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树的道路铺向空中
2022/9/27 9:05:58 六根

     树的道路铺向空中

     文|鲍尔吉·原野

     山与树林的合唱

     “山在歌唱,只是人没有听到。”我记不起这是一句诗还是一句歌词,也记不起这是别人说过的话抑或我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话如拾物招领一样放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我相信这句话。

     在牧区,山峦裹着蓝色的毯子,趴在天边。它们做什么呢?一定在小声唱歌。裹着毯子的人,唱歌的声音一般都不大。山在那边一定看见了河流。草原的河流曲曲弯弯,像在塌裂的河床里流淌。在任何光线上。它们都白而亮。像割裂绿草的白色闪电,又像马鞍上的银链子。

    

     山峦裹着蓝色的毯子,趴在天边

     群山的合唱是低频震动,河水为此浮起波纹。山比人更早通晓和声的唱法、歌的层次如山的层次。山坡上的灌木带、白桦林带和蒙古栎带是不同的声部。人听到是树叶哗啦啦的声响,这个不算,顶多算伴唱。人听到山和树林的合唱吗?如《出埃及记》那样的肃穆。群山合唱,越矮的山峰声音越尖,跟人一样。树林是乐队的弦乐。

     我听《霍夫曼的故事》里的船歌,小提琴齐奏也有非凡的歌唱性。树林的齐奏但不齐,也没法绝对的齐,除非是用电子合成器贴上去的音。不齐才好听,树林的伴奏如几百把弓子整齐地拉过去,每把琴的乐音会快一点或慢一点,混杂的声音如夜空里参差不齐的树梢围在月亮的脖子上。有句成语叫“山呼海啸”,发明这个成语的人是懂音乐的,并通天簌。

     山的歌声近于呼,古人称吁。呼吸的呼、呼麦的呼,广板并慢板、有曼陀瓦尼乐队的无限的延长音,然而无词,音乐术语叫吟唱。其实所有歌的歌词都是狗尾续貂,是包糖块的玻璃糖纸,是废话。山在夜里歌唱、星星下垂,聚集在地平线,它们是听众。山的歌声的波长不被人耳所解码,山早就看出人是聋子,羊倌赶羊上山下山,没表情,证明他从来没听到山的歌声。

     流云停驻,人不明白流云为什么会停下来。云听到了山的歌声,在牧区,朝起的云都挤在天边,如小学生排队,它们在听山的歌唱。歌者不光有山,獐子松是女高音,落叶松是男高音,山洞是男低音,白桦树是次女高音。这是说独唱的乐章,合唱时它们全体加入合唱。

     白雾飘过来时,山唱的是情歌。白雾在歌声中滑落在山的脚下。白雾让山的嗓音有一点沙哑。迈克波顿唱情歌也很沙哑。太亮的嗓子唱不出情歌的诚恳。心中无苦,不适合在山野里歌唱。山在恋谁?流云、大江、还是天上的星星。这个事在没弄清楚之前不可乱说。人的听力与山的波长对不上,听不清它和它们的恋爱与失恋。那些古老的岩画在说这个事吗?不像。

    

     白雾飘过来时,山唱的是情歌

     山不是文工团员,没有新歌的时候,它习惯于沉默。但四季的每一个季节山都要唱一唱,在春天歌声会多一些。山的歌声传过来,鸟儿在天空盘旋,田鼠钻出洞来谛听。唱到低音部分,山石子震落,轱辘到山脚下。如果河水绕着山流,必是此山歌声优美,河水舍不得一下子流走,山为此多唱了好多的歌。

     树的道路铺向空中

     人说树一辈子没往前走一步路,其实树一直在奔走,它的道路在空中。你平躺在草地上,就可以想像树怎么观看自己的道路。这条路(不应以论条?广阔蔚蓝,早上变为玫瑰色,傍晚金红。树看不清路的尽头,它有时觉得白云城堡是尽头,但城堡也飘走了。(城堡还会飘走?树觉得云的事太不靠谱)。暴雨滂沱,是路面喷射的水。这时候树也不想走了,它想不通天怎么会变成水库,用下雨的方法泄洪。

