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蔚 | 回忆贺友直老师二三事
2022/12/30 7:00:00 六根

     回忆贺友直老师二三事

     文 | 沈嘉蔚

     转眼贺老师过世已经六年(1922年11月-2016年3月16日)。下个月是他的百岁冥寿。我在他过世次年写过一篇回忆,没有做成电子文档,手稿因故丢失了。现在凭记忆追记下来以示一点心意。

     我这一代人是看着贺老师的小人书长大的。我记得他早年画过西式黑白的连环画。到了《山乡巨变》出版的年头,自己读到了高中,懂一点美术欣赏了,自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1973年我已经在黑龙江建设兵团进入了业余美术创作学习班,忽听到五师师部创作组交上了华盖运:上海人美出版社派来了以贺友直为首的三人画家小组,与兵团五师创作组合作,绘制连环画《江畔朝阳》。那种羡慕嫉妒死的心情自不必说。

     五师的同行里,唯一一个画油画的刘宇廉是我的知心好友。贺老师与他们的合作进展和有趣的交集,也就通过他的书信与见面时的口述而得闻其详。尤其是贺老师的个性之有趣和鲜活,简直压过了他的艺术。

     很快见到这帮老头子小瘪三们互画的漫画。真正的“三结合“了——当时我们本来是受改造的知青,摇身一变成为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老画家们要与之结合的“工农兵”作者了!天晓得这是什么逻辑。

     1979年,那时我已经参军三年,成了名符其实的“兵”。秋天我请了探亲假回江南,恰逢宇廉也回沪,他便带我去拜见贺老师。走进巨鹿路那个著名的小楼门里,直接面对那条直通天庭的木楼梯,抬头仰望,却见一位小老头正在向我行军礼。赶紧举手回礼。只听见贺老师大声自报:“我是国民革命军的青年军中士班长,向解放军同志敬礼!”

     贺老师夫妇视宇廉如同亲生儿子,因此我也沾光,受用贺师母亲自烹制的一桌宁波家乡菜。只是我管不住自己的欲望,那一碗正宗的油炸臭豆腐干被我吃掉了大半碗。

    

     贺友直先生(1)

     1979年是一个人人心情舒畅的年头。再早一两年,贺老师哪里胆敢自承加入过青年军,哪怕是抗日的青年军呢?所以我们边吃饭边就海阔天空地神聊。

     我与宇廉在其后多次拜访过贺老师,尤其是他在中央美院的连年系任教的年头。先是在1980年贺老师受聘到央美担任连环画硕导,而刘宇廉考上了他的首届研究生。

     两年以后我和李斌陈宜明一同考上了央美的油画系首届研修班。所以央美U字楼背后那栋二层招待所小楼二楼走廊北端尽头的房间,作为贺老师夫妇在京的住家,是我们一批贺老师的北大荒荒友熟门熟路进出自如之地。

     1984年春节刚过后的一个夜晚,我和李斌正在U字楼148教室作画,贺师母神色慌张地进来叫我们去她家,说:”刘宇廉出事了”,我们一惊,赶紧跟了她去。

     只见贺老师在那里一筹莫展,口里呐呐:”这个小刘!这个小刘!怎么办?怎么办?” 旁边站着的是和宇廉同住的卓立的表弟。当时宇廉刚刚离了婚,精神受到很大的打击。

     这天白天宇廉出门,到天黑也不回家,表弟看到他书桌上有一张纸,用毛笔抄了《离骚》中与死亡有关的句子, 心里紧张怕他自寻了短见,可又不知如何去找他,于是赶来请教贺老师。

     贺老师也是忐忑不安,叫我们来一同商量。其时已经十点多钟。我们正在七嘴八舌,忽然听见走廊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房门开处,一个好端端的刘宇廉站在门口,好奇地面对着一群本不该在此的外人。表弟由急转气,几乎要哭出来,贺老师上前赏了一记老拳在他肩膀上:“好了好了!没事了!快进来吃饭吧!”原来宇廉抄写的纸只是无意地放在桌上。

