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南山一椅
2022/12/16 7:00:00 六根

     南山一椅

     文|王国华

     路不宽,双向四车道。一侧的楼很高,三四十层,长到半空中突然兴味索然,若依然激情满怀地往上窜,空间足够,到六十层、七十层也没问题。天空蓝着一张脸,显不出是接受还是抵触,但似乎做好了应对各种可能的预案。

     楼下事物都显得渺小。人如蚂蚁一样,半天只挪了一点点距离。擦肩而过时,也不愿意碰碰彼此的触角。楼下几棵凤凰木,现在都默默绿着,三个月后春天到来,它们就会一夜盛开,红成一片,让人心慌。

     马路边上,站着一排共享单车,黄色、青色两种。它们紧盯着树,好像自己也是地下钻出来的。树不会走动,它们会。

     树下有两条长椅。“长”字绝非滥用,有数据为证。我一步步丈量出来的,该椅从左至右约十四五米,傲视一切公园、社区、山路上的坐椅;宽约一米,有较大坡度,成人坐上去,腿弯正好合着坡度,但无法妥帖地靠上椅背。就算请姚明来,后背和椅背还空着三分之一。最舒服的姿势是:手扶大腿根,身体略前倾。

     长椅由一条条木板紧紧拼接而成,以手轻弹,铿锵作响。风吹日晒多日,表面已斑驳,棕红和白色相间,沧桑感呼之欲出。但整体还是光滑的,无毛刺。

    

    长椅由一条条木板紧紧拼接而成

     将来有一天,周围的人、事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离开现有家园,有的走向远方,背影单薄萧瑟;有的隐身一棵棵树干中,发出的声音则埋在树叶的碰撞里;有的飞上天空,跻身大团大团的云彩缝隙间。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要寻一个新的去处。我已想好,就从深圳市宝安区流塘路步行至南山区铜鼓路。这么远的路途,估计要走一天吧?走一天是值得的。我在大冲都市花园公交站旁边找到这条长椅,如同找到了自己的栖居地。

     晚上我就睡在这里。脱掉衣服,叠得方方正正,枕在头下。被子不厚。深圳一年四季能有多冷呢,整体格局已大变,气候却是依然。又长又深的夜晚,我蹬一下被子,一角耷拉到地上,不沾一点土。青砖铺成的路面还很干净。我拽一下,它就上来了。被子仿佛做了一个恍惚的梦,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它扑在我身上,继续说服皮肤:要柔软,要柔软。白天的阳光入木三分,储存在里面。长椅暖暖的,晚上再把热量转移到我的身体里。上面不无故散热,下面有热量补充,直到天亮,我都不冷。

     偶尔有路人从身边走过。并非安然的散步,那是些和我一样必须出走的人,步履匆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还没安顿好。他们看一看我,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闪发亮,透露出来的神情,并无羡慕嫉妒恨,或许大家各自有了一个准确的去处,只是未抵达而已。这么好啊!世事巨变之后的坦然,开始在每一人的身上起作用。

     楼上的窗户偶尔会冒出星星点点的灯光。以灯光为圆心,只有直径一两米的亮。“亮”突出了周围的漆黑。曾经万家灯火,人气熏天的城市,此时是另一种“聚合”。原先的规则失效了,人们对世界的看法有了另外的指向,且越来越单一,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壮大。体现在行为上,却不再贴近彼此。谁点的灯呢?肯定不是原来的住户。一套房子的价值曾经一千万元起(再往上数,则以亿计),就这么轻飘飘地易主。里面住的什么人呢?为什么有人奔走,有人依然可以住在楼里面?跟长椅相比,那并不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刚一闪过,即被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打散,像是滚烫的开水冲泡生鸡蛋。

     这么晚了,谁在开车?跟上个问题一样,也被车轮摩擦声搅扰了。

     为什么我一个人睡在这里?我明明还有亲人,还有几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嘛。这么长的椅子,多躺几个人不会太挤。这又是一个问题。灯光稀疏近无的夜晚,问题一个个被淹没。无论宝马、保时捷还是大众、卡罗拉,有一个算一个,个个满载着问题,走远,走远,走得更远。

     褥子也是薄薄的,长椅上的木条在我后背上硌出一条条隐隐的印痕,从后背一直到大腿,我自己伸手可以摸到。那毕竟是我的肉。这一晚上我到底睡得多么踏实,几乎没有挪动,否则印痕不会如此均匀。我很想找个人用相机把这些印痕拍下来,能清晰看到汗毛的那种。就让拍照者将图片收藏起来吧,不收费,也不需他送还。他拥有了使用权,将来可以拿着照片跟别人讲道理。这就是那时候的逻辑,肉体上的格子都是论据,具有极高的实用价值。

     白天我该怎么办?我想过,是不是在长椅上搭一个小棚子或者支起蚊帐之类,给自己隔离出一个外人不得见的空间。这是技术活。我动手能力不强,不确认自己能否掌握这种技艺。一方水土一方人,一个时代一潮流,那时游刃有余了也未可知。可以确认的是,即便技艺上身,我也会非常谨慎。世事人心巨变,但路还是那条路,楼还是那些楼,长椅斑驳依旧,凤凰木还会按时开花和凋谢,红红的花朵落在长椅上,慢慢腐烂成一滩干净的红泥。我不能为了自己一时舒适而让整个环境变脏。其时,人类的部分价值会指向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的选择是对的。这么一个与大众同声共气的机会,我岂能错过。如此以来,这个问题就简单了:白天我还是走远,让日光均匀地晒着每一块木板。

     白天和黑夜都填满了,不用再考虑什么永远。

     整个下午,我在两条长椅间徘徊。想象着它们到底是何人所造。制造的目的貌似供人暂坐,内里竟是为我提供一个未来的归宿。这个设计者多么具有远见,具体施工者多么勤恳能干,他们联手在时代节点上做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记号。是故,应该在长椅上刻上他们的名字。多年以后的“字”,和现在也不一样了,读音更是不同。我能不能念出来还不好说。我面对着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刻痕,以为是一幅抽象的图画。2022年农历正月初五,一个人的后背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我伸出手摸着那一块块光滑的木板,感觉确实有一些“字”在上面渐渐凸显出来。

     (摘自《街巷志:一朵云来》,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2年11月出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3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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