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 我读秦岭雪
2022/12/12 7:00:00 六根
我读秦岭雪
文 | 李辉
秦岭雪
认识李大洲先生许多年了，秦岭雪是他的笔名。
李大洲一九四一年生人，福建南安人，转眼今年七十八岁高寿了。李大洲曾在家乡的地方剧团做编剧，后来到香港。诗文与书法，俱佳。我们如果到香港，他总是会请大家相聚。每次聚会，他都要请香港朋友痛饮。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的聚会，他还特意邀请饶宗颐和梁羽生两位先生前来。
2004年12月22日在香港，与李大洲聚会，梁羽生、饶宗颐先生也前来参加。李辉 摄
2004年12月22日在香港。李大洲与饶宗颐欣赏书法。李辉 摄
2004年12月在香港与梁羽生先生相逢，告诉他，“人踪书影”名称是借他的《萍踪侠影》，他一乐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我读过多种，此次见面，聊天甚欢。他的本名为陈文统，后改名为“梁羽生”。我告诉他，我编了一套“人踪书影”文丛，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借鉴他的《萍踪侠影》。他听了很开心。
梁羽生本名陈文统
此时我正在编选“大象人物自述文丛”，请他加盟。他同意了。回到澳大利亚，请一位上海的作家代为处理，后来未能成行，令人遗憾。
最后一次见梁羽生是在香港一家医院。二〇〇七年一月二十五日，我与黄苗子、罗孚两位先生一起前去看他。他住在几十人的大病房里，身体看上去还不错，那天，听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两年之后，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二日，梁羽生先生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心里非常难过。几年之后，黄苗子、罗孚先生也都走了。当年为他们三人拍摄的合影，一直留存下来。他们的身影，从未离我远去，一直都在心中。
适逢二〇〇九年岁末，冬日将尽，窗外终于飘起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无声飘落。我在书房里静静地品读秦岭雪诗集，题为《情纵红尘》(花城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
2008年花城出版社秦岭雪诗集《情纵红尘》
李大洲(笔名“秦岭雪)题赠李辉、应红
好久没有这样在一个特定的背景下读诗。与书名所说，红尘总是让人焦虑、浮躁、困惑。放纵的一份情感，如何能有所节制，有所沉淀，让心境重获沉静，得以在片片诗句雪花中徜徉？
不过，尽管与红尘相关，但我不理解，编者为何要选定“情纵红尘”作为诗集之名？这一书名，窃以为显得世俗、单薄，且略微粗糙，与我在他的诗句中获得的雅致、凝练、隽永的印象，难有吻合之处。
如果让我来挑选，相比而言，我更喜欢诗人的《听雨的人回来了》、《荷且不朽》、《古渡秋韵》、《五月，泥地上一只蝉》这些诗题。另外一本香港出版的《唐桑夜雨》，具象简约而有蕴涵，似乎更能体现出诗人对诗意、诗境的挖掘与营造，也更能渲染出诗人萦绕胸臆漫溢笔端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韵味。
我喜欢这个书名：《唐桑夜雨》
认识香港诗人秦岭雪许多年了，他擅长书法，也钟情于诗。每次相逢，谈得最多的是各自读的书，各自关心的文化现象。他非文坛中人，离开大陆已有多年，可是，在我印象中，他却仿佛依然生活在曾就读过的校园、工作过的剧团的环境中，难以消解的文化情结决定着他今天的精神状态。
他无法忘记故乡民间艺术的熏陶，他无法忘记唐诗宋词带给他的陶醉，他无法忘记亲历的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给中国传统文化造成的伤害……留恋、回味、感伤、失落，类似的情感，成了诗人无法挥之而去的隐忧。他爱笑，笑得爽朗，但每当谈起一些文化忧虑话题时，他却会一下子声调低沉，皱皱眉头，连连叹息：“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办呢？”
