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 中原大地上的磕头机
2022/10/28 7:00:00 六根

     中原大地上的磕头机

     文 | 潘采夫

     我上四年级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我们盖起了避水台,四四方方两座土丘,一座在南街,一座在西街,南街那个种满了树,西街那个建起了小学。

     避水台是做什么的?因为一直流传黄河要发大水,黄河离我们村二十里,发起水来不得了,老辈人里有记得的。政府就发动劳力挑土堆避水台,水一来全村就跑到台上去。

     我不止一次梦见过黄河水来到我们村的情形,男女老少,鸡鸭牛羊,坛坛罐罐,拥挤在四方高台之上,无边无际的浑浊水面,死猪漂在水里,老鼠们吠吠地喝着水沉浮,我的小伙伴坐在一张桌子上,拿根少林棍划着水逼近避水台。后来我读《圣经》,推测避水台应该和诺亚方舟差不多形状。

     西街村口还打起了一条船,通体水泥灌注,死沉死沉,连小孩子都知道它漂不起来,后来成了我们的茅坑。

     黄河水一直没来,避水台上的小学倒是建了起来,那绝对是全县最高的小学。

     于是第二件事发生了。一天我上学,远远一群孩子在围观什么,赶紧跑过去,一个背书包的小闺女,衣着洋气,粉面玉琢,最神奇的是她的脖颈白净无比。几十个孩子伸长自己的“黑车轴”,呆呆地看圆圈中心的女生,思考谁家的妈妈把自家孩子的脖子洗得这么白。那小姑娘再也没去过我们学校。

     大约还是那年,有天早上天刚亮,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大地颤抖了一下,窗户棂子呼啦啦响,屋顶上的椽子吱吱呀呀惨叫。我娘说“地动了!”拽起我们几个就往院子里跑。邻居说,“油田上的打眼了。”

     扯上裤衩跑到村头庄稼地,一些人在地里走来走去,背着奇怪的家伙,一大片麦子不翼而飞,地上有一个水桶粗的眼,还有泥水窜出。大人说他们在找眼儿,为的是打出石油。他们是中原油田的工人。

     村里人拦住他们,打眼震折了自家的屋梁上的椽子,要求赔钱,凡是家里折了椽子的,赔偿50块钱一根。麦地里打眼要赔钱,汽车压坏了麦地赔钱,那些石油工人,给我们送来了钱。

     那个脖颈洁白的小女孩,就是石油工人的孩子,他们都上了油田总部的学校。

     我们南街的庄稼地打出油的眼不多,但是也有,河边一块地里架起了高耸入云的油井架子,还有铁箱子房用来住人。大人们忙着捡废铁烂铜卖给收购上,我们小孩子的目标是爬油井架子。它实在是太高了,村里最高的那棵杨树也只能到铁架子的大腿根。

     工人们搭好架子还没开工,我们和小伙伴顺着梯子旋转着向上爬,风越来越大,庄稼地成了绿色的小方块,村子变成了一团绿云。只有我一个人爬到最高处,油井架子在风里竟然像一根柳条,腰部有点柔软,顶端摇来晃去。从空中俯看,村子的东南西北街像一个绿色的十字,远处影影绰绰也许是黄河,十五里外我姥姥家的小李庄清晰可见,我晃得有点恶心,想哭。

     后来我娘说,有人跑家里报告我爬到最上面去了,她在门口只望了一眼就腿软得想坐地上。

    

     那头磕一下,就有一车原油从地下顺着管道运走

     打出油以后,油井架子拆掉,有一天醒来,庄稼地里长出了磕头机。这个大家伙会自己动,大脑袋嘶吼着上下起伏,很像我们过年磕头。那头磕一下,就有一车原油从地下顺着管道运走,我磕一个头能挣一块奶糖。

     磕头机周边寸草不生,一地的原油渣子,妇女们拿着铲子,把原油装进化肥袋子扛回家烧锅。男人们受到启发,在村子树林里埋起大锅,原油倒入锅里,再扣上一口大锅密封,然后烧火炼油,一根长铁管从锅里伸出来,路过一段水池子冷却,管子尽头有个口,流出的就是汽油,柴油、蜡油等能燃烧的东西。他们先是给自己拖拉机喝油,后来就卖给别人,成了一个好买卖。