     但雨过天晴是最美的时分,雨不止洗去树和草上的尘埃,也洗掉了世上的杂音。雨后是不是特别静?万物垂首静默。雨下在树皮上,下在鹅卵石上、下在牛屎上、下在如皮革一样坚韧的草上,之后突然停了,那么多的音响停止了轰鸣。如果不下雨了,还下什么呢?万物在等待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来了,它是鸟鸣。如果不是爱出风头的鸟儿打破了寂静,世界还将静下去,谁也不好意思用声音扰乱暴雨造出的寂静。蚂蚁的腿都麻了,但並不翻身,怕翻身触碰草叶发出的轰响侵犯寂静。

     鸟鸣之后,世界就乱了,鸟鸣带来了更多的鸟鸣,你听到积水咕咚咕咚往树洞里灌,蚯蚓开始钻探,獾子边跑边放屁,风用刮雨器刮下树叶上的积水。乱了,太喧闹了,跟雨前一模一样,也许更闹了。雨把空气中的脏浊化为污水送给大地保管,花朵抹去脸上的雨水浮出地面,极尽娇艳。树看见自己的道路更近了,更近的意思是它几乎看清了天心,那正是它要去的地方。

     树带着所有的树枝上路,树的终点是天上的星辰。它们是洒在蓝丝绸上的白蚕豆,是隧道尽头透进的光的白点,是永不融化的黑冰里的化石。树是大熊星座下的烛台,烛花是春天才开的花朵。树走在天空的道路上,路上洁净无尘,它的同路人是鸟儿。鸟儿虽然夜里在树上睡觉,天亮便径自飞走。树看到最多的是鸟的腹部从天空划过,像从海底看头顶游过的鱼。树回头看到身后的青草,青草永远跟在树的后面,跟着跟着就枯黄了。树觉得草倾尽气力一生才长两寸长是吝惜气力。蝴蝶在春天为树送行,它趴在树的苞芽上叮嘱。蝴蝶说天上的云团实为成千上万的蝴蝶的集合,风把它们推到大海的对岸。

    

     树带着所有的树枝上路,树的终点是天上的星辰

     树不怕自己走得慢,慢是大自然的美德。大自然带来的所有伤害都与快有关,洪水、地震、都是它内部的一个表针突然走快了,然后继续慢。慢是美,山峰从地面爬到天空时间用了多久?雪花从天空隆到地面有多久?树木把所有营养均匀地输送给所有枝条,让它们上路,走向天空。

     从春天开始,有多少树的孩子往天上走?大树小树,每根枝条都是它们的孩子,最老的柳树也托举着稚嫩的孩子走在天上。春天,没有哪一棵的孩子不出门,它们的父母把这些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它们穿上了新衣裳,有的枝头开着花,那是孩子们头上插的花。玉兰哪里是花,它简直是一份大礼,朵朵都似白玉杯。树枝走到天上去,不能像杨利伟那样空着手,要带点东西。丁香花紫里藏白,四片花瓣打开后,树上贴满了清香的鳞。没有桃花就不算春天,桃花让人痴,让人相信未来,相信一见钟情。桃花离果实很远,离笔墨宣纸很近。桃花是一件事情的开始,也许是情事的开始,也许是飘零的开始。桃花落地比在枝头好看。梨花盛时如山野暴动,一树雪白衬在绿草之上,密到白到发疯的程度,人除了目瞪口呆并无什么办法。沉寂一冬的大地被梨花吵闹,在乐队里,梨花是锣鼓,铺垫好戏登场。连翘即迎春,它是灌木上的花。它虽然有一个药房的名字但不失娇艳。自然界最艳的色彩不是红,而是黄。黄颜色连接着苏醒,它是乐队里的女高音。金色的蜜蜂飞进连翘的花蕊上,你觉得它的家不是蜂房,而是连翘,它俩是一家。

     树带着花朵的礼物供奉上天,杨树没花用小绿叶凑热闹,松树用松针为春天掐表。所有的枝条对着天心。走吧,树木,天空有无数条(片、块)道路等着你。树木不管土地泥泞,不理会砾石、杂草和未化的冰。树的眼睛只盯着天空,看着看着,它发现自己肩膀长出叶子,像披肩又像托盘,下完雨上面留几滴雨水。叶子宽大之后,树梢看不清脚下的泥土,它的眼里只有杈桠,夜晚眼里是星辰。月亮从云的缝隙查看每一棵树。虫子在地下翻落叶,如翻旧书。树往天空走着,边走边吐出更小的叶芽。如果是茶树,这些叶芽就变成了茶。树不知离天空还有多远,它要一直走到秋天。