焦虑与无奈，流淌的正是这位诗人绵绵不绝的文化情怀。
文化情怀——不错，这既是秦岭雪的情感基础，也是其诗歌创作贯穿始终的基调。这一情怀蔓延出忧虑、敏感、感伤，促使他把更多的敬意化为诗句，回报给滋润他的唐诗宋词。在这一情怀中，他与那些光彩夺目的古代诗人，有了难以割舍的情感联系，他们始终与他相伴而行。甚至，在他的诗中，他们的名字俨然成为诗眼，漫溢出诗意。
在田野看白鸟飞翔，他想到王维田园诗的飘逸之美：
青草还是唐朝的青草
七月晨露里绿得伤心
一条
美妙的弧线
自王维水田中
逸出
众弦屏息
只一声裂帛
——《白鸟》
伫立黄河之滨，感叹人生跋涉的艰难，他想到李白的苦涩：
搁浅于朽烂木船
嘴上泛苦的游客
艰难地
咽下了
李太白半截诗篇
——《黄河》
在海边的夜晚，躲避台风，与友人的话题却是李清照，“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千年吟唱，成为今日诗人这一夜的感叹：
台风肆虐的夜晚,
忽而聊起李清照,
梦雨飘瓦,
很久很久以前
那一场巴山夜雨
竟一直下到今宵
——《夜雨》
秦岭雪先生为我题写两幅“看云斋” (1)
当我细细品读这些诗句时，分明看到一个现代人，在大都市森林般的高楼之间身影孑然,他咀嚼经典，急切地试图忘掉周边的嘈杂与浮躁，在业已逝去的意境中酿造自己的诗意,以此摆脱精神的孤独。遥望王维李白，或许是物我两忘的最好境界。
的确，现代都市人，实在需要如此这般的忘却与神游,哪怕是偶然的瞬间。诗人自己说得好：“珍惜闪电般的感悟/自我满足时心纫如丝/在崇高和卑微之中/平衡自己。”
秦岭雪最为推崇苏东坡。步入花甲之后，达二百多行的长诗《苏东坡》，成为其倾心力作。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晚年回首往事时，苏东坡把自己的三次流放地,作为毕生沧桑的吟唱，其中隐含的愤懑、悲凉，足以令后人为之感伤不已。秦岭雪是众多感伤者之一。他以诗为苏东坡写传，截取三次流放作为其叙述框架。很难界定《苏东坡》是叙事诗还是抒情诗，有论者索性将之称为“抒情叙事诗”。
苏东坡的三个流放地，我都去过，很难想象，苏东坡每到一个流放地，都将当地的文化激发出来。可以说，一代文豪，叹为观止!
自古以来，叙事诗必然有情，抒情诗也常常要基于故事的截取与场景的渲染与铺陈。我在阅读《苏东坡》时，正是将之视为抒情诗。二百多行，算得上是一首长诗，但按照叙事诗的标准衡量，其重点显然不是叙事，甚至不是场面铺陈，秦岭雪无非是借三次流放作为叙述框架，搭建起来的是一位现代人情绪渲染。以激愤豪放写黄州，以委婉缠绵写惠州，以苍凉悲怆写儋州，秦岭雪有意选择三种不同风格抒写苏东坡的三段重要人生遭际，时空神游，千年喟叹，尽在其中。
苏轼《峻灵王庙碑》
新修的峻灵王庙
与苏东坡残碑合影，留存记忆 (1)
与苏东坡残碑合影，留存记忆 (2)
与苏东坡残碑合影，留存记忆 (3)
“开窗放入长江/ 岷峨雪浪轰然拍过”，《苏东坡》之《黄州》开篇两句，就把流放黄州写下《赤壁赋》的苏东坡之豪迈气势呈现出来。随后，作者没有太多的过程叙述，而是 以精美而简约的诗句,如描绘写意画一般凸现出文豪的桀骜不逊、豪迈坦荡：
几片脆薄的黄纸倒吊着
喜欢说三道四的诗豪
……
长长嘘一口鸟气
闲窗把笔浓墨饱蘸
浪淘尽千古人物
悲风顿起 浊浪滔滔
诗坛一声惊雷
回响历史永恒的呼号
——《黄州》
悲风、浊浪、惊雷，一代文豪的命运与人格被充分渲染烘托出来。显而易见，秦岭雪以诗为苏东坡作传时，其艺术追求是用写意风格来完成苏东坡人格与诗意的交融。因此，全诗的写意性远远超过了写实性，这也是我为什么认为《苏东坡》更接近于抒情诗而非叙述诗的原因。
清代举人张绩为东坡书院题匾
《东坡笠屐图》为琼州人所绘
东坡书院门前的碑石：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其实，《苏东坡》不仅仅为苏东坡一人而写，秦岭雪把苏东坡纳入唐、宋及之前的诗歌传统之中，一位文豪的命运，与同样被冤屈、被冷落的诸多诗人的遭际互为映衬，在彼此参照中,他吟诵千百年来中国具有风骨的文人似乎永远难以摆脱的放逐与孤独。
然而，正是在这一处境中，文人的清高、孤傲与自省，才显得尤为伟大。这是秦岭雪历史思绪的精彩跳跃，当他的思考进入到这一层面时，写意于是乎变得厚重而有力，抒情中多了历史的理性光亮。且欣赏一下这些诗句：
