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桥下的他们
2022/12/7 7:52:22 六根

     桥下的他们

     文|王国华

     一只黄背白肚的狗,仰面朝天,四条腿在空气中奔跑,偶尔还侧翻两下,像旧时农村常见的驴打滚。它太舒服了,天空为它洞开,超量的阳光倾泻而下,如同瀑布,不断浇在它身上,令其皮毛更加光亮。

     旁边站着一对年轻夫妇,都低头看手机,过了一会儿,他俩转身往前走,肥狗站起来,恢复成蠢笨的宠物,跟在二人后面,左嗅嗅右嗅嗅,如阅成功学之类的滥书,草叶赶紧躲闪,还是被狗蹭了一嘴唾液。

     一座立交桥。上面是城市快速路,下面是一条国道和一条普通道路。几个线条优美的半圆形桥体蜿蜒而上,所有道路可以借此交互转换,车辆、行人、单车,各安其途。

     立交桥是我生活的日常。我日日夜夜从上面经过,坐在车里,手持方向盘,居高不临下,眼睛只盯红绿灯和前方的车。我是秩序的践行者和维护者。桥面有时会微微颤抖,专家的解释是“采用柔性结构代替以前的刚性结构,车辆经过桥梁时产生晃动,其频率是紊乱的,从而使得车辆的震动频率和桥梁的固有频率不会接近、吻合,避免共振”。总之一句话,安全无事。

    

    立交桥是我生活的日常

     我胆小,始终提着一颗心,怎么可能低头看一看桥下呢?视线游离两三秒钟就可能出现擦碰,世界为之一变,阳光被铁器拦住,叶脉倏忽逃离枝头,细胞和细胞争吵起来,牛奶杯掉下桌子,啪嚓一声摔碎……不,我非始作俑者,让我沿着既定的路线继续枯燥地往前开。日复一日,我都麻木了,鬓角的头发悄悄变白。终有一天,我来到了桥下。从一个喧嚣的世界,到另一个喧嚣的世界。

     刚刚站定,路边一个男人用力向我招手,嘴里大声喊着“哎”、“哎”。我犹疑,不明所以。看看脚下,判断他是要我走出草坪。可草坪上明明有很多人,为何单单看见我。再者,草坪本就是用来践踏的,作为行走的一部分,脚也软,草也健。名贵的,只能远观不能亲近的草,均为假草,是暴殄天物。此处草坪似野生,未经修饰,并不整齐划一,绿的绿,黄的黄,叶片粗糙,多么朴素真诚的人草结合。他没必要这么激动吧?正想着,另一个男人也向我招手,同样喊着“哎”、“哎”。

     他们手里都拿着毛巾,眼神热切。忽然明白了,他们是理发师,在招揽生意。我这种衣着平庸,不修边幅的中年男,正是其目标客户。我摆摆手回绝。他们泄气地转过头,另寻他人。

     桥下几条路把空地分割成几个大小不一的广场,桥边总共有六七个剪头的摊位。说摊位都是高抬他们了,几个红色塑料凳子而已。走近了看,凳子上已经坐着几个男人,脖子上系着相同的黄色围布,围布上绣着大花,龙袍一样。个个低着头,如在受审,却表情淡然。理发师口罩遮脸,手持老式剃刀,刀刃闪闪发亮,绕着“受审者”上下翻飞,头发纷纷落地。一个妇女把地上一团一团的黑发扫起来,装到旁边一个蛇皮口袋里。

     问了下价格,8元。暗想,5元太低,没赚头;10元是两位数,不合价廉物美之定位。二者不可得兼,舍弃两端取其中间也。这些野生理发师才是经济心理学专家。他们彼此之间竞争激烈,但不打价格战,不玩阴暗套路,用才华说话。其中一位理发师在摊位旁挂了一个牌,上写:“理发价格面议。38年理发手艺,不满意不要钱。河南信阳章师傅,电话号码183XXXXX”,我为招牌拍照,他咧开嘴冲我笑……嗯,他有机会收到10元钱的。

     距桥上不过三五米,桥下俨然一个经过了精心安排的小世界。有雕饰,有天然,杂而不乱,俗而不劣。空地上种着五色梅、兰花草、剑兰等灌木或草本植物,另有决明、棕榈等树木。桥边紫荆树撒下落英一片,紫红花瓣均匀分布,绝无一个压在另一个身上。

     其中一块空地较大,中心位置植四棵大榕树,高约七八米,树下常年阴凉。每次都能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坐在树下。他有时站起来散步,绕树转几圈,有时坐在那里发呆。不知为什么,他那么喜欢黑颜色,冬天穿黑羽绒服(注:南方的羽绒服迥异于北方,徒具其名,只是一层薄薄的棉衣而已),夏天是黑衬衣或者黑色的短袖。数次近距离接触,我依然记不起他的长相。这是一个分界线,在无价值判断的前提下,记住一个人的长相就认识(以致爱上)他了。