     磕头机浑身是宝,胆大的人发现,只要拧开一个开关,里面就会呲出天然气,装进气包,扛回家烧火,能做七天的饭。所谓气包,就是巨型的塑料袋,有个中巴车那么大。拧开磕头机的开关,天气然呼啸着喷出,闹不好能把人冲一跟斗,迅速把气包口套上,一碗粥的功夫,气包就鼓鼓胀胀,两个小孩一前一后抬着回村,就省下了一个星期的柴火。

     大人们炼油挣多少钱不清楚,被烧伤的可不少,那么简陋的化工厂,如果火太旺了或密封不牢,大锅会一下掀开,里面的油抛洒出来,洒在人身上就是大面积烧伤,用水浇不灭,还把树林子给点着。至今村里有的人,身上还带着大块疤痕。

     气包也不省事,如果漏了气就麻烦,没经过提炼的天然气从里面漏出来,不会直接飘到天上,它会沿着地面蔓延,无声无息中铺满整个院子,再慢慢长高。如果有人在院子里烧火,或者抽烟聊天,烟头扔到地上的瞬间,院子就轰地一下燃烧起来。我的儿时玩伴家里就发生过这样惨剧。如果气包放在屋里更危险,那效果类似谁点了炸药包。

     后来我们村的墙头上,就刷上了血红的大字:“偷油窃气,国法难容。”

     石油工人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油井架子和磕头机,以及后来各种神奇的东西。

     站在村口的白杨树杈上瞭望,东西南北四角的天空,都被钢铁架子撑了起来,磕头机在玉米地里起伏,发出恐龙般的嚎叫。

     更遥远的地方,夜晚的天空被烧得通红,那是处理不了的天然气在燃烧。小时候我就听说,日本人到油田参观,看到天然气被白白烧掉,心疼得嚎啕大哭,他们侵略中国八年,为的就是抢这些宝贝。这是小孩子的野史。

    

     我身后的这个磕头机,就是中原油田第一口井,如今依然运转得虎虎有声

     油井打到哪里,公路就要修到哪里,我们村西头要修路了。消息传来,村里人奔走相告,我无从想象,这条路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巨变,但大人们知道,他们显然在计划着什么。

     一天,排成长龙的汽车卸下一堆堆石子,那是修路的材料。那天晚上,我正睡得迷糊,母亲摇醒我说,她要出去一下,让我看好弟弟,说完就像一个女侠消失在夜色里。

     我继续睡觉,每次都梦到去外村看电影,武打片太精彩了,看到尿意盎然却死活找不到茅房,终于到一个没人的旮旯,幸福得噙着眼泪飞流直下。突然两腿一热,梦想尿进现实,醒来,已然水淹七军。把心一横,小屁股牢牢钉在水汪里,一觉再到天亮。被子愣是被我暖干,只是颜色深浅斑驳已如水墨远山,我的一扇屁股也被土布染成了蓝黑色。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母亲终于回来了,院子里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石子,那一年,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石子洋灰打的条几,还有巨型的麦囤。直到现在,我每想起一幅画面,石油工人们吃完早饭,头戴铝盔,哼着“我为祖国献石油”来到公路,发现裸露的路面上没有一颗石子时的迷茫,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或其实根本没有卡车来过?还乐得忍不住开怀大笑。

    

     中原油田第一口发现井纪念碑,这个园子我30年前来过

    

     纪念碑碑文记载了第一口井发现的历史

     中原油田第一口井发现于1975年,就在小濮州的西头庄稼地里。国庆节回濮阳,我特意到村里看油井的遗址。令我震惊的是,那个已经磕头42年、比我还要大上一岁的老家伙,依旧在卖力地工作,从没有片刻休息。陪我去的四叔,还拿给我一张老照片,他十来岁时手捧一束塑料花,攀到这个磕头机身上拍下的倩影。我四叔生于1975年,正巧和老磕头机同岁。