只留下一卷离骚问青天
只留下太白醉酒发浩歌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只留下苏东坡
沧海扬波紧扯帆
冷眼隽语奔海南
遥望海天茫茫
何处是汴梁
何处是钱塘
……
夜晚
喝醉了酒四处闲逛
在竹林藤梢中迷路
或者
和柳宗元谈心
在陶潜诗中寻求田园的梦
放逐与自省
正铸造一位新的戴斗笠的乡民
然而
他的瞳子在暗夜中
仍闪着坚定的慧光
……
——《儋州》
历史远景中，从屈原到苏东坡，一个又一个高傲文人的风骨，在诗人笔下光彩夺目。这是秦岭雪对传统文化独到的诗意阐释。在当今文化充斥浮躁、媚俗时，在不少文人不再把虚伪、趋炎附势视为卑劣，见怪不怪甚至沉溺其中浑然不觉时，在以珍爱传统、继承传统的名义，浅薄地把经典普及演变成“布道”式的、甜得发腻的所谓点缀时，重新解读屈原、苏东坡等这些伟大诗人的命运、人格，就显得极为重要。
值得珍爱的中国传统文化，在经典中，也在伟大文人们的风骨、人格中。
秦岭雪迈出了坚实而有力的一步。他以诗意凸现了历史之美，映照出现实的苍白与丑陋，令阅读者神游之，感叹之。
早在四十年前，二十六岁的秦岭雪，在故乡福建曾仿照《长恨歌》、《琵琶行》，为一位好友的爱情悲剧创作过长篇叙事诗《蓓蕾引》。
《蓓蕾引》是严格意义上的叙事诗，二百余行，叙述男女主人公遭遇的“棒打鸳鸯”的完整过程，跌宕起伏间，摹写世态炎凉。“无边暮色合天地，羊肠曲折沟壑深。南岭峰中渐不见，千古最痛恋人心。”
《蓓蕾引》以这样四句结束，明显可以看出《长恨歌》的影响。这说明年轻的秦岭雪，在诗歌写作之初，就注意从传统经典那里汲取养料，在模仿经典的过程中，表现出自己倾情于中国语言传统之美的特点。
秦岭雪的这一诗歌起步，让我吃惊而钦佩。须知，创作《蓓蕾引》，时在一九六七年，正是中国“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之际。一夜之间，传统的一切几乎都被视为垃圾、毒草而被清除。就语言而言，多年来以社论、自我检讨乃至大字报批判的盛行而形成的政治语言模式，渗透于人们的各种表达形式中。
可是，身处福建一个地方戏曲剧团的秦岭雪，依然对儿时以来所接受的传统经典教育不离不弃，他逆风而飞，竟倾心将友人的恋爱悲剧创作成叙事诗。在《蓓蕾引》中，看不到亢奋、激烈、粗糙、雷同等政治语言模式的影子，更摆脱了现实生活中对男女爱情、私情的贬斥、嘲弄。相反，我看到的是他对人性的呵护，对爱情的赞美，以及对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惋惜与哀叹。
爱情悲剧是中外诗歌常见的主题，秦岭雪再次选择似不应感到惊奇。但当我们将之放在一九六七年的历史背景下加以考察，就不能不重视秦岭雪与众不同的起步。而这一起步，恰与他多年之后的诗歌创作形成了重要衔接。
秦岭雪无意成诗人，但他从一开始所表现出来的对传统文化的执着，对汉语之美的珍惜，成了他的诗歌很少政治语言侵蚀的优势所在。我喜欢下面这些诗句，它们既体现出诗人构思之妙，也鲜明地呈现汉语之美。
秦岭雪先生为我题写两幅“看云斋” (2)
他吟唱苏州古刹寒山寺：
为了不朽的诗
钟还醒着
……
——《寒山寺》
他站在富春江边的严子陵钓台上感叹：
水也青青
添几笔鸡啼牛鸣
颠倒多少墨客书生
——《严子陵钓台》
他这样描写往事追忆：
多年以前那一声狼嚎
锯白了今宵月色
带血的回音
又射向天边
——《回首》
他这样写连理树:
从根须
就纠缠一起
说是爱
就拼命扭曲
——《连理》
他这样写古塔:
即便
暴雨是一把刀
也无奈
沿着古塔黝黑的石壁
零落
——《古塔》
秦岭雪有一首诗，为五月蝉为作：
嚼着泥滓死去
五月浓密的花荫
掩埋一曲
夏日的悠长
……
驮着一片尚未完全开启的唇
和半袭
浅浅的梦
——《五月，泥地上一只蝉》
对于咀嚼文化的诗人，对于细品诗歌的读者，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都是一只蝉。在风中鸣，在伤感中唱，在无法完美中寻找自己的梦。诗意的美，常常就在这样的沟通、共鸣中渗入心中，延伸至时间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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