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草看到月亮的山谷堆满黄金
2022/10/25 7:00:00 六根

     城里的荒草

     文 | 鲍尔吉·原野

     我常常留意城里的荒草,管这些草叫流浪草或自由草亦未尝不可。它们两三株、四五株或一株长在你想象不到的任何地方,如楼顶。草需要多少株长在一起,取决于它们脚下占有多少泥土。

     荒草长在居民楼墙跟,长在车库的檐下,长在街道红的、灰的地砖的缝隙里,长在雨搭上面。广场水泥板的凹槽,如果被风刮进一些土,又下一点雨的话,就有草,当然是荒草,也叫野草。步行商业街游人稠密,人把街踩得溜平,但踩不死荒草。草从座椅下面、垃圾箱边上长出来。

     威严如政府的院子里也有野草,这种地方,流民进不来,荒草进得来。政府院子里栽着花钱买来的体制内草,像穿塑料制服的学生。体制草的任务是排队,碧绿和身高一致。有人给它们浇水施肥但没自由。跟这些尤物比,荒草太寒伧了,虽然也绿,但色泽暗淡,且衣袖太长,像卖唱的艺人伸出手来。但荒草有本事呆在它们喜欢呆的一切地方,尽享逍遥。

    

    荒草有本事呆在它们喜欢呆的一切地方,尽享逍遥

     我从食堂六楼往北看,看到一个神秘的院子,楼顶立着白底红字的牌子,一牌一字,写着“政治可靠、严守纪律”等训令。院子里看不到人,楼顶长满了荒草,我替这些草高兴,没人打扰它们,就像替公安部院里的野猫高兴。该部到了午饭时分,特别在第一拨吃完饭的人走出饭堂后,野猫漫不经心地围拢来。

     这时,有人把从食堂带出的食物谦恭地放在猫前——鸡腿、牛肉或其它。野猫毫无感恩之心,低头嗅一嗅,吃或不吃,也不抬头看这些警察的官职。公安部院子大,草木茂密,还有一座受保护的王府,猫在此尽情飞窜攀爬,打斗恋爱。也有人带猫粮放进树下的塑料碗里,野猫冬夏饿不着。

     荒草比野猫幸福——这是我的看法。草不需要吃什么,自给自足。天下的生物,大凡需要张嘴吃什么就陷入被动,必用全身的力量去喂这张嘴。人或动物活得难,难就难在有嘴,因为嘴下面接着胃和肠子,是无底洞。谁不吃?不吃长牙干啥?荒草自给自足,不仰他人鼻息及一切事物鼻息。

     它的粮食来自阳光和一点点水。草用自己的衣服或者叫袖子就把饭做熟了。阳光普照万物,照在石头上,照在大楼上,地上有狗屎就照在狗屎上。阳光无偏私地照在大地每一寸地方,只有植物捧起阳光把它变成了饭,这个能耐是大能耐。

     上帝让草活,给予它这一套能耐。随你践踏、随你轻蔑,荒草不以为然,它有能耐还比人禁活。而且——这一点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从阳光中合成的营养吃起来有多么甘美,如果不是,植物怎么会开出那么好看的花呢?人吃什么猪蹄子、鸭脖子,啥都吃而脸上屁花都开不出,吃花也开不了花。人跟草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上帝让草活,给予它这一套能耐

     荒草在大街转角、在废弃的工厂、在“政治可靠”的院子里、在无人认领的自行车中间、在广场和楼顶上迎接日出,它们眯眼看东方射出微弱的光,这些光难以置信地扩张泛滥,照红了广大天空。太阳又来了,它每一天都没爽约,给荒草带来了粮食和点心,带来驱寒的火炉。太阳实为全自动与多功能的供应站,此时荒草比谁都高兴。没见过那个人因为太阳升起来而高兴,草天天为这事高兴。