     院子里还有一座纪念碑,正面写着“中原油田发现井”,背面碑文抄录如下:“濮参1井河南省濮阳市户部寨乡境内,是东濮凹陷第一口出油井。此井系由三二八二钻井队钻成,1975年7月25日开钻,9月7日钻至二千六百零七米深处,石油天然气流喷涌而出,声若雷鸣,震撼四野,从此揭开了中原地下石油资源的奥秘,诞生了中原油田。特立此碑,以志永久。中原石油勘探局,公元一九八五年九月七日。”

     瞅瞅,在我们这个小濮州村,从此诞生了中原油田。纪念碑落成的1985年,我9岁,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一场庆典。

    

     四叔童年“艺术照”,那个磕头机是我们村最好的照相馆背景

    

     展览室里的庆典图片,与我的童年记忆所去不远

     纪念碑外用铁栅栏围成了一个园子,院子外黑压压都是村里人,大汽车一辆辆开过来,下来好多小学生,脸和脖子干干净净,涂着红嘴唇和红脸蛋,手里拿着塑料鲜花,红红绿绿穿得像天上的人。几百名小学生列队走到园子,排成整齐的形状,安静地站立。

     然后有小汽车进来,一群领导样子的人进园子了。小学生们突然双脚向后乱跳,手里鲜花举过头顶摇摆,撅着鲜红的小嘴巴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当时爬在栅栏上的我们这些农村小孩,目瞪口呆的样子,在那些城里学生的眼睛里,肯定像非洲丛林部落里的原始居民吧。

     那个院子的旁边,是油田职工的宿舍,村里有第一台电视不知是哪年,那是一台黑白电视,而油田上的看的全部是彩电!《霍元甲》1983年放的,《陈真》1984年放的,《射雕英雄传》1985年放的。1983年到1985年那几年,那个由铁皮屋子组成的院子,是全村孩子魂牵梦系之地。

     平心而论,油田职工对我们真是不孬,每个晚上喝完汤,东西南北街的大人孩子都涌去村西油田,敲人家的铁门。油田人放我们进去,一台大彩电摆好,屏幕里满是雪花,一根杆子被转来转去,突然刺啦声消失,画面出现,一大坨酒红色的落日中,郭靖蹬腿仰身,拉开一张满弓。罗文和甄妮的歌声(他俩的名字很多年后才知道)在小濮州的夜空回荡,“依稀往梦似曾见,心中波澜现。抛开世事与仇怨,相伴到天边。”我的心在红日与歌声里醉得一塌糊涂,整个晚上处于失语状态。

     《霍元甲》更早,那时我不喜欢霍元甲,太窝囊,那么容易就被日本人毒死了,两个徒弟刘振生陆大安也是草包。喜欢独臂老人和陈真,梁小龙的腿功启蒙了我童年征战的基本战术,那就是能用腿绝不用手,还学独臂老人把左臂捆起来和小孩子决斗。

     《陈真》的主题歌真好听啊。母亲把玉米糊涂叉好,我端起碗来几口喝完,嘘着上颚烫出的燎泡,撩起蹶子就往西街飞奔,一路模仿陈真的动作飞踹街上的椿树槐树,树上被震蒙的知了摸瞎乱飞。跨过渠边的水泥船,离油田家只有半里地了,这时院子里飘出嘹亮的歌声:“孩滴!这是雷地噶!”我的魂儿随即从身体里抽离,自顾自往院子里飞去,我边跑边陷入窒息,深恐喘一口气就会降慢速度,会少看一眼梁小龙的侧身飞踹。

     我的功夫梦,我的港片情结,都是在那个黑压压的院子里种下的,人群泥塑般呆立,飞蛾白炽灯下穿梭,磕头机在墙外起起落落,远处戳着一个高大的石碑,更远的地方,油井架子顶天立地,巨大的火焰点着夜空,火焰下的村庄一半幽绿一半漆黑,村子里的人们睡着了,我们转身离开院子,也不懂得说声谢谢,默默地走回村子,钻进被窝里睡去。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11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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