十三、四岁,而木头像破船一样黑,堆在水文站院里。木头的年轮裂开口子,小虫在里面蚕食,然后运出一些碎屑。碎屑仍然是金黄色,说明木头的肉永远是新鲜的。人死了之后,肉很快就黑烂,变不成金黄的碎屑。
小时候,我几乎每天要去松木上坐一坐,坐的时候像一个课堂里的学生,但眼前没有黑板,只有天空的云彩和墙外的大柳树。柳树的胸径快有一米粗了,它至少活了两、三个朝代。你感觉没有风的时候,大柳树告诉你仍有微风,树叶在张望与摆动,像无数条蛇在树梢窜行。风大了,树开始打太极拳,它的劲儿是圆的,一股浑然的力量从根到梢运行,树枝忽前忽后,且退且进,似太极拳的云手或倒卷肱。我坐在木头垛上看柳树打太极拳,一坐一小时,心意全在树上。小时候,我学过一点弹腿和华拳,读过太极拳的书。大柳树的太极打得最好,前后左右都照顾得好,劲儿始终藏着,不冒头。大柳树架子稳,腿劲儿足,它练了好几百年站桩。我那时想,这么大的树不知兜了多少风,兜住了几百、上千斤的力量。它要摆动,把这些力量分解掉,以柔化刚。树冠把遇到的风的力量传到根上,像太极推手把对方的劲儿接过来,传到腰、腿和脚上,化解于地,不如此就趴下了。

雨后,我最喜欢闻松木垛散出的清香气味
我这是瞎想,并不知合不合拳法,坐一堆松木上只适合瞎想。松香从屁股传入大脑和中枢神经,人产生木质的、愚笨的想法。我看见三只浅绿色的柳莺飞进树冠里,过一会儿,只飞出两只来。我估计那只被它俩合伙捏死了。我去树下找柳莺的尸体但没找到,可能在树枝上搭着呢。回到松木上,又见四只柳莺飞进树里,飞出两只。这回我不去树下找小鸟的尸体了,我没那么容易上当,而且翻墙费裤子。
雨后,我最喜欢闻松木垛散出的清香气味。每次雨后,松木垛都散出清香,它不知藏了多少香味,也不知它藏这些气味有什么用场。松木的香味像在说话,它们想说什么话呢?它们一定在想念自己的兴安岭故乡,那里有红豆般的蔓越橘,还有蓝莓。松树熟悉狐狸的脚步,断断续续踩在落叶上。松鼠把松树当成操场,练习跑步;松树觉得松鼠是给自己抓痒。松树做过许多梦,比如变成房屋檩子给燕子做巢,比如长入白云里洗个云雾澡,比如松香变成了琥珀。但松树没梦见过水文站,它不知道水文站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松木剖成方型垛在一起,是为了取暖吗?这些松树彼此见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松木们盼望小偷来偷走它们,这样可以去其它地方转转。
坐在松木上读书,觉得天很快就黑了。字的笔划融化在暮色里。这时候看天,燕子的剪影像鬼魂一样飘来飘去。而天烧光了所有的云彩之后黯淡下来,像一堆无火的炭。天际澄明,白色的大星如徽章别在山顶。松木上爬过蚂蚁,它们不怕松木上的刺扎脚。夜里,松木是野猫的阵地。我曾经在月光下看见七、八只猫站成一排,如祈祷。我撵走了猫,在松木上坐了一会儿,听到许多异样的响声。可怕的声音不是啪啪、啾啾,而是类似人的说话声。夜深沉,听到铁船那边传来人的镇定的低语,很吓人。不知什么人在说话,也许松树在这里呆久了,跟水文站的人学会了说话。
松塔里垒落着许多房子
松树像父亲,它不光有朴厚,还有慈父情怀。松树的孩子住的比谁都好,小松籽住在褐色精装修的房子里,一人一个房间,人们管它叫松塔。
松塔与金字塔的结构相仿,但早于金字塔。人说金字塔的设计和建造是受到了神的启发,而松树早就得到过神的启发。神让它成为松树并为子孙建造出无数房子——松塔。
在城里的大街上见到松树,觉得它不过是松树。它身上的一切都没有超出树的秉赋。如果到山区——比如危崖百尺的太行山区——峭岩上的树竟全都是松树,才知松树不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凋不凋先不说,只觉得它们每一株都是一位圣贤,气节坚劲,遍览古今。
或许一粒松籽被风吹进了悬崖边上的石缝里,而石缝里凑巧积了一点点土,这一点土和石头的缝隙就成了松树成活五百年的故乡。事实上,被风吹进石缝里的不光有松籽,各个种类的树籽和草籽都可能被风吹进来,但活下来的只有松树和青草,而活得卓有风姿的只剩下松树。
松树用根把石缝一点点撑大,让脚下站稳。它悬身高崖,每天都遇到劲风却不会被吹垮。我想过,如果是我,每天手把着悬崖石缝垂悬,第一会被吓死,第二是胳膊酸了松手摔死,第三是没吃的东西饿死,第四是被风成木乃伊。而松树照样有虬枝,有凛凛的松针,还构造出一个个精致的松塔。
松塔成熟之后降落谷底——以太行山为例——降落几百上千米,但松籽总有办法长在高崖,否则,那崖上的松树是谁栽的呢?这里面有神明的安排。神明可能是一只鸟、一阵风,让松籽重返高山之巅成为松树,迎日月升降。
每一座松塔里都住着几十个姐妹兄弟。原来他们隔着松塔壳的薄薄的墙壁,彼此听得见对方梦话和打鼾。后来它们天各一方,这座山的松树见到另一座山的兄弟时,中间隔着深谷和白雾。

每一座松塔里都住着几十个姐妹兄弟
像童话里说的,松籽也有美好的童年。第一是房子好,它们住楼房,这种越层的楼房结构只有西红柿的房间堪与比美。第二气味好,松树家族崇尚香气,它们认为,大凡万物,味道好,品质才会好。于是,它们不断散出清香,像每天洗了许多遍洒精油的热水澡。松籽的童年第三好的地方是从小见过大世面。世间最大的世面不是出席宴会,而是观日出。自曦光初露始,太阳红光喷薄,然后冉冉东升。未见其动,光芒已遍照宇宙,山崖草木,无不金光罩面,庄严之极。见这个世面是松树每天的功课,阳气充满,而后劲节正直,不惧雨打风吹。松树于草木间极为质朴,阳气盛大才质朴,正像阴气布体才缠绵。阳气如颜真卿之楷书,丰润却内敛,宽肥却拙扑。松树若操习书法,必也颜体矣。
松塔里垒落着许多房子,父母本意不让兄弟分家,走到哪里,手足都住同一座金字塔形的别墅。但天下哪有不分家的事情?落土之后,兄弟们各自奔走天涯。它们依稀记得童年的房子是一座塔,从外观看如一片片鱼鳞,有点像菠萝,更像金字塔,那是它们的家。小时候,松籽记得松树上的常客是松鼠,它仿佛在大尾巴上长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和两只灵巧的手。松鼠经常捧着松塔跑来跑去。
月光下,松塔“啪”地落地,身上沾满露水。整个树林都听到松塔下地的声音,它们在房子里炸开了,成为松籽。从此,松籽开始天涯之旅,它们不知自己去哪里,是涧底还是高山,这取决于命运的安排。它们更盼望登上山巅,体味最冷、最热的气温,在大风和贫瘠的土壤里活上五百年,结出一辈一辈的松塔,让它们遍布群山之巅。

《星星上的盐》 鲍尔吉·原野 著 百花文艺出版 2022年8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88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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