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冬日爬山虎与北窗南窗
2022/12/6 7:00:00 六根

     冬日爬山虎与北窗南窗

     文 | 鲍尔吉·原野

     冬 日

     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出门前要提系裤子再三,因为棉裤毛裤云云,整装以待发。

     这时,我在心里念一个词:“凛烈”。风至、霜降、冰冻,令我们肺腑澈彻无比。冷固然冷,但我们像胡萝卜一样通红透明。真的,我的确在冬天走来走去,薄薄的耳朵冻而后疼,捂一捂又有痒的感觉。鼻子也如涅克拉索夫说的“通红”。但为什么不享受冬天?冬天难道不好吗?

     冬天!这个词说出来就凝重,不轻浮。人在冬天连咳嗽亦干脆,不滞腻。窗上的霜花是老天爷送你的一份薄礼,笑纳吧。当你用你的肉感受一种冬天的冷时,收到的是一份冰凉的体贴。比较清醒,实际比较愚钝。因为冬藏,人们想不起许多念头。我女儿穿得像棉花包一样,在冰上摔倒复起,似乎不痛。

    

     冬天!这个词说出来就凝重,不轻浮

     想我的故乡,我的祖先常常在大雪之后掏一条通道前往其他的蒙古包。在这样的通道上走,身边是一人高的雪墙。他们醉着,唱“A ri Ben Ta Ben Nie Sa Ri ……”走着,笨拙却灵活的爱情,相互微笑举杯。

     冬天听大气的歌曲,肖斯塔科维奇或腾格尔。不读诸子,反正我不读诸子,因为没有火盆,也没有绍兴老酒。唱歌吧,唱外边连霜都不结的土地,连刨三尺都不解冻,而我们还在唱歌,这不是一种生机吗?

     冬天的女人都很美丽,衣服包裹周身,只露出一张脸。我们一看:女人!不美丽的女人亦美丽。爱她们吧,如果有可能。她们在冬天小心地走着,像弱者,但生命力最强。

     爬山虎

     植物名字里带“虎”字的不多,这就像动物名字里没有带“树”和“花”的,即使绚丽如非洲鹦鹉,也不叫“非洲鹦鹉花”。植物的虎有爬山虎,这种藤类植物应该印在国家登山队的队旗上,至少爬在登山队办公楼外墙上,登山队员在胳膊纹上爬山虎的刺青也是爱岗敬业的标志。爬山虎实在太顽强、太爱攀爬、太不恐高了,实在虎的很。

     我头一回见到爬山虎,不知道它是植物,思维没跟上趟。辽大院里好几幢楼房包裹着这种植物,我以为是楼的伪装衣,预防天空丢炸弹,保护这些楼。我不明白谁要轰炸辽大的哲经楼,现在的哲学早已失去文革中的崇高地位,没人信了,但也用不着炸啊?

    

    我头一回见到爬山虎,不知道它是植物,思维没跟上趟

     小时候,我家乡的小城地处反修——修正主义之谓,中国对苏联的蔑称——前线,常常听到预防飞机投弹轰炸的消息,所有街道的下面都是防空洞,军分区大楼外墙挂着绿色的网,跟爬山虎差不多。这个网也有问题,它夏天绿、冬天还在绿,这不是找挨炸吗?好在苏联没来炸,炸的话先炸他们的楼。

     真正的爬山虎通晓道法自然的学说,冬日枯萎,变为枯叶颜色,让苏联轰炸机白来一趟。那年我在辽大的哲经楼前看到爬山虎,心生敬畏,一步步趋前,看四外无人,伸手摸了一下它的叶子,是真叶子。暗中以指甲掐一下,摸到水迹,人家是真的。此时我已40多岁,才知世上有爬山虎一物,不算晚。牧区的人60岁也不一定知道辽大有此物,他们在辽大是啥也不知道。

     爬山虎如一张网,这正是它的妙处。其它树木的叶子围绕树枝生长,成塔形。爬山虎用不着来这套,没树干、更没树枝。它在一面墙上巍峨地爬上去,仿佛是墙或楼长出的叶子,隐隐有古风。不过建筑师不见得喜欢他设计的楼房覆盖爬山虎,这张叶子的网使楼房看不出有什么设计。

     包着爬山虎的楼每一幢都显得愚蠢,毛绒绒的,只露出窗户,如洞穴的口,又像怯懦的眼睛。有人说当今的中国楼房是全球最大的建筑设计的垃圾场,有绿叶包裹则可以遮丑。那一年我到达山西省平顺县的太行山脚下时,仰望山峰危乎高哉,山峰耸立于比人类想像还要高的天空里。