     荒草散在各处,它们不孤单。脚下哪管只有一寸泥土,对草也是大地。荒草把脚伸进土里,掏出水来。土是贮水罐,存一次雨水够喝一个月。当一株荒草有什么不好吗?它不知什么叫做“不好”。它们看天空的月亮如剪纸,风没有眼睛,常在墙上撞昏过去。跟荒草一样自由的还有小鸟。

     对啦,是风和小鸟把荒草带到了城里。风仁慈,它不愿让草在乡下呆一辈子。草籽坐上了风的透明火车进城,相中哪儿就在哪儿落户。小鸟吃草籽,没消化的草籽随鸟粪遗留各地。鸟噙着草籽准备下咽时,会因为一件事突然起飞、 突然鸣唱,把草籽遗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里成了荒草的产床,它的家。

     拉拉蔓

     桑园里没什么野草,更少野菜。洋草成了主人,草叶粗粗如一,颜色如一,把灌木衬得像一个个傻子。

     也有人在这里挖野菜。

     老大妈手拎防雨绸兜子,走走,猫腰挖菜,目光飞掠前后左右。有一次,我吃鱼肝油丸,掉地上一粒,也用这种眼神寻找。

     挖半天,大妈把野菜放花坛上晾。婆婆丁、蓟菜,拉拉蔓的白根最好看,细长雪白,像小朋友把衣裳撸上去,排队等着打预防针。

     我小时候也喜欢挖拉拉蔓,尤喜欢用茶晶色的黄玻璃碴挖。拉拉蔓被挖出来之后,像一个单腿的人没穿裤子,上身穿绿小褂。没穿裤子是因为它没想被挖出来。而且,在土里埋着,穿裤子也是浪费。

    

    我小时候也喜欢挖拉拉蔓

     把拉拉蔓按大小排好,这是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吃,甜而微辣;嚼半天,你以为咽下去了,一拽缨子,又出来了,骗过喉咙。为让根看着更白,在渠水里洗。第七小学门前有渠水。渠水真清,缓缓流,像不想流。渠水里的草周身聚集水泡,砖头在水里也红润。拉拉蔓洗净之后,放在水面上。像一小孩坐着,绿短裙漂起来,下露一单腿直立。它们假装会游泳,而且是踩水。拉拉蔓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我心里特高兴,在岸上追随,盯着它们。嘴里出声“呜——”。

     后来,它们真到了一个地方,我现在也不知是哪里,七小的西边,有菜地、油库和日本人的旧碉堡,还有一座铁路桥。过火车的时候,整座桥都在哆嗦。拉拉蔓要遇上,单腿一定会吓得更白了。

     青草和星辰

     青草离星辰仿佛太遥远,仿佛没关系,而我觉得它们是天生的伴侣,就像藏在岩石里的黄金跟太阳是伴侣,风跟水波纹是伴侣,钟声和融化的积雪是伴侣。青草和它身边的草只是邻居,它的目光在远方。每天夜里,青草举起双手仰望,看见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蓝的帏幕后面。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青草以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同亮是天上有树的圆窗。天与地相隔一层透明的水,白云是日夜不息的楼舫。

     青草在夜里发出芳香。所谓芳香只是对人类的嗅觉而言,用更高级的解码器解码,草香还是一种声音,或者叫语言。这些话语如同多轨混录的唱片,记录了草的歌声。青草的歌声节奏明快,伴奏乐队是弦乐而非弹拨乐,衬托草叶的童声。在天空的乐队里,星辰也发出童声。星辰的声音像河水冲击水晶铃铛,像花瓣被冻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遥远,青草歌唱遥远,遥远和永远在夜空相遇。遥远能让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遥远相关的歌声都潜伏着美,也有忧伤。忧伤像花朵,一边零落一边开放,伤感却不绝望。岁月不许美占有太多的时光,也不许一人一物、一花一叶、一晨一夕独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轮流坐庄。青草在夜里跟星辰相会,它们不觉得彼此有多远。

    