     不过很多年后我读到他的当时的日记,证明表弟的忧虑很有依据,他的确多次有过自杀的念头。不过恰好就在那一天他想开了,出去一个人转悠到深夜,想来贺老师家讨碗饭吃。从此以后宇廉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全心投入到丙烯画系列《黄河》的创作中去。

     我在央美结业回到沈阳的第二年即1986年,接到贺老师的信,说他受美协连环画艺委会之邀策划一个“十五人连环画邀请展”,希望我参加。当时我与王兰合作的连环画《西安事变》已经出版并获奖,也算跻身于连环画家行列。贺老师亲邀让我受宠若惊。

     正好我也很想试验欧美连环画(后来才知道英文叫Comic )的整页构成以及对白加框的方法。于是自编了脚本画了一套丙烯连环画《罗丹与“巴尔扎克”》。这套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后很得贺老师好评,他尤其夸奖我在“油画”上套白框加对白的通俗方式。后来他去德国讲学,将这个邀请展的全部作品带去欧洲展览。

     不久后我来了澳大利亚。在我临近出国时送交国家展览机构赴日本展览的两幅大油画,后来一幅不知所踪,另一幅更是离谱,竟然出现在拍卖会上,也是上天眷顾我,就在拍卖开始前一周,我竟然恰好回国,而且恰好在浙江美院书店里翻到了刊有我这幅画的拍卖目录,居然是毫不相干的央美画廊送拍的。于是成功地打电话阻止拍卖并取回了作品。

     与这两幅油画的命运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贺老师带去欧洲展览的我的这套丙烯连环画,被他叮嘱接收展品的费声福老师,一定要完璧归赵。1998年我到中央音乐学院费老师的家里取回了这套作品,17幅四开大的画纸,连装它们的画夹都还是原来的。两位连环画界的泰斗级大师,是如此认真地对待后辈的作品,令我深深感动!

     1986年宇廉东渡日本留学,三年后我来到了澳大利亚悉尼。1995年春我俩相约在香港会合后,一同回国,到北京上海看望老友。在上海时我与他最后一次结伴拜访贺老师。贺师母照例做了一桌家乡菜招待我们。我又吃掉了大半碗臭豆腐干。

     吃毕我忽然有了画意,给贺老师画了一幅他的肖像漫画。他大乐,看来是真的喜欢,后来就用这幅漫画印了名片送人。这张名片一直用到他那幅招牌自画像即只有秃顶和浓眉两大标志的漫画诞生,取而代之为止。

     就在这次拜访时,贺老师诉苦说他的眼睛不中用了,画连环画稿时,看不清线条了。“它明明在那里,我就是看不见!”他还指了自己的书架说:“原来买了这么多书想慢慢看,现在也看不动了。”当时他的年纪是73岁,与我现在的年纪相仿。我现在可以体会他的苦恼了。不过他后来还是笔耕不已,我想大概后来他升级了自己的老花镜。

    

    贺友直先生(2)

     宇廉与我在1995年偕同回国后,即查出脑瘤,并于1997年夏去世。这是在我们俩在听贺老师诉说老年的不便时做梦也想不到的。宇廉自昄依贺老师的白描连环画学派以后,无论是情感还是学业,都已是被贺老师夫妇视同己出的亲骨肉。他的夭折带给二老的打击难以度量。贺老师在宇廉葬礼上失声痛哭。后来还是常常为之垂泪。

     2005年我与吕敬人合作,在宇廉妹妹和家人的帮助下,用了数年时间编成出版了豪华精装版刘宇廉画文合集。从同在兵团五师追随贺老师画连环画起步的吕敬人兄,此时已经成为中国书籍设计界的教父。他对宇廉与贺老师的师生之谊有着深刻的体认。