     我偷着想,山脚何不栽上爬山虎,看它们10年爬到多高、50年多高、100年能不能爬到山顶?届时山全绿啦,哈哈。爬山虎这种东西的生长并不像红木那么矜持。它太不矜持了,特能长。让它在太行山爬呗,山闲着也是闲着。我只是想想而已,没提。或许有一年,我拿上爬山虎苗到太行山脚下栽一栽,这都是没准儿的事儿。

     爬山虎是木本藤类植物,藤用吸盘固定在墙上,人们所见到的全是叶子。爬山虎的叶子好看,跟葡萄的叶子差不多,它本是葡萄科植物,圆叶子上带三个尖。尖的锋缘让圆叶子看上去像小鸟张开的翅膀,这些叶子并不贴着墙,它们如墙上的蓑衣,像小扇子,更像绿色的羽毛,在风里簌簌抖动。小叶子想飞走,但还没想好飞到哪里。

     楼房上偌大的绿网,可以庇佑多少小虫?真替它们高兴,我觉得小虫是世上最可怜的生物,不知它们吃什么喝什么,常傻傻地爬到路上或公园的椅子上,被踩死是它们的宿命,其实它们没一丝伤害人类的能力和愿望。人踩死它们只因为一踩它们就得死,如此而已。死去的小虫只剩下指甲大的一堆绿水,可怜,它们连血都没有。爬山虎何等慷慨,在山墙支起万千帐蓬,供小虫和小鸟歇阴凉。小虫在里边安家,睡觉或找到吃的东西。

     这么一想,爬山虎真是很大气。但辽大的楼爬满爬山虎没为虫子着想,中国的大学校园盛行种植爬山虎,它们的叶子覆盖了文、史、哲、经、数、理、化各种教学楼。何也?这个事像中国人贴春联一样,含寓一个愿望,暗示他们家快富了。

     咋个富法?听我慢慢说。说:爬山虎在西方曰常春藤,美国大学有“常春藤联盟”一说,入盟者皆名校也。中国大学以其学力,没办法跟他们相比,但也有办法,先栽种爬山虎。这种植物便宜,谁都栽的起,先把楼用常春藤叶子包上,其它事慢慢来,这也真是好办法,至少起到绿化和给小虫安家的作用。

     自从在辽大见到爬山虎后,我在各地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爬山虎。在青岛一座体育场,爬山虎顺看台的水泥台阶爬上去,成为绿茸茸的折叠体,这个体育场成了艺术品。我见过树上环绕的爬山虎,藤缠树不算什么稀罕。

     有一个品种的爬山虎在秋天变成火红,它遮盖着景区几百米长的高墙,如同刷红油漆,衬着脚下油绿的树墙,对比强烈。而墙上的天空露出瓦蓝,如同布达拉宫之一角,真是壮观。

     北窗

     立于北窗,终于可以看到楼下平房淡绿色油漆的铁皮屋顶了。在整个冬天,它起脊的顶子上满覆白雪,有一根电话线从雪里斜着伸出来。房顶的雪总是不融化,虽然跟地面相比它相距太阳更近一些。一冬天,铁皮屋顶的边缘积累着雪的裁口,半尺厚。现在,屋顶下垂着冰凌,排列均匀,约半尺一条。远看如有十万兵马竖戟宿营,在阳春的和风里闪光。

     若在儿时,我一定手执竹竿,把冰凌一一敲落。冰凌吧嗒落地,摔成三截,亦可一截赠欧,一截遗美了。

     我是说我回到了沈阳,首先见到了铁皮屋顶――我北窗的老朋友。以屋顶为友,是因为没有其它之物可以为友。鸟儿已经好几个月没从窗前飞过,后面的楼高入天空,我见不到云。出于索居的原因,我久久呆在北窗,对铁皮屋顶、电线杆上的瓷壶、每日移动的日影和窗台上的葱都极熟悉,以目光抚之,如故人。

    

    铁皮屋顶――我北窗的老朋友

     晚上,窗外由有限的排列变为无尽的虚涵,夜之虚涵。我所看之物无多,只有对面楼上的灯火。灯火有两种,光从方形窗框一拥而出,日光灯与白炽灯,我称之为白灯与黄灯。

     于是我以两种灯搏奕,棋盘是立起来的楼房,像国际比赛的展示牌一样。白灯――也就是日光灯总是赢家,这一方棋子很多。

     我很少在早晨,特别是在黎明时分来到北窗。当我在早晨由北窗外视时,如,在早晨看到中年妇女的真容。一位作家告诫说,千万别在早晨看没化妆的女人,这种皱纹与睡意未消的真实很不堪。男人尊重女人的方式之一,是在女人往脸上扑粉之前把脸转过去。

    