    星辰歌唱遥远,青草歌唱遥远

     在牧区,夜里到外面看星星,看一会儿就觉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来越大,甚至会砸在自己身上。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贞,它们以玩为主,以蹦跳、到河里洗澡为工作。青草只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来到了面前,嘻嘻哈哈。它们讲述只有青草和星辰才能听得懂的笑话。

     一株草拿两只碗找月亮借水,月亮只给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变成了两碗水,因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试夜视力,看谁先发现睡觉的松鼠把那只耳朵贴在树枝上。天际泛白,星星一跃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来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拢之前钻进它的大氅里,星星是大氅里的钻石,随夜回家。

     青草的家在土里,它没有大氅。青草无眠,夜里凝视星辰。白昼遥望云朵,唱各种歌。青草精力充沛的精力来自阳光的能量,人吃粮食吃的也是贮存在植物种子里的阳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

     人把草称为小草,实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虫害,草遭碾压不死,草无须播种年年复生。草的歌声广阔,可惜人类的耳朵没有闻听草之歌声的解码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亲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有很多。

     铁轨中间的草

     坐火车看车外风景,风景是“嗖嗖”而过的电线杆子、缓慢移动的庄稼地,还有连绵的、相貌类似的群山。

     车停的时候,人们下车看车站、月台的钟和上下车的人流。

     有没有人看铁轨?除了铁路工人之外,没人看铁轨,也没人注意到铁轨中间的草。

     一个车站,十几条铁轨闪亮甚至交错延伸到远方。在站台,我看到铁轨中间怡然生长的野草。

     野草长在灰色混凝土的枕木中间。它们在累累碎石中长出来,让不自然的铁路添了一些自然的气息。

     此后,我常站在火车车厢的门口朝外看铁轨间的草。行驶中,若遇相临的铁轨,低头看,当然看不到草,路轨白花花的掠过。

    

    野草长在灰色混凝土的枕木中间

     山野的铁轨间长着野草。草,甚至长在城里楼顶水泥的裂缝中。我还见过木制电线杆裂缝中长出的草,它们像顽皮的儿童做捉迷藏的游戏,说“你不知道我藏在哪儿。”草还是被我看到了。

     铁轨中间的草,假如有一株是我,我断然不敢长在那里。钢铁的怪兽日夜从头顶掠过,吓死了,更不要说生长。

     而这些草——如我在车站看到的——与别的地方的草一样的舒展安然,并没有缩紧身子或躲在石块下面不敢出头。

     它们比山野的草更胆大。

     环境没办法挑选。风把草籽带到这里。它们也面临二选一,要么死掉,要么活在这里。

     活,是覆盖所有道理的大道理,是前提,是后果,是话语权,是青山和柴禾,是太阳照样升起,是晚上脱在床下的鞋第二天还能穿上,是朝夕相处,是一张无论多老都健康的脸。

     诸如种种,全胜过“音容宛在”。

     至于怎么活,是自己的事。把铁轨的草栽到盆里就好吗?这要问草。

     那些铁轨中间的草,我看到有细长的瞿麦、蓬勃的花草,夏季开黄花。还有紫苑以及地榆。我揣想,它们仰视着列车自头顶呼啸,甚至会得意,你走你的,我长我的。列车带来的机油味和冷风只为短暂一瞬,更多的是阳光,夜晚满天星斗。

     这是一丛丛骄傲的生灵,在铁轨中间安家,比走铁轨的儿童更骄傲。都说火车风驰电掣,它们轮下其实还有娇嫩的草。

     草在铁轨间摇动身子,像嘲笑所有的怯懦。

     草木结霜

     草并不知道,秋天,它们要披上白霜的铠甲。

     草出生之后被称为青草,它们身穿绿衫在天涯奔跑。草给黑色红色和黄色的泥土打上绿印,绿是植物的命,是无处不在的生长。天下没有黑草,就像没有绿色的煤炭。只有绿才可以打通阳光的能量通道。绿把阳光变成蛋白质,草们吃阳光,喝地下水,草的生活方式至简至净、致广大。