     桥墩旁有一摊位,一张简陋的木板上,挂了若干太阳镜。摊主总是靠墩而坐,半卧,像是睡着了。有人骑着共享单车飞快地从前面掠过,摊主无动于衷。我从没走近ta,ta穿的衣服太多,无法辨识性别。说是男性,花白的头发有点长;说是女性,又不具任何女性特征。我只好将其性别当作众多不解之谜中的一个。人到一定岁数就没有性别了。性格、长相、好恶、对人的态度,都开始趋同。过了五十岁还能保持性别的女性,一生都会惹人爱。

     路边站着几辆手推车,车上的橘子、香蕉、苹果,全部论堆儿卖,五块钱一袋,十块钱一袋。一位老人挎着布兜,手一摆一摆地往前走,兜里的青菜悄悄探出头。

     每天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内心已然麻木,这些或行走或停歇的肉体如果在都市的街巷,一定会被我漠视。现在他们聚集于此,舒展生命的另一种姿势,给我暗示和启发,让我不由自主地心沉沉,意绵绵。我盯着他们,感觉万物静止下来,像一幅画,每个事物都被光线罩住。我细心打量,把它全部看熟看透,暗暗说一声“动”,它们才活动起来,走向四面八方。那种“走”,不过是互相换一换位置,都不会脱离开这一片草坪。

     一个穿朝鲜民族服装的女性,对着面前的手机,一个人翩翩起舞。时而调整一下姿势,把刚才的舞步重新来一遍。作为旁观者,我变换角度看,她有时像单薄的皮影,有时像立体的三维。

     一个拉胡琴的人。那胡琴应该没被损坏,不知为何,他拉出来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蹲便时嗓子里憋出来的闷哼,听上去极不舒适,仔细分辨旋律,是歌曲,还是戏曲,抑或两不靠,均不得其详。而他歪着头,闭着眼,全身心投入,沉醉的神态令我肃然起敬。

     相较之下,另一位唱得并不怎样的女士,简直成了天籁。她站在远远的草地上,避开所有人,鼻梁上架着眼镜,穿黑色紧身衣,系着绿色围巾,头顶草帽,左手执红色扇子,右手拿着手机,跟着伴奏音乐唱蒙古民歌,起码曲调是顺畅的,节奏铿锵,当她拉长并突然拔高声调唱“哎”时,胳膊伸向天空,全身跟着使劲,我看到她头上凤凰木的叶子都跟着跳跃起来。所有音符也震荡起来。天地之间的本色瞬间袒露,没有桎梏,自由、大美。每一个细胞都打开,成长为单独的个体,在空气中放大。它是头顶上那条坚硬柏油路的湿地,是都市的根基,把周围的事物支撑起来,亮亮堂堂。

     从轰轰烈烈的桥上,到窃窃私语的桥下,全凭一个上坡又下坡的拱桥。桥的两边是台阶,供人步行;中间是30度角的平滑斜坡,桥上立一提示牌:“陡坡下车推行,禁止骑车下坡”。几乎所有人都对其视而不见,共享单车、家用自行车、电动车、大摩托,下坡时能骑行绝不推行。呼地一下子从台阶上的行人旁边擦过去,吓人一跳。推车上行的则如人生负重,由下往上看,五六双大腿乱七八糟地摆动。外卖小哥最敏捷,上坡照样骑行,一加油门,几秒即到顶。冬天最低气温摄氏十一二度,他们带着头盔,穿着制服,脚上却是露着脚趾的拖鞋。上半身做出尊重天气的姿态,下半身泄露了藐视的真心。 每个行人如此不同,走马灯一样变来变去,站在那里看一天都看不厌。

     平心静气,屏住呼吸,四周各种来源的轰鸣,攒成一个整体,一直停不下来,像一层坚硬的盔甲,紧紧裹着这一块地盘。内部的声音也只在体内循环,漏不到外面去。若轰鸣突然停止,桥下世界就会像扒了蛋壳的熟鸡蛋,裸露着不知所措的身体,颤颤巍巍,惶恐不安,然后被四面八方赶来的病菌污染,变黑,成为宇宙的弃儿。

     据说人站在高处的时候,总有忍不住跳下去的念头。我开车在桥上经过,只想着快点离开,从无此心。我并没有真正俯视过,眼睛被欲望支配,更习惯于仰望。现在站在桥底,平视周围,才明白,我貌似鬼使神差地来到此处,其实是从上面飞下来的。我有翅膀,只要伸伸胳膊,羽翼便可以打开,在香甜的气流里游弋。我和在这里飘荡的人本是同一类人。

     我终于和他们站在了一起。

     (摘自《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2年11月出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2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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