    我很少在早晨,特别是在黎明时分来到北窗

     我从北窗向外直视,沈阳污浊的空气在十点钟之前不会消尽,灰色的楼房像没有洗脸的更夫。在住宅区走动的人无比麻木,倒垃圾或送孩子上学。铁皮屋顶油漆剥落处露出褐色的伤口。它们一同等待着天光普照的八、九点钟,只有太阳是它们的血色与胭脂,是灵动的目光和活跃的嘴唇。

     为了北窗的景物,我替它们向造化祈祷:

     鸟儿飞来吧,雨丝晶亮吧,孩子们大声朗诵乡村的歌谣吧,白云飘来吧,扎围裙扛板凳的老汉高喊“磨剪子镪菜刀”吧,墙根的草芽探头探脑吧,小伙子和大姑娘在墙垛的阴影里拥抱吧,赶马车卖黄豆的农民把鞭子系上红缨吧,进城的乡下亲戚把狐狸皮帽子戴上把皮大衣前襟像杨子荣一样敞开吧,把竹笛从尘封的布袋里取出给胡琴点上松香吧,半夜吵架的夫妻离婚吧,给孩子们少留作业让他们走走停停读神怪书吧……

     我很想把这些心愿写在东山墙的黑板上,成为这里的公约。

     南窗

     拥有两个窗子,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骄傲。

     去年住十一平米的小屋时,只有一个西窗。当时窗下有一家汽车修配厂,师徒二人抡锤敲打车祸中扭曲的箱板,声音刺耳令人无处躲藏。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师徒二人是出于生计才砸铁板,比我更震耳朵。但我还是忍受不了,有一次竟想用冲锋枪扫射所有在深夜砸铁板的人。后来我吐出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冲锋枪。

     后来我搬家了,有了两个窗子,前后都没有汽车修配厂。

     南窗是我的神秘所在。

     我在北窗读书、写作与闲坐,已经形成习惯,只有睡觉时睇视南窗。对我来说,它淹没在黑缎子一样的夜里,窗外是光滑的缎子皱褶。南窗很遥远,像北窗很贴近一样;南窗浪漫深邃,如北窗现实稳重。

    

    南窗是我的神秘所在

     最珍贵的是树影。树自地面而长,长到我居的二楼,便是一窗树影了。在冬夜,是一窗黑黝黝的干净利落的树枝。树是碧桃,枝桠横斜,在有星斗的天幕中实在优雅极了。我睡不着的时候,常揣摩树的心事。它很像一位自信的大师,在披风上缀着叮呤当啷的星星。星星也常从树隙间窥视我。

     南窗外是一条街,街与窗之间是一座小小的花园,即树的领地。去年春天刚搬进来时,满窗白色的桃花,我几乎晕眩了。桃花在深红而光滑的枝上仰着脸,花瓣很单薄也很高洁。偶尔一瞥,花是粉色的,仔细逼视却退回了白色。粉色极浅,我把几朵花放在白纸上看,才瞅出它如少女粉腮一样的微红。

     窗外的桃花使我不只一次地搓手,表示幸会幸会。然而它凋得也快,花瓣漫然坠地,树下无流水,它还是坠了。绿叶从花萼间长出,初生的卷叶边缘的锯齿有些紫红。

     当然,这都是在白天看到的。我说过,与南窗更多是在夜里相遇。

     在夏季,南窗使我有些不安。一次,我发现窗下的树丛中有情侣活动。记得一位外国的性学专家说,人类情欲旺盛的季节是春季,所谓阳气上浮。但窗外的人们在夏季百无顾忌了。情侣在夏夜的树丛中,难免有亲昵举动。我看了一次拥抱场面后,被这种坚如磐石纹丝不动的情形打动。他们比电视剧里的演员真实得多。拥抱,实如掰腕子,是力与美的角逐。面对此景,我既不能像禅师那样心如止水,也不似小流氓似的垂涎欲滴,但有些心猿意马,看了还想看。在看了第二次后,我像戒酒一样涓滴不饮了。如果情侣看到我的眼睛,肯定认为是最卑劣的目光。虽然我在没有灯光的窗前观赏,他们看不到,但我知道自己卑劣,况且这种矛盾的心态对身体不好。我还是佩服树们,它们看到什么都如此仁厚,并无惊诧。

     南窗属于大熊星座,我在窗台上放了一盆马蹄莲,文竹被我搬走了,气脉太弱。窗台上还有什么呢?我见过一个明代的牧童骑牛读书的铜雕,可惜没买下来放置南窗。有一只红木制的山羊形印泥盒,置此亦佳。

     我面对夜的南窗,对着高傲的斜枝,念布罗茨基的诗:

     “立陶宛的暮夜。人们从群体中散流回家,用手捂成括号,遮住逗点般的浊光。”

     这是对夜念的诗。对窗,仍有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诗为证:

     “让我告诉你:

     你挺好。”

    

     《星星上的盐》 鲍尔吉·原野 著 百花文艺出版 2022年8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2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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