     树的尽头

     琴、乡下的门窗、板凳、寺庙里的木鱼,这些东西的前身是同一样东西——树。

     它生长的时候,人们叫它树。树离开大地之后,叫作木头,叫黄花梨木大床,叫紫檀木棋盘,叫炒菜马勺的把。木头当年在树们的岁月里,身上长满绿叶,沾着露水,是鸟儿的家。当白箭的急雨斜穿而过时,树像顶着雨赶路。雨在树的脚下劈啪打出水花,树身像雨衣一样反光。树木奔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野花。

     树叶让树丰满,如同大鸟。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小时候,我家东面有一处锯木厂,每一天都传来电锯声,包括木头锯透后电锯发出的袅袅余音。我从三、四岁就听到这种尖锐的声音,七、八岁时,同家属院的小孩一起参观这个厂。锯出白茬的方型木料堆有三层楼高,让你产生幻觉,好像你变成一只蚂蚁仰视火柴盒里的火柴棍。院子里全是松脂的香气,松树的红色鳞片堆满地面。

     现在想,我老家一个小锯木厂里,半米宽、半米高、十几米长的松木方料竟堆积如山,这么粗的松树得长五百到一千年,这是何等富有啊!我长大再没见过这么粗的松木。五、六个工人把松木的一头抬上操作台,工人用肚子顶着松木推向电锯,“滋——”,电锯怪声怪气地叫嚣,松脂香气愈发浓重。我觉得锯木的工人已患有成瘾性疾病,他们见到所有的树都想用肚子和肩膀顶向电锯,把浑圆的树变成白茬、有纹理的方料。离一垛垛的方料不远,是一条铁道线,木头从兹前往各地。

    

     树身像雨衣一样反光

     树不知自己身上哪一部分变成门。这一部分树变成门之后,成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成员,它叫门,古语称之为户,替这家遮风挡雨。这家人每天用手摸到门,开门关门。门远离森林已经很久,绿叶和露水永不再来。门上有锁,安玻璃,没人再记得它曾是一棵树,是树身上的一部分。门上年轮的花纹被漆覆盖,花纹在漆的黑暗里回忆森林的绿荫。

     有的树变成琴,只用一小块木料,制成成琴杆和共鸣箱。琴是树最为文艺的出路,发表乐音并倾听乐音。在音阶的五个全音和二个半音的无穷组合中,琴身的木头听遍了人间苦乐。旋律使它们迷了路,忘记了森林的一切。不同的树让琴声明亮、幽怨、沉思、多情。用放大镜看木板,是无限穹庐,像蜂窝一样,藏着无数小共鸣箱。

     木鱼是寺庙的法器。鱼日夜睁着眼睛,僧人以木雕鱼作成响板,取警醒之意,戒怠倦。木鱼的声音幽远、玲珑,是另一种梆子。树成了鱼之后,以声音在寺院的静水里游来游去。

     树的弥撒曲

     不是连天淫雨,也不是雷阵雨,我说的这种雨疾徐有致,像巴赫的双小提琴协奏曲那种风格,时间也如放一张CD那么长。半个多小时,树,就放送出芬芳的气息。这是今天我在空军干休所墙外感受到的。

     树憋足一口气,向我哈过来,一丝一丝的芬芳。小时候,我爸去军分区喝西凤酒回来,把气哈在我脸上,说多么香。树的香才是真香。它包裹着你,不仅香,还从胳膊的汗毛眼钻进你的肉里。倘不是在街上,我一定赤膊而行,让肌肤体会这气息的甜。

     或者,这是树在唱歌,人耳听不到这种频率。女声,沉思性,像中世纪的弥撒曲。

     这些树的歌声嗖嗖远逸,于是我在墙外来回踱步。若有大象的长鼻子,就灌满满一鼻子树香,回家一点点吸嗅。

     如果我有钱,每天搞一场人工降雨,在树丛里,我叼烟头光膀子穿行,倾听树的芬芳的合唱。

    

     《星星上的盐》 鲍尔吉·原野 著 百花文艺出版 2022年8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88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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