     在这件四书套装的空间里,第二大的画册就是专门留给这对艺术父子的。它也是整套书的设计之眼,用两块电脑雕刻的木板夹住几十米的折叠长卷,印有宇廉从师贺先生的毕业作品:白描长卷《黄河的故事》。贺老师为之做了长篇前言,与画作珠联璧合。

     2005年9月宇廉作品回顾展暨画册发行仪式和作品研讨会在中国美术馆隆重举行。当时的馆长冯远也是兵团五师画连环画起家的。贺老师与这批北大荒画友团聚一堂,虽然少了一个宇廉,但是他还可以生活在众人给与的温暖之中。在后来的岁月里,吕敬人为贺老师又设计了不少作品集子出版。

     我在2009年曾与李斌结伴去巨鹿路拜访贺老师。那时贺老师已经将多年的吃饭间挪到新得的空间,而将原来的吃饭间改成了他的画室乐园。原来他一直是在客厅靠窗一角安置他的画桌,优点是比较开阔,缺点是易被家人打扰。现在有了私密空间,十分得意地为我们展示。

     当时他正在为上海世博会创作画稿。我们与他隔画桌相对而坐。我乘机拍下了十多幅他在眉飞色舞讲话的肖像照片。后来在2015年去上大美院听他讲座时,也拍了一组类似的照片,留住了这位幽默大师的些许风采。

     我在澳大利亚与同为天涯快乐人的孙浩良夫妇成了知交。其实在中央美院时就相识,只不过那时浩良是任职政治教师以及学院党委委员,还要叫他孙老师。到了澳洲彻底平等,就不叫他老师了,不过我们还是一同叫贺老师为老师。

     当年这对上海人夫妇与贺老师夫妇同为那栋央美招待所的居民,贺老师在楼上北端,浩良在楼下南端。两家居京的上海宁,往来密切,贺老师夫妇看着这对哲学家夫妇生了儿子,又看着这个盗取了古代名医孙思邈大名的幼儿长大。

     孙浩良很多年来一直想请贺老师夫妇来澳洲玩玩,但是贺老师已经走不动了。2015年秋,我与浩良全家都在上海。孙思邈已经三十好几,在上海从事金融工作,有了女朋友,这天相约,一同随父母前往拜见贺老师夫妇。我亦随行。贺老师高兴得哭了起来。

     后来一同到巨鹿路靠近襄阳路那端的一家餐馆吃午饭,说好由浩良做东的,不料贺师母同餐馆老板有勾结,早早就把餐费付了。贺老师还送了好几瓶用他的头像作招牌的绍兴老酒给我们。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贺老师。当时他说到有一次过马路忽然走不动了。唉!人总是要老的。能够活到贺老师这样的年纪,还可以给学生讲演,开玩笑不断,真让我羡慕!

     2022年10月8日记于澳洲听雨斋

    

    
为故乡画《槜李之战》(2003年)

     作者简介:

     沈嘉蔚于1948年出生于上海。1974年创作的《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现被上海龙美术馆收藏。他1982年加入全国美协。迄今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和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了他十八件作品。

     沈嘉蔚于上世纪80年代末抵达澳洲,定居悉尼。他跻身于国际上最重要的肖像画画家之列。澳洲国家肖像馆(Australian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和联邦国会大厦(Australian Federal Parliament House)收藏陈列了他七幅作品。包括丹麦太子妃玛丽的肖像(2005),澳洲前任总理霍华德(2009)和澳洲总督考斯格罗夫将军(2008)的肖像。他的罗马教皇方济各的肖像(2013)陈列于梵蒂冈科学院。

     他的历史画新作开辟出独特的史论风格。1995年他的历史画《澳大利亚的玛丽·麦格洛普》获艺术大奖,由来访澳洲的罗马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授予金质纪念章。大型历史画《辛丑条约Ⅱ》在2006年荣获澳洲最重要的主题画大奖舍尔曼爵士奖。2016年获格里波利艺术奖。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55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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