     草在绿里安家,绿色的脉络里有水渠和马路。草的叶子既是肉身也是房子,自己住在自己身上,不假外求。这一点比人强多了,自由从此诞生。春天起,草一直生长。它早上还是夜里长?草什么时候都在长,如同听过“草活一秋”的咒语。人的一生如果只活三个季节,他一定拼命生长,而不去打麻将喝酒看电视剧。草所做的只是生长,它只会生长,那就一直生长。生长很舒服,它觉出自己的腰拔高了,阳光拢在叶子里,暖暖洋洋。

     草不悲观。悲观是干什么?是跟自己作对吗?大凡生长者都不悲观。当你无选择地置身足以悲观的处境里面,先要剔除悲观。我相信草在短短一生看到的东西比人一生看过的更多。草看到天鹅绒的黑夜镶满银钻。草看到雨水在空气中亦疾亦徐地跳舞。草看到白粉沾满蝴蝶的翅膀。草看到阳光从天边爬进自己脖子。草看到风伸开透明的手指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草看到鸟儿在飞翔中相爱。草看到老鼠的眼珠亮比钻石。草看到云彩打墙阻挡河流。草看到月亮的山谷堆满黄金。草看到波浪在河里回头瞭望。

     秋天到了,草停止生长。草长了一生也不过一巴掌高。它们站立不动,一如等待判决。它不知是谁、是什么不让它们继续生长,是立秋白露还是欧阳修的《秋声赋》?自然界,不生长就意味着凋亡。但草不知道什么叫死,太阳照耀它,雨还在下,土地还有许多地方没长草。

     草离开此世,世上似乎什么都没少,草没有草的遗产,没有草的车辆和文字。只不过,没有草的土地露出了土地。草站在秋天的驿站张望等待,这时候五谷丰登,果树挂满亮晶晶的水果取悦人类。草在告别,一身之外一无所有,甚至发不出一声鸟鸣来辞行。

     草叶等待霜降。霜降之前,天要下上几场雨,为霜准备原材料。土地变成一片烂泥之后,白霜从天而降,于子夜,于星星全体明亮之时,草换了衣装。它们白衫白冠,凛然发亮。这是要出征吗?每一根草都像一位士兵,披着亮甲,茎叶有如银枪。这是去杀谁呢?草有什么可杀的东西吗?大地沉寂,无物可杀。阳光转过来,每每融化草的刀枪。至凌晨,它们再度披霜。

    

    草叶等待霜降

     白霜冻不死树木与河流。它之降临,只为让草退场。霜让绿色从草的身上飞逸,为每一株草换上黄衫。阳光从此停止与草的能量交换,草的叶子呈现白金色——人类高档时装的颜色。从此,大地长出一层迷蒙的金羊毛,曰枯草。在落日边上,枯草看上去像血流遍地,像炭火暗燃,像鲜艳的毯子。

     秋日里,山坡的枯草以黄金的色调显示高雅。枯掉的不过是草的躯壳,草的绿色灵魂升上天庭牧场与上帝欢聚。风吹不走草的白金躯壳,它站在它原来站立的地方。草一生未走半步,却早把种子送往四面八方,换来成千上万条命。于是,枯萎的草仍然优雅,在冬日越来越近的夜晚,它们披挂白盔白甲,尔后在阳光下卸妆。

     跑步时,我见到北陵后面结霜的草。结了霜的草似乎比原来高了。它们好像刚从西伯利亚回来,好像在卸车,好像张着毛绒绒的睫毛。我放缓脚步并庆幸我还没结霜——跑过这些草的身旁。在近于黝黑的松树下面,霜草如同下了半场雪,比夏天在松树脚下环绕的雾气更白,却不像雪那么呆板。太阳出来的时候,草叶上没有一滴水,依然干净。

    

     《星星上的盐》 鲍尔吉·原野 著 百花文艺出版 2022年8